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所以这样看重程济的案子,完全是出于一种姿态。这一点,也许连齐泰、黄子澄他们也没看透朱允炆的内心。继位之初,朱允炆需要的是朝野平稳,而不是举国动荡。太祖驾崩,对朱允炆来说,恐惧和忧虑远胜于悲痛,他担心那些手提重兵的藩王叔叔们趁机发难。还好,连哄带吓,总算把他们拒于京师大门之外了。他大喘了一口气。
他不能容许程济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再拨弄这根敏感的神经,在他看来,那不是给皇帝帮忙,恰恰是帮倒忙。他想大张旗鼓地处置程济,也有安抚藩王叔叔们的用意,让他们放心,我朱允炆还是念骨肉亲情的,只要你们不过份,我也会让你们过得去。
这并不等于朱允炆不想削藩了,什么时候削,那是另外的事,不削藩,他等于坐在有刺的椅子上,谁当皇帝愿意如坐针毡呢?
程济没有抓捕到案,他也并没逃走。此时程济正躲在鼓楼大街悦来客栈里莫名其妙地忙呢。
一间斗室,一桌一凳一床。昏暗的油灯光亮下,程济边扇扇子,边伏案疾书,桌角已堆了厚厚的一迭纸。他并没有出逃,反而没事人似地在天子眼皮底下住进了客栈,他在想什么?没人知晓,程济也是个怪人。
方行子一直在找程济。她不相信程济会飞了。
方行子又是一身男装,东张西望地走在鼓楼大街上。已是万家灯火时分,京城的夜市显得格外热闹,酒馆、茶肆都没有打烊,人们进进出出,市声震耳。
十字街口,天客居客店的灯笼出现在她的视野。方行子连忙去进去。
在帐房先生面前,方行子询问道:“我有一位表兄,住进京师客栈,却不知在哪一家,能麻烦帮着查找一下吗?”
帐房先生表示爱莫能助,京师大小客栈少说也有几百家,这不是大海捞针吗?又关切地问他表兄叫什么名字?他已经想翻查店簿子了。
方行子说:“叫程……”她忽然意识到不能说出名字来,一着急,便说她忘了名字了。
帐房先生一脸无奈,也有几分怀疑,怎么连自己表哥的名字也记不住了。他又合上了店簿子。
方行子道了谢,失望地走了出去。
囬到家,父亲还没睡,正在书房里等她囬来呢,看她失落的样子,已知结果,方孝懦也没细问,只是告诉她,朱允炆刚刚把齐泰从被窝里叫进宫去了,听来送信的齐泰的家人说,好像与抓捕程济不力有关。
方孝儒的书房里有一幅字,录的是宋代理学大师朱熹的话:“傍百年树,读万卷书”,好像是印证一样,这间书房的图书充梁接栋,人在书房中,如挤压在书山夾缝里。
方孝儒背着手在书房有限的空间里走来走去。他有点埋怨女儿,方行子接到他的纸条,就该亲自把他送出城,程济这人,和他父亲一样,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方行子问:“还去找吗?南京城人山人海,这么找,可真是大海捞针了。”
方孝儒最怕程济上来牛性子,根本不想跑。
方行子吃了一惊:“你是说,他要去投案?”
方孝儒确实想到了这种可能,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这时孟泉林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只说了一句,没找到。
四
朱允炆训了齐泰几句,仍然限期令他抓到程济。
齐泰走后,马皇后端了一盖碗酱赤色的茶给朱允炆,这是她为朱允炆特制的八宝茶,这可不是民间茶馆里卖的那种八宝茶,她是用参、芪,还有燕窝、大枣调制的,她说是很补身子的。
宽了衣服的朱允炆接过八宝茶,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马皇后问他味道好不好?
朱允炆敷衍地说:“好,好。”
马皇后又问他什么味?
