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乐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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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历代君王“封禅”的泰山脚下,铩羽而归的朱棣意外地显露了“天子相”。浮云蔽日,则拨

开浮云见天日,“清君侧”不是最好的借口吗?边患不靖,仰赖藩王去平定,藩王不靖,又如何?朱元璋为儿孙准备的无刺权杖似乎更扎手。

烟气、水气弥漫的酒馆大堂里人声鼎沸,朱棣那桌依然不减豪兴,大呼小叫地在搳拳。道衍有意地往朱棣那张桌子督了一眼。

朱棣早发现了这一僧一道。袁珙虽本能地、习惯性地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因为朱棣把后背对着他,他并没看见朱棣的脸。

店小二引着僧道二人穿过杂乱无章的红漆木方桌,走上木楼梯,上了二楼挑台,找了张没人的桌子,透过木栏杆从这里望下去,正对着大堂里的朱棣那张桌,看见的依然是朱棣的后背。

道衍点了几个荤素菜,和袁珙喝着茶、嗑着瓜子,道衍有节奏地摇着羽毛扇。

稍顷,店小二手托方盘过来,拣了四个菜放在桌上,称他二位为法师,想想不周严,又改口称道长,他们点的糖醋肉殷、古老肉、糟焖鸭和东坡肘子全来了。

袁珙道,全是肉!便讥笑道衍,岂不真的成了花和尚了吗?

道衍让他先别武断,让他每样都尝了再说话。袁珙便动筷挨道菜品尝一口,吃了才知道,竟全是素的,名字虽荤,却多是豆腐、面筋和藕类做成的。

袁珙称赞菜烧得色、香、味俱隹,还真像是大鱼大肉,想不到寺庙里的素斋这里也会做。

道衍吃着,天南地北地聊着,很自然地说到了燕王朱棣,谈到了他这次没结果的带兵吊丧,袁珙说朱棣野心不小。

道衍当然要替朱棣回护,从他的人品到才干,无不大加夸赞,并且愿意引见,让袁珙见见燕王。

袁珙很冷淡,他说非英明的天子他不伺候。

这明显是在贬低道衍,这是他们之间旧日的约定,那时这对狂放不羁、以天下为已任的一僧一道相约,发誓不但是非辅佐皇帝不出山,不是明君都不折腰,而现在,道衍违背诺言,竟成了一个藩王幕宾,袁珙的话显然有奚落的成份。

道衍会听不出来吗?他一笑说,你比我志向大多了。

道衍与袁珙推杯换盏地喝着,道衍发现他的眼睛不停地在食客们脸上扫来扫去,道衍忍不住发笑。

袁珙问他笑什么?

道衍说笑他呀。难怪有人说,卖啥的吆喝啥。刽子手看人总是看人家脖子。袁珙也是一样。

袁珙问为什么?

道衍说,琢磨从哪儿一刀下去能砍掉脑袋呀,刽子手是最忌砍第二刀的,那叫丢手艺。

袁珙哈哈笑道:“我和刽子手怎么混为一谈了?”

“一样。”道衍说他总是看人面相,看谁是大命人,谁是短命人,这也是他的习惯啊。”

袁珙点头,并不否认,真叫他说对了,也是身不由己。有时在人群里猛然发现一个富贵的面相,他甚至比人家本人还高兴,不图他一声谢,只求应验了时告诉他一声,那兴奋劲可与中了状元媲美。

道衍于是带有引导性地问他,让他在酒楼里巡视一遍,看这高朋满座的酒馆里,有没有大富大贵之相啊?

袁珙说他早看了一圈了,皆平平,升斗小民而已。

道衍指着背对着他们的朱棣,让他再往楼下仔细看看此人。

袁珙走到侧面木栏杆旁,真的欠身向楼下望去,他的目光摇过一张张歺桌,最后锁定在朱棣那张桌上,朱棣露出了正脸,他正与朱能搳拳。袁珙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嘴也不由自主地张开,忽然,他扔下筷子,慌慌张张地跑下楼去。

道衍也跟了下去。

此时朱棣完全是无状小民,袒胸露臂,一只脚踏在条凳上,正和朱能较劲:“八匹马呀、四喜呀,全来了啊………我赢了,喝,喝!半碗不行,得干一大碗!”

