画面上,那位二妹子站在高高的土梁梁上,苦苦地相送那远去的亲哥哥的背影,两眼泪汪汪的。看着那睫毛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眼看就要滴到了画布上,逼真极了。我真想上前帮她拭去那可怜的还有着体温的泪珠。
朋友在画室里来了个360度漂亮的转身,手就那么轻轻地在音响键上一点,凄美、撕心、裂肺、要命的感觉从龚琳娜的那首陕北民歌《圪梁梁》中喷涌而出。就在这画室里,《圪梁梁》和《要命的二妹子》就这样地相遇、相知、相爱并结合了。
歌声还在画室里缭绕着。
朋友和我聊起东西方音乐的差异来。他说:“西方的《我心中的太阳》、《心中的玫瑰》和陕北民歌的《想亲亲》、《毛蓝手帕包冰糖》、《圪梁梁》、《阿哥的憨肉肉》等等,相比之下,陕北民歌表现得更为人性化,更为贴近生活的真实。”
我说:“是啊,如果眼泪是一种声音,那么,这种声音就在陕北的民歌中哭诉着。你知道吗,我此刻想干吗?”
“你想干吗?”
“我想即刻去陕北的圪梁梁上,去寻找那要命的亲哥哥,我也把你带上;你去寻找那要命的二妹子。”
“我不去,你看到了我的作品了,我去过那里,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的意思是艺术和现实是脱节的。”
“嗯,你的悟性就是一流的。要不每次创作完作品,我会第一个请你来欣赏。”
“夸我,还是想见我。”
“都有。去吧,你是作家,你的魂在路上,在故事中。那里,会有你想要的一切。”
结果,我真的就去了陕北。
翌日清晨,我驾车行驶在山里蜿蜒的柏油路上。
太阳悄悄地爬在树梢上,它告诉我,她的美在这里是绝无仅有的。
本来畅想着用一首散文诗来赞美它的,想到这一趟我是来探索民歌的,只好把浪漫的情愫暂时放下,下次再“拽”吧。
它热情问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你不畅想我可以,可我还是照耀着你前行的脚步。哦,不是脚步,是车轮。”
“你怎么说都行,我的太阳。”
在陕北的土梁上,我找到了那位大山里的民歌手,开门见山,请他给我唱一首他最喜欢、最拿手的歌儿。
他对我说:“多少年了,没人再稀罕俺们这里的歌了。你真的稀罕?”
“当然,要不,俺大老远跑到这里做甚?”我用陕北口音回他。
他笑了:“你也会说俺这里的话。”
“会一点点。”
我问:“你们村里,当年是谁把媳妇唱到怀里的?”
他不好意思地笑着。
“哦,肯定就是你了。”
他嘿嘿笑出了声。
这大山的汉子原来这样怕羞。
“叫你媳妇出来,我想听一听,你们当年是怎么让歌声给搞到一起了。”
“她害羞,不出来。”
“那你来唱。”
“我一个人没法唱。”
“那我来当你媳妇,你到对面的梁梁上唱,我在这里唱。”
“俺的妈呀!到对面的梁梁上?要走30多里。”
“啊,中间就隔着一条沟,怎么就要走30多里?你骗我。”
“你不信,就试试。这里是山路,要绕过几道梁才能到对面。俺们当年为啥要唱歌,不唱歌就看不到俺媳妇,一唱歌,俺媳妇在对面听到了,就会跑出来对唱。当年,要想见上一面,走一天的路才能到对面。平时,想了怎么办?就只有扯着嗓子唱,来解心慌。”
“原来见一面这样艰难。你们的爱情很辛苦,可也很甜蜜。”
“甜蜜个啥?一刮风可遭罪了,歌都随着风跑了,唱了半天,对面的二妹子都不知道俺表达的是个啥。”
“这么有意思。”
“你们城里人不懂。”
“确实不懂。所以了,我今天想感受一下你们曾经的爱情。这样吧,不为难你了。我走过去,你找个向导带着我去。到了对面,我听听你当年是怎么用歌声把你媳妇搞到手的,怎么样?”
“算了,还要翻山梁梁,你走不动。还是俺去吧。”
“你能走动?”
“俺开手扶拖拉机绕过去。”
“真的?太谢谢了。”
“谁让这么多年了都没人听俺唱的歌,俺憋屈得慌。”
“你天天都可以给你媳妇唱啊?”
“把她娶回来以后,她说俺再这么唱,会把房后的驴都喊到房里来了。”
“啊?她这样说啊?”
“可不是嘛!”
“你媳妇真风趣。”
“啥叫风趣?唉,没意思。”
“那好,我来当听众,你来当演员。我今天听个够,你把你一辈子要唱的歌曲,都唱给我听。”
他随着那辆手扶拖拉机一颠一颠欢快地走了,路上好高的扬尘渐渐遮掩他的身影。
什么时候,他把白毛肚巾绑在了头上,远看像个伤病员。我跌坐在梁上笑了,多可爱的陕北汉子。
“开始吧,陕北汉子,我在听你唱呐。”我大声的朝对面喊着。
对面站在圪梁梁上
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个要命的二妹妹
东山上那个点灯呀
西山上那个明
一马马的那个平川呀
了不见个人
妹妹站在那个圪梁上
哥哥他站在那个沟
想起我的那亲亲呀
泪满流
“唱得太够味了!”