朱允炆说挺甜的。
马皇后打了个唉声,她根本就没加蜜糖,哪来的甜味?她感叹而又可怜皇帝丈夫,她今天才知道,什么叫食不甘味呀。
朱允炆冲她无奈地笑了笑,又拣出几分奏折凑到灯下看。
马皇后说她不该问的,但她看到陛下寝食难安,她心里难过,又帮不上忙。她只能劝朱允炆凡事要想开才是,朝廷大事有文武百官,边疆不宁让武将讨伐,刑罚科考农桑商贾,交有司各官府,可叫他们分忧啊。
朱允炆不由得笑了,他放下手中的折子,说:“依你,这皇帝倒是好当了。朕问你,不是边关战事,也不是士农工商的民生之事,恰恰是皇族内的事,也能全交给大臣办吗?”
马皇后猜到是藩王之忧了,她故意说:“皇上怎么了?后宫是不可以干政的,怎么问起我来了?”
朱允炆说,后宫干政,是指违制挿手政务。皇上要主动问他,就不是干政了,国事天下人之事,皇上甚至可以去问农夫、挑夫呀。
马皇后这才伸出左手的四个手指头说:“我知道,皇上是为他而焦虑不安。”燕王朱棣排行老四,她一下子点到了要害。
因为说到心里去了,朱允炆叹息了一声。
马皇后又不作声了,催他多喝点八宝茶。
朱允炆问她,开了头怎么又不说了?
马皇后说:“皇上得赦臣妾无罪。”
朱允炆说:“真啰索!让你说,还会怪罪你吗?”
马皇后早有一番主张。当初太祖一口气封了二十四个王,他们对太祖高皇帝,当然都忠心耿耿没二话,但马皇后知道,太祖在立太子时,就犹豫过,他最中意的是老四燕王,迫于礼数、古制和群臣反对,才勉强割舍下来。有太祖在,老四再有野心,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就不同了,建文皇帝是晚辈,是他侄子,才干又逊他一筹,他自然越来越不把朱允炆放在眼里了。
碍于面子,朱允炆即使在自己的皇后面前,也必须强撑着,他告诉马皇后,太祖曾对他说过,把防御边患的重任全交给叔叔们,叫他稳稳当当当地做个太平天子。
马皇后不想刺激他,但既有问,该有所答,连她都不说实话,天下人谁还能对皇帝陛下说实话!于是马皇后说,你当的是太平天子吗?若是,又何必不敢让各藩王进京来吊丧?又为什么匆匆忙忙仅仅七天,就让先皇入土为安了?这等于揭开了老底
“不让各王入京,这是有太祖遗诏的呀。”朱允炆为了面子,竟有点口是心非了,他说,燕王确实有胆有魄,文武过人,又有守边之功,骄狂一些是有的。若说有非分之心,还不至于吧。
马皇后没有说他是自欺欺人,而是说陛下还在庇护他,温和多了。她提醒皇上别忘了,他在众人面前怎样羞辱陛下的?
这是让朱允炆伤心而又恼怒的往事。也许是先天不足,朱允炆的头有点偏,有一次朱棣竟然当众拍着他的肩膀,说陛下脸一边大一边小,真像半个月亮……
被揭到了痛处,朱允炆怒道:“你住口吧。”
马皇后不敢再说,想想我还不是在囬护你写?取笑你的又不是我。她越想越委屈,竟滴下泪来。
一见皇后流泪,朱允炆又不忍心,拿了一方手帕递给马皇后拭泪,见她低头不语,又问:“怎么不说了?”
马皇后说:“我还敢说吗?再说还不得杀了我呀?”
朱允炆笑了:“我是那样的暴君吗?”
