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凤故意用手堵上耳朵说:“我不听,你也别说,万一你因为这个掉了脑袋呢。”
余大纯神秘地眨着眼说:“我们几个人的使命就是寻找建文皇帝。”
铁凤显得无动于衷,她漠不关心地说:“建文帝不是纵火自焚了吗?当今皇上都为他举行葬礼了,跑海外找什么建文帝!”
余大纯说:“是真的。不骗你。其实建文帝没死,听说他装成和尚跑到西洋来了。”
铁凤说:“不可能,跑这么远干什么?”
余大纯说:“当今皇上疑心他跑到西洋来借兵,或是招集旧部遗臣重整旗鼓,那不是祸患吗?”
铁凤说:“西洋有多少国呀?找得过来吗?”
余大纯说,多了,他一口气念了一长串稀奇古怪的名子,占城、瓜哇、满剌加、苏门答蜡、南浡利、忽鲁漠斯、木骨都束、古里……
铁凤说:“这么多国!就是建文帝真还活着,这也是大海捞针呐!”
“谁说不是!”余大纯说,“不过,也不是盲人骑瞎马地乱撞,既然建文帝化妆成和尚了,所以就在寺院庵堂里找就行了。”
铁凤说:“找着了可告诉我一声,我也想见见这个倒霉的皇上啥样。”
余大纯说:“那一定。”
谨身殿前载歌载舞,乐师起劲地奏着喜庆的宫中大乐,舞女跳起欢快的宫庭舞。百官在阶下山呼舞蹈。
一函一函的《永乐大典》都扎着红丝带,摆放在大殿中央御案上。
朱棣面带笑容,站在《永乐大典》旁边。
环殿摆着一张张矮几,肴馔罗列,大臣们按品级站在宴席后等待开宴。因为参加修典和謄抄的三千多士子全被朱棣请来,谨身殿外的广场都容纳不下,酒桌一直排到谨身门前面的奉天殿广场,盛况空前。
乐止,朱棣说:“我朝三千士子修大典,这是前无古人的,多少年后,我们的子孙后代,看到这两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的煌煌巨著,他们会记住你们这些修典者功勋的。朕要奖励你们所有的人。”
道衍和尚、解缙等总修官笑容可掬地站在最前面,道衍是专程从普济寺赶来躬逢其盛的。
朱棣当众阐明要义,我朝汇编此书,是要庇护精英、保护文献大成,再有秦始皇那样的暴君焚书也不怕了。还有一层,《永乐大典》也为我朝文官和宗室搜集了伦理标准。这是我朝一大盛事,在朱棣看来,其功不亚于靖难成功,不亚于登极大典。
欢呼声直上云霄。
夏原吉出班奏道:“这确实是圣世圣君的圣举,只有最祥和的盛世才有可能办到。
解缙提议为“三圣”干杯。
人们欢呼,朱棣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
酒宴开始,人们举杯同庆,朱棣居然游走于大臣和修典士子席间,频频举杯,君臣同饮,人人可瞻仰皇帝的风采。
大乐再起,舞女再度翩翩起舞。
朱棣向来有红白喜事一同操办的嗜好。那边刚刚庆贺完《永乐大典》告峻,这边又要惩治贪官了,他干什么都喜欢独辟蹊径,出其不意,这次也是。
谨身殿成了金银珠宝展览会。临时摆放的几条长案呈“山”字形,案上摆满了金条、金元宝、规格不等的银锭,珍珠玛瑙、翡翠,还有成疋的绫罗绸缎、玉器古玩。
这些值钱的东西分成若干堆,在每一个方位前都吊着一个纸条,写着官名、人名。
朱棣背着手,在陈瑛和纪纲的陪同下,像欣赏杰作一样饶有兴致地在长案前浏览着,先看东西,再看相对应的人名。跟在他们后面的有六部尚书、监察御史和内阁的大员。
最自鸣得意的是陈瑛,这是他的杰作,连皇上都说他别开生面。他卖弄地说:“我的这个办法百发百中,这不都上钩了吗?”
