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知道暖暖已经安全到了******家里,苏兆红才蔫不叽叽地扶着墙下楼去买吃的。
楼梯上迎面遇到了袁二元,他随口问了一句:“暖暖回来了是吗,不知考得怎么样?”
苏兆红直到一楼,才想起这句话。她突然就来了精神,一步三级台阶地上了楼,咣咣敲响了袁二元的门。
“你你你,”她指着袁二元的鼻子,“你这个教唆犯!知情不报!是你把我暖暖支到北京去的,是不是?”
袁二元吓得直往后退,一脸的糊涂:“你怎么总是血口喷我?我怎么会是教唆犯?暖暖去北京,不是你同意的吗?否则她没钱,拿什么买机票?又怎么报名,又怎么住旅馆噻?”
苏兆红听袁二元理直气壮,想想孩子试都考完了,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这会儿真是体验到了什么是欲哭无泪:“这孩子,真是要活活气死我啊。”
袁二元拉她起来,扶到自己房里,坐在那张小沙发上,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卷起来放在另一张沙发上。
苏兆红一屁股坐下,整个人感觉累得立刻就能倒下去。她脸色蜡黄,嘴唇苍白,仿佛透支过度。
见她的手在发抖,袁二元赶紧倒了杯水递给她,同时安抚道:“别着急,别生气,有话你就慢慢嗦(说)。怎么的,暖暖这次去考试,是没告诉你喽?”
苏兆红喝了一大口水,长长吁出口气来。她眼神有些呆滞,和平时精明干练、说一不二的形象真是判若两人。
“我真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了,她这么不听话,这么不拿自己的前途当回事,我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袁二元说:“你也别因为这样,就如此消沉噻。孩子还年轻,只要她肯努力,就能有好的前途的。行行出状元,这话古人不是早就说了?”
“古人!”苏兆红冷笑,“古人还说过男怕入错行呢。那时女人不工作,所以不知道入错行的危害。现在呢,女人入错行,比嫁错郎还麻烦。好歹嫁错了还可以离,选错了职业,从头开始,就远远落后于人。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
袁二元好脾气地说:“只要孩子真喜欢,那也谈不上选错行啊。”
苏兆红说:“她还不够成熟,哪里真的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即便知道,又怎么了解其中的艰辛和不容易。人总是要先谋生,再求发展吧。她现在就没认清现实,更没分清爱好和职业的区别。这是极不成熟、极其幼稚的想法。我们做大人的,怎么能看着她一条邪道走到黑呢?”
袁二元不同意苏兆红的说法:“喜欢画画怎么就成邪路了?谁规定你苏兆红认可的才是最正确的道路?”
苏兆红不服:“我是她妈,我当然不会害她。”
袁二元说:“没人说你要害暖暖。只是,你得把她当人来看,而不是你的私有财产,你想要怎样处置,就必须怎样处置。她有她的想法和愿望,你得尊重她的想法和愿望,就像你希望她尊重你的想法和愿望一样。”
“那她尊重我了吗?为什么她不听我的话,你就没什么说的?而我教训她,所有人都冲我龇牙咧嘴,都说我不对?”
见苏兆红激动起来,袁二元赶紧摆手:“你也有委屈,那是肯定的。做父母的,肯定都会有委屈,但委屈再大,也不能拿这个当做绑架孩子的武器是吧。你得先检讨自己,为什么她不听你的,为什么你费那么大劲,她还是要一意孤行?这其中都是有原因的,根源是出在你的身上啊。”
“我的身上?”
苏兆红顾不上身体不舒服了,放下杯子。她立刻要跳起来辩个明白:“你的意思是,她这么不听话是我逼的?动不动就离开家,也是我的错?我就说么,在很多人眼里,我肯定是个变态娘。真是吃力不讨好啊,我逼她是为了她好,最后却招来仇恨。”
袁二元有点急了:“苏兆红同志,你这个人怎么说话老是这么极端,这么情绪化呢?动不动就拿出一副不活了的派头来。也四十多岁了吧——肯定有四十岁了吧,都这个年龄了,还这么偏激,这么易怒,是有问题啊,需要看心理医生的呀!我……”
他还想接着说。苏兆红已经忍无可忍了,一脸怒气,站起身就要走。被袁二元一把拉住了:“好好好,你听我说,我说得不对,你再扭屁股走好了。我帮你分析分析,你看看有没有道理。你好歹也是个知识女性嘛,大小也是个领导,在单位你总不会这么说气就气吧,不会这么一激就炸吧,总还是要顾大局讲情面的吧。可是为什么一说到暖暖,你就像失去了理智似的,动辄就急呢?”