一大碗萛什么,朱能声称先喝一罈子,把下把输的先存到肚子里。说罢真的捧起酒罈子,一口气往下灌,酒水顺着嘴角流了一身。众人拍桌子敲碗叫好,朱棣带头大呼小叫。

郑和可从来没看过朱棣这样豪饮,又这样不顾身份,他打着饱嗝问别人,今个殿下怎么了?莫非疯了吗?没人应。

郑和又重弹老调,他若总是这样该多好伺侯啊。

这时袁珙已来到朱棣面前,朱棣其实也一直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呢。朱棣也看到了躲在廊柱后头的道衍和尚。

袁珙忽然跪下去,对着朱棣纳头便拜,口里说:“天子在此,请受贫道一拜。”

这突兀的举动弄得满桌顿时鸦雀无声,全都愣了。

朱棣斥道:“哪来的疯道士,顺口胡说!快给我赶出去。”

当朱能上来拉他时,袁珙说:“殿下,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自重,跑到这种地方来作践自己呢?”

这一说,人们不敢视袁珙为疯子了,朱能也松了手。

朱棣故意说自己可不是什么殿下,他和他们一样,是官府里的兵丁,凑几贯钱,在这里饮酒作乐而已。

袁珙说:“王爷休要欺我。我看不错的,阁下非但贵为藩王,你这相貌乃天子相。”

袁道长的相面和“天子相”的话语一出,如一石激起千重浪,很快在酒楼上下的吃客冲间传开来,不管酒醉的还是清醒的,都争相跑来看“天子相。”

朱棣有点紧张,这可不是得意的对候,尽管心里被袁珙说得一阵阵发热,心也激动得砰砰狂跳,但他并没糊涂,也没失去警惕。他深知利害,万一传出去,传到京城,那可就是惹祸上身了。

朱棣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必须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他只得说:“真是个疯子,快把他轰走。”

侍从们把袁珙从地上拉起来,正要往酒楼外面推,倒是张玉感兴趣地说:“听听他怎么说,到底是不是疯话。”

袁珙说,王爷龙行虎步,日角挿天,这分明是太平天子相啊,如果日后不准,可杀他袁某人之头。

他手下的众人一听,个个面露喜色,张玉甚至问:“那你看我们这些人的相貌呢?”

袁珙扫了他一眼说,他就是大将军的相,并能封公侯,他们这些人全是贵不可言,只要跟定燕王不生二心就行。

这回连郑和都手舞足蹈起来。

看热闹的食客们都在窃窃私语。店主人竟跑过来给朱棣磕头了,口口声声说他“有眼不识泰山”,王爷住到他店里,居然不知,慢待王爷有罪。

朱棣面对这情景,一时不好收场,正踌蹰间,从廊柱后转出道衍和尚来,他来替朱棣解围了,他不客气地说:“何方妖道,在这里妖言惑众!”

朱棣趁机命张玉、朱能动手绑了妖道,快把这妖道送交泰安府严办,如果不是疯癫,就治重罪。

张玉不忍,还想求情:“王爷,人家总没有诅咒咱们呀。”

朱棣看看自己的装束,很觉失面子,连忙从郑和那里要来藩王的官服穿上,有了体面,也就恢复了威严,他向各位食客承认自己确是燕王,所以微服私访,就是听人说,泰安地面上常有歹徒妖言惑众,今天果然叫他逮了个正着。他称,这等唯恐天下不乱之徒,不严厉惩处,还了得?然后一送声喊快押下去!

袁珙一时也蒙了,忙求救地去看道衍。道衍却显得无动于衷,一副见死不救的冷漠样子,不得要领的袁珙被押出去了。

这天奉先殿早朝时,朱允炆又催问齐泰,那个四川教谕,叫程济的逮到了没有?

齐泰奏道,没有抓到,他逃脱了。

朱允炆看了方孝儒一眼,说,是有人给他暗通了消息吧?