他问:“你说的啥?”
我没有回答他,我被他点燃了,一向不爱在人前开口的我大声冲沟沟对面的汉子喊道:“我也给你唱一首。”
“哦,你唱。大声一点。”
我拿手做扬声筒状鼓起嘴,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唱道:
房前的那个大路
亲亲你不走
房后边走向
亲亲一条小路
半山坡那个上头
亲亲种豌豆
见了你知心话儿
亲亲说不够
他大声喊着:“你唱得好听!”
我大声回答:“我在胡喊,不是唱。”
他大声问:“你说的啥?俺听不见。”
我拿起手机给他打了过去,在电话里告诉了他我说的话。
他告诉我:“就是因为手机普及到了山里来,如今很多人都用手机听歌,特别是年轻人,根本不会唱俺们几辈子人留下的歌了。俺偶尔唱,他们听见了,说俺唱得像驴叫。还有人说是乱喊一气,没有他们手机里唱得美气。他们懂 啥?唉,俺们这里,再也没人对着大山唱歌了,嗓子都锈住了。”
说完,他憋不住又唱了一首《信天游》:
我低头向山沟
追逐流逝的岁月
风沙茫茫满山谷
不见我的童年
我抬头向青天
搜寻远去的从前
白云悠悠尽情地游
什么都没改变
大雁听过我的歌
小河亲过我的脸
山丹丹花开花又落
一遍又一遍
大地留下我的梦
信天游带走我的情
他后来刹不住又唱了好几首,投入得不得了。
等他开着拖拉机载着一脸的满足回来,我为他放了一首龚琳娜演唱的神曲《忐忑》。
他问:“这个女人在里面‘打一个,打一个,啊哟哟?’说的都是啥呀?俺怎么就听不懂?这婆娘好像很烦躁,就像俺们这里的婆娘们在吵架。”
“噢,你真厉害,你这是听懂了!她的这首《忐忑》,表达就是这个意思,就是你说的这个样子。”
“那她在里面说的是啥?”
“她啥也没说。”
“那她在你的手机里乱喊乱叫着,还不如驴叫,你还说没有说啥,你骗俺。”
我给他解释了网络上红透了的这首歌叫《忐忑》,表现了都市的烦躁、喧嚣、纷扰、忐忑不安。
“唉,你们城里人是享福享得太多了,把骨头都养贱了,好生生的,有滋有味的,还烦躁个啥?俺们天天被日头晒得没地方躲,风里雨里照样在田里干活,真不懂你们城里人坐在凉凉的房子里还烦躁个啥。”
我无法解释,我转了话题。
“好了,不说了。你们村里还有谁唱得好?”
“有,村子后头的老刘头,也是在年轻的时候把媳妇唱到了手。当年他的歌唱得可好了。”说着,他撒腿跑去叫老刘头了。
老刘头牵着老伴的手从窑洞里走了出来。我迎面撞到的是两个老人温暖而涩涩的笑。
照过面,两位老人引我到窑洞里,坐在炕沿儿,听着老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儿,仿佛是一架老式唱机上黑色唱片发出的怀旧戏文。他当年唱歌追到的女人,安静地坐在炕头,从不插话儿,一只手还握着那根形影不离的拐杖。
破旧不堪的窑洞内,洋溢着一股乳香,是儿媳妇在给他的小孙子喂奶?我的眼睛湿了。
我没有听到老人诉说苦难,但我从他们脸上看到了风吹、日晒、摧残、侵蚀得不成样子的岁月。
老人说:“俺现在老了,唱不动了。不过,俺今天高兴,就给你唱上两句。”
“谢谢你,大伯。”
走出窑洞,老人拿出了一条有着浓浓的汗味、烟味和日久没洗过的毛肚巾,我帮他系在了头上。
我和老人来到了土梁梁上。
他说:“俺在土梁梁上才能唱得出来。”
我冲他感激地点点头。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灼热得太阳烤晒下,回旋在苍茫的山梁间:
过了一道河,又一道河
上河里漂下来一对鹅
公鹅牵着母鹅漂过了河
走了一道庄,又一道庄
个个庄上狗咬人
不咬前面的亲哥哥
单咬后面的二妹子
哥哥跺脚把狗撵
?