袁二元这话,还真是说到了点上。苏兆红在暖暖的问题上,特别容易着急。
在杂志社里,虽然她是个女强人,但能坐到这个位置,除了认真,更需要修养和理智。偏偏,对暖暖她就做不到,一说就急,一急就怒。
听了袁二元的话,她一屁股跌回到沙发上,失落地说:“可能我们娘俩天生就是死对头吧。”
袁二元也坐下来,两手放在膝盖,拿出要长篇大论的架势来。
“暖暖妈妈、苏总编、苏兆红女士、兆红——我大你几岁,我叫你声兆红总是括(可)以的吧。你别生气,也别想一走了之,你就坐在这里听我好好跟你唆(说)一会儿。我这个想法,在心里很长时间了,一直就特别想告诉你。要是你不听,那我就画成漫画,贴在你的门口。”
苏兆红浑身无力,只能举手在空气中晃晃,那意思是你随便,爱咋咋的。
“我今天主要想说两点。一是你和暖暖的关系,二是关于画画本身这件事。在我看来,你们母女俩的矛盾,主要就是这两点。”
苏兆红认真地看他一眼:“敢情你一直在琢磨我们家的事啊,还都归纳总结出来了?什么两点啊,要我说,两点归一点,就是画画。除了这个,别的没什么。”
“那如果只是画画,暖暖为什么总不听你劝呢?这说明,你和孩子的交流,还是出了问题。我就想帮你分析分析,交流出问题的原因是什么。”
苏兆红点点头,有点负气,又有点服气。她两手一抱,靠坐在了沙发上:“好吧,袁政委,我今天就听听你的高论。”
袁二元摇晃着大脑袋:“高论谈不上,就是一点心得、心得。”
苏兆红又气又可笑:“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啊。拽什么拽啊你。”
“好,我说。但有一点,你不能听到一半就跳起来。你得拿出你做主编的风度来,得认真听我说完。”
“行。”苏兆红答应得挺痛快。
“第一点,你和暖暖的关系。我觉得,这是你们的交流方式出了问题。她听不进你的话,你就着急。一着急,就更口不择言,结果就是话一重,她更听不进去。这就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那你说怎么办?”
“就得遏制住这个循环的源头啊。”袁二元睁着眼睛看她,一副启发的表情:“你说说,这个源头在哪里呢?”
苏兆红心里一顿,袁二元这殷切的眼神,分明是在等着她自投罗网呢。她指指胸口:“你是想说是我吧。”
“对了!”袁二元惊喜的样子,就像是让傻瓜开了窍。他戏剧性地砸拳头:“你看你,都会抢答了!”
苏兆红无趣:“得得,你就少贫嘴了。说吧。”
“源头呢,就是你跟暖暖的说话方式。你习惯了对她发出指使句感叹句,而不是疑问句或是祈使句,这就是根源。”
“什么根源?”
“上行下效的根源啊。你想啊,暖暖长期从你这里学会的,就是这样的句式,学到的都是你灌输给她的说一不二的精神。小的时候,她无力反抗,可能只会服从。等稍微大点,自我意识出来了,就要坚持自己的想法了。她怎么坚持呢?当然只会跟你学喽。你用什么方法,她也用什么方法;你有多强硬,她也就有多坚持。你没教会给她说服他人、良好沟通,或是彼此妥协等等办法,她当然就只能一跑了之。因为她不知道怎么跟你沟通啊,怎么才能让你了解她的想法啊。甚至可能,画画这条路,也许真不怎么适合她。可她为了达到目的,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也许等到某一天,回过头来,她也会后悔,也会想,那时为什么没有机会好好跟妈妈沟通沟通呢?而妈妈,为什么总也没有时间和耐心好好听听她的想法,然后一起商量商量呢?”
苏兆红隐约想起,类似的话,******之前似乎也说过。但当时她和他都在气头上,她甚至没有留一条缝隙,让这些话钻进心里。
可现在,此刻,她不仅听进去了,而且全听进去了。在单位,她也知道怎么处理事务,怎么说服别人,怎么跟人沟通。可怎么到了暖暖这里,她突然就成了一个不讲道理的霸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