没人敢应,好多人都低着头看自己的笏板。

这时,方孝儒的迂腐劲上来了,他索性硬着头皮出班奏道:“启奏圣上,这程济虽然莽撞冒昧,可他所担心的,不无道理呀。”

朱允炆恼怒地说:“你还敢为他辩护?听说你与他有瓜葛?”

方孝儒坦然承认,自己是他父亲的老师。

朱允炆哼了一声:“那他跑了,唯你是问,你得替朕抓回来。”

方孝儒下面说的话,大臣们更以为迂腐不堪了,他竟说,依他愚见,程济是坦荡君子,敢作敢为,必不至于跑的。方孝儒又好汉做事好汉当地向皇上认罪,说他曾让程济逃跑,但方孝儒又坚信他不会跑。

朱允炆说:“你还是不打自招了吧?你担保他不会跑,这不是跑了吗?”

这时奉先殿外靣登闻鼓响了起来,咚咚声如天鼓震人耳鼓。这登闻鼓恐怕是天下最大的一面鼓了,鼓面有七尺宽,重五百多斤,高高地悬在奉天门外。这是当年太祖皇帝朱元璋所设,是专门为告状无门的人准备的,官员也好,百姓也好,凡有冤屈的均可在此击鼓,把冤情直接上达皇帝,告御状。

但这鼓轻易没人敢敲,弄不好,会反坐,如被视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或是无理取闹,那就有掉脑袋的危险。

自从朱允炆登极以来,还从没有人击过登闻鼓呢,要出什么事呢?。鼓声阵阵,震撼了朝堂,百官都在侧耳倾听,交头接耳。

朱允炆也很纳闷,是什么人击登闻鼓啊?他感到新鲜、好奇,便叫值殿官下走看个究竟。

值殿官奉旨跑出了奉先殿。

击登闻鼓的正是皇上要捕来问罪的程济。他不停地击鼓。忽然有人扭住他的胳膊,夺去鼓槌。

程济报了姓名,声称他击鼓是有话要对皇上启奏。

值殿官一听,乐了,皇上正愁无处捉拿他呢,程济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不由分说,值殿官吩咐侍卫扭他上殿。

程济被押到丹墀下时,方孝儒为之一震,不忍看,忙扭过头去。

朱允炆问他是何人?有什么天大的冤屈,来击登闻鼓?并且警告他,无理取闹是要坐牢的。

程济道:“陛下不是在緝拿我吗?我自己来投案了。”

朱允炆仔细看了程济一眼:“你是……”

程济囬答,他就是上了折子的四川岳池教谕程济。

“大胆!”朱允炆说,“你竟敢肆意离间我皇室至亲骨肉,该当何罪?”

程济不紧不慢地说,忠言逆耳,难怪圣上不爱听。微臣在上一个折子里,只是判断燕王在一年之内必反,也许更快。并无他意。

朱允炆说:“朕马上杀了你,不必等一年,来人啊!”

殿上侍卫们雷鸣般一声吼,立即拥上十多人围住程济准备下手。

程济很平静,他说自己陷身天庭,已是挿翅难逃,他是自投罗网,皇上还怕他跑了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什么不能听他一言再杀呢?

朱允炆目视齐泰、黄子澄,像在征询,齐泰奏道,不妨听听他说什么。

程济道:“陛下,国有三大害,宗藩、边患和河水泛滥之害,三害之中,各藩王之害为首要之害。”在朱允炆听来,这话有点耸人听闻、哗众取宠的味道,因此也就很反感。

朱允炆斥责他“信口雌黄”,“离间皇室骨肉”,太祖当年封了二十四王,固边防患,为国之屏障,这么多年,从没看出害国害民,要程济这个竖子来危言耸听!