过了一道梁,又一道梁
大树底下歇阴凉
妹妹的包袱我枕上
我的腿上枕上妹妹
咱们二人就配成了对儿
天擦黑时,我走了,我怀揣着深深地痛憾走了。路上,我打开了音响,是一首记不住名字的歌:
爱再难续情缘
回不到我们的从前
王昭君的草原
我想以一个女人的视角来读王昭君。我不想夸大其词地把宫廷里一个女孩渲染得如此高尚,如此伟大;我更想以人性化的切入,来释解这个漂亮的西汉宫女的命运。
无数次到大草原,无数次想着要去看王昭君,可每次彷徨几日都最终放弃。
从古至今,太多的文学艺术作品都以这位倾城倾国的美人为题材,赞扬她如何伟大,如何忠君、爱国云云。
在辽阔的大草原,娥眉绝世的王昭君的美与德,似一阵风过来把我的灵感封杀了;蓝天上高翔的大雁看到塞外昭君的美艳,惊诧坠地,砸伤了我身边的青草。
今日,我再次走入五月的太阳照耀着的内蒙古大草原,我想以一个女人的视角来读王昭君。我不想夸大其词地把宫廷里一个女孩渲染得如此高尚,如此伟大;我更想以人性化的切入,来释解这个漂亮的西汉平凡宫女的命运。
爱,这辽阔无边的草原;爱,这成群结队的马儿,尽管我被马伤过,可驰骋的感觉依然在心中张扬着,我想恨马,可始终恨不起来。
尘雾中,我分明看到了啊,王昭君骑着天鹅绒般雪白的骏马,蓝天白云下,被微风抚爱着,被辽阔舒展着,被草儿簇拥着,被牛羊盼顾着,被牧人艳羡着,多么地惬意的女人啊,在西汉皇宫里,你能这样地释放吗?
坐在无人叨扰的草原,凝想着王昭君在这塞外的日子,是喜,是悲,还是?
先从一段历史来解读王昭君,能更好地懂她。
西汉王朝第十一任皇帝汉元帝刘 活了43岁,据说是得了相思病而驾崩,而相思之人,正是王昭君。话说到这里,让人哑然失笑,自然这都是文人编纂出来的。一个帝王怎可为一个小小宫女相思而死。相思,我相信,男女一眼触电,彼此倾心,可因相思而死那就太不靠谱了。
那就从刘 看到王昭君那一眼开始,当匈奴汗国元首呼韩邪单于前来西汉国做官方朝贡时,刘 选择一些宫女当做礼物赏赐给他,这在专制时代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了。一批宫女跟随着呼韩邪单于告别皇帝时,王昭君豁然跃入了他的眼眸,用王结的那句“丰容靓饰照宫阙,秋波回立玉芙蓉”最为贴切。
我想象,王昭君的美,是那种天仙化人,美艳夺目。
再想象,王昭君当时一定给了高高在上的刘 一个回眸、一个笑容。那笑容中含着泪水,仿佛诉说着,陛下,是你不宠幸我,我只好遵旨报名出塞,和亲,安邦。她那天姿国色里透着的一瞥、一笑、一颦、一伤、一忧、不舍、绝望之态揉合在一起,也就是这种要了命的“态”,折杀了刘,更不消说一时间六宫粉黛无颜色。
昭君绝色的美,怎能不灼伤刘?
可作为泱泱大国皇帝,实在不好意思出尔反尔,说你把她(王昭君)给我留下来,因为她太炫目了,她让我灵魂出窍了。这位帝王眼睁睁地看着浑身散发着青草气息的单于挽着袅袅动人的王昭君的腰肢大笑而去。
于是乎,刘 凝视着王昭君的背影,越想越恋,越恋越怜,訇然跌坐在龙椅上!待卷帘朝散,越想越气,越气越恨,终于龙颜大怒,下令把首席宫廷画师毛延寿斩首示众,来报复他没有把王昭君的花容月貌早早画给他!
杀了毛延寿后,他也一病不起。坊间说他得了相思病,其实不过是巧合,正好他的命到了极限罢了。
京剧戏文里有:“骂一声毛延寿卖国奸臣?你不该投番邦丧尽了天良。”唱到底,就是说你毛延寿耽误了一个国君的淫欲而已。画师毛延寿不但倒霉到家,被砍了头,而且落得了千古骂名。
我好想为毛延寿喊冤呐!
我更为王昭君感到庆幸!
上帝啊,你开一扇窗,总要关一扇窗,我们又能说什么呢?
试想,王昭君如果留在宫廷里,就算是得到了宠爱,爱情是做减法的,何况后宫广集钟灵毓秀美女如云,王昭君又能被宠爱多久?再说了,没多久,皇帝晏驾,她只能守着灵柩,老死坟园。
无论如何我要为王昭君没有得到宠幸而感到欢欣鼓舞,我这种幸灾乐祸要得,在这里,绝对是褒义!
至于从古至今大多骚人墨客,几乎一口咬定王昭君有着高尚的品质,甘心到塞外受苦受难是为了国家民族和亲安邦,是为了帝国献身献爱献忠心去了,则是将被剥夺了话语权的女性僵硬拔高乃至将女人政治极端化,更是为恩赐皇粮的当局尽力地做好一回愚民教育;也许,还有着正直书生善良的愿望与寄托。
然而也正是这些个御用文人们,同样可以用他们手中的笔墨,把一个贞女给写成荡妇。
宋朝以前,入选宫女是从十二三岁的少女中严苛选拔,然后诸阁分配,从此便被囚禁在孤寂幽怨的红墙之内。作为小宫女的王昭君,对外面的世界根本不了解,哪来的高尚,哪来的高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