马皇后这才又回嗔作喜地安慰他说,陛下不是派人把燕王堵回去了吗?他不也派三个儿子进京来代他吊唁了吗?多加防范就是了,用不着过度忧心。保重身体要紧。
东嶽泰山脚下的泰安城,一切招牌都离不开五嶽独尊的泰山。朱棣被泰安知府安排下榻的客栈就叫“东嶽客店”,倒也名副其实,这是一家推窗即可以遥望泰山玉皇顶的客店,前楼又兼营饭馆,生意兴隆,几乎座无虚席。
底楼大堂里有一张拼起来的大桌面,有十几个打扮成商贾模样的人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张玉、朱能,甚至郑和也混迹其中,最奇怪的是朱棣也易服在座,他卷着袖子袒着胸,尽量表现得粗俗,谁也不会把他的尊容同王爷联系起来。看上去他更像一个猎户、屠夫。
朱棣带头搳拳行酒令,吆五作六,喊得震天响。
“五魁手啊、七个巧啊、六六六啊……你输了,喝!”朱棣大叫着,输了令的朱能只得捧起一大碗酒咕嘟嘟地灌下去。
搳拳声又起。
郑和和朱棣手下人都很纳闷,朱棣今个这是怎么了?他是一个最讲尊严的人啊!他为什么突然变了一个人?但说实在的,郑和更喜欢这个平民化的朱棣,他永远这样才好呢。郑和吞了一大口菜,小声对张玉嘀咕,今个王爷犯了哪股风了?他从来没过样过呀。
张玉的头脑当然不会像郑和那么简单了,他相信王爷此举一定深藏玄机奥妙,朱棣干什么事情都是弹不虚发的,一定有好戏。但他不想对小太监多废话。
好戏正在不同场景上演。东嶽客栈门前正有一僧一道相偕到来,僧是道衍,道则是他刚从徂徕山请下来的袁珙。此人大脑门、高颧骨,太嘴叉,两个耳朵又出奇地小,与大耳朵的道衍形成巨大反差。他也是一副怪模怪样的相貌。他们离老远就听到声震屋瓦的行酒令的呼叫声从酒楼里传出来。
袁珙不禁停步门外,皱着眉头说:“你毕竟是方外之人啊,这种世俗的喧闹场所,你也常常涉足吗?”
道衍大笑:“你我尽管僧道有别,彼此心里有数,谁还是想真正出世啊?”
袁珙说,到底叫世俗人看了不雅。
道衍说他向来是行我素而已,不管世俗人怎么看。
袁珙说:“怪不得你出山了呢。”袁珙不知他为什么相中了燕王?在袁道长看来,凭道衍的本事,该去建文皇帝那里去讨封,也是他建功立业的正地方。
道衍却说他并不求封侯拜相。
袁珙不信,认为他矫情,离开清净无为的尘外,挤进繁喧倾轧的尘世,又不图荣华富贵,那这是何苦?
道衍有他的说法。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各自的活法,有时一生得失只因为一点缘份。他所以赤胆忠心地辅佐燕王,只因为朱棣一句成全他的话。
袁珙很感兴趣地想听究竟。
原来壬戌洪武十五年,马皇后薨逝,燕王回京奔丧,太祖皇帝为了让儿子们记住为母后四时超度,特别选了些大法师给各藩王,道衍也在应选之列。老四燕王与他一拍即合,可太祖却说他相貌粗陋、面目可憎,说他久后必不为善,要把他下到牢中,但燕王一句话救了他。
袁珙问是什么话?
道衍说,朱棣说,自古貌奇者必有来历,这道衍和尚未出山时,在寺中一直供奉着太祖的画像,早晚一炉香,这样忠心之人,天下难寻啊。这一来,朱元璋才转怒为喜,一句话改变了道衍的命运。
袁珙说:“怪不得你这样为他卖命呢,值,士为知己者死嘛!”
快到门口时,早有店小二迎出来:“二位长老屋里请,哎哟,这还有一位道长,不管吃荤吃素,南北大菜,山珍海味,我家酒楼的菜肴,皇上、亲王也得说好,吃了这一回惦念下一回。”
袁珙说:“店小二这张嘴,只怕连死人也能说活了。皇上、亲王会屈尊到你这鸡毛小店来吃饭?”
店小二说:“这都是没准的事。快里面请。”
道衍一边迈步进门一边说:“只怕皇上、亲王真来了,你有眼无珠还认不出来呢。”
店小二说:“那怎么会?皇上、亲王往那一坐,头上有光环,那光环是一条金翅金鳞的真龙,若不怎么叫真龙天子呢!”
他二人听了,不禁相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