令朝臣们暗自惊异的是,程济这个不入流的小官居然面无惧色,他说了一句“恕微臣不恭”,使开始历数封藩害大于利的道理,皇上不是抬出洪武皇帝来压他吗?他来个针锋相对,指出这正是太祖皇帝失萛之处,古往今来,可以细数,汉代的七王之乱,晋朝的八王之乱,还不触目惊心吗?依他的看法,太祖埋下的禍根,本朝就该显现了。说到这里,他把一个奏折递到当值太监手里,这是他续写的一份更为详尽的奏章,更为详尽地阐述制裁燕王的道理,并请皇上御览圣裁。

殿上太监将奏章传上殿,怒不可遏的朱允炆看也不看,将奏章当场扯碎,掷于地下,站起来说:“太无法无天了,竖子居然污蔑先祖,快快推出去斩了。”

程济全然不惧,他说:“微臣已断言,带头造反夺位的必从燕王起,且不会超过一年。”这样说了还不算,居然让皇上先把他押到死囚牢中寄押,如果到了一年期限,燕王还没反,再杀他也不迟呀。

盛怒之下的朱允炆不允。

方孝儒意识到,出面保他已无济于事,他只有搭上自己了。他徐步出班,出乎意料地奏请与犯官程济连坐,他愿以全家七十二口性命连坐,请皇上宽限一年,如果届时燕王未反,他愿与程济一同伏法。

卖一个搭一个已经棘手,更何况搭上的是宠臣方孝儒!这一来,朱允炆倒没了主意,忙目视齐泰、黄子澄。

齐泰趁机奏道,不妨依方翰林之奏,倘程济所说不能应验,再杀程济不迟。

黄子澄也附和他,就这样杀了程济,对广开言路不利。

朱允炆便顺水推舟地下了谕旨,那就先将口出狂言的程济打入刑部大牢。

削藩不削藩,真成了朱允炆一块心病,只有齐泰这些天子近臣能体会到皇帝的苦恼。朱允炆虽然将激烈主张削藩的小人物程济打入天牢,心里却并不因此而平静,不久,又将齐泰、黄子澄、方孝儒三个人召到便殿召对。

朱允炆当然知道和理解近臣们的焦虑和削藩的急切心情。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太祖拿一个滿是棘刺的木棒让他父亲拿的往事,太子朱标因为棘杖扎手而扔下。但太祖皇帝拾起来,亲手用刀削去棘刺,重新把光滑的木捧交给太子,他说他要交下来给儿孙的江山社稷该是一根无刺之棒,他才放心。

朱允炆明白,当年朱元璋眼中的“刺”,就是那些开国功臣,他们自恃有功,权倾朝野,就有藐视皇之虞,朱元璋自信,有他在,他们尚不至于怎么样,一旦朱元璋谢世,他们会安分守己吗?况且,这些元老们太知道朱元璋的底细了,江山怎么打下来的,朱元璋所有的优点、缺点都在臣子们心中,不必用放大镜,就看得清清楚楚,对高高在上的帝王来说,这是一种无法释怀的隐忧。

于是朱元璋杀了一大批开国元勋,几万人。他放心地躺到钟山的陵墓里去了,他交给孙子的权杖真的无刺了吗?

威胁皇权的功臣名将确实是杀得所剩无几了。可是,他觉得抓在手上的权杖比从前的刺更多、更扎手,这刺,便是比勋臣更可怕、更令小皇帝坐不稳金銮殿的藩王们,他们比勋臣们更跋扈、更有恃无恐。他有一种“前门距虎,后门进狼”的恐惧。

齐泰深知此中利害,他有同感。太祖三十年猛政,开国名臣、勋旧相继在胡惟庸案和蓝党案里一扫而光了,朝中文臣武将声威远逊于从前。太祖看到的刺是除了,可新刺又生。

话已说白,黄子澄也就无所顾忌地说,各藩王拥兵自重,国中与皇帝陛下是君臣,可在家族里呢?却都是朱允炆的叔叔。长幼、君臣不好摆。

方孝儒认为,光是叔侄关系难处倒也罢了,他最近奉旨修《明太祖实录》时,就发现有一处起居注很难处理,正要请旨定夺。

朱允炆问是什么?

原来他指的是太祖在日,在上书房里与太孙朱允炆的一段对话。说起这事,朱允炆被触痛痛了心事,更加难受,那是一段涉及今天诸王不靖的话题。朱允炆倒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自得。

方孝儒故意说,他怕起居注里的记载有误,必须来与皇上核实,不知真伪如何?他的用意,齐泰立刻明白了,他是用这往事来刺痛皇上,使他猛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