人都有贪欲,朱棣说,这其实是不用试验的。令朱棣扫兴和灰心丧气的是,一下子竟有这么多地方大员落马,或者说落入纪纲和陈瑛殶下的陷阱,这实在可悲。
纪纲说这不值得皇上惋惜,他们是自作自受。
朱棣说:“他们都知道你们俩是朕身边炙手可热的宠臣,平时想巴结都找不到门路,你们上赶着答应为他们的升迁铺路搭桥,他们怎么能不动心?怎么能不上钩?”这话似乎又有同情和惋惜的味道。
这时谨身殿外正有一大群穿着光鲜官服的地方官员们在等待陛见,个个掩饰不住喜色。他们互相交头接耳,有人说:“李大人这次肯定是肥缺,不是苏杭,也是京畿要职。恭喜了。”
那位李大人说:“同喜同喜,你有陈瑛的提携,也错不了,放一个二品侍郎是可靠的。”
有人吵着让人请客,有人开玩笑,说日后去“打秋风”。
这些来自各省府县的地方官,有的三年任满,有的是提前升迁,原听说最近会升迁一批,没想到这么多,又同时召来进京陛见,这真是少见的盛事,被此相约今后可要互相提携。
在他们怀揣喜悦心情等待陛见时,朱棣在殿上囬头问解缙有什么感慨?
解缙明明看到了朱棣脸上的得意神色,却并不佩服。说实话,他认为这种引诱官员上钩的做法很不道德。固然人都有贪欲之心,但应当让他们远离这些诱惑,才是正道。常在井边转,哪有不湿鞋的,你还偏偏把他拉到河边,解缙说,此风不可开。
朱棣认同解缙说的有理。他作了个假设,假如纪纲、陈瑛也以高官厚禄来诱惑他,他也会上钩,也会向他们行贿吗?
解缙说他不会。毕竟有人把人格看得比金银重。
朱棣感慨地说,太祖高皇帝惩贪是用酷刑重典的,剝皮实草,把贪官的人干放到公堂入口,让官吏每天升堂时都看见这干尸,朱棣一想都觉得脊背后冒凉风,不知为什么依然有人以身试法。
解缙说,那是因为人总有侥幸心理,鱼过千重网,网网有漏鱼呀。
朱棣不能不赞赏解缙的透彻。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听人把贪官的心理说得这么明白的。
纪纲请示道:“皇上,让他们上来吗?”
朱棣说:“上来吧。”
殿上太监向外喊了一声:“宣进京陛见官员依次上殿……”
这喊声一声声复诵传递出走。
少顷,在太监引领下,陛见官员神采奕奕地鱼贯上殿。太监唱喏,他们相继跪下去,三呼万岁后起立。
但他们很快觉得忐忑了,长案上摆着的一份份金银珠宝和字条,让他们心惊肉跳,觉得有点不对,你看我我看你,又一齐去看大臣京官们,最后眼光定在朱棣身上。
朱棣对李谦说:“小保子,领他们站到该站的地方去。”
这一下,参加陛见的人有点慌神了,他们几乎同时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贿赂纪纲或陈瑛的财物。
李谦走近他们,一指摆成山字形的长案说:“上面有名签,去找自己的名字,站在前面。
这些人都裹足不前,他们发观了陈瑛和纪纲,看到了他二人的一脸坏笑。他们显然知道上当了,凶多吉少,有人发抖,有人走路不稳,有人低下头不敢看人。
他们在太监们驱赶下,拥挤着上殿,战战兢兢地寻找自己的名签。一阵混乱后,他们都见到了自己的名签,看见了自己的行贿物,好多人跪了下去,有人喊“臣有罪”,有人哭,有人嚎,也有指着陈瑛、纪纲大骂:“你们陷害我,不得好死。”
净鞭三响,喧闹的大殿总算安静下来。
朱棣揶揄地说:“各位清点一下自己的东西,数目对不对?”
那些贪官全趴在了地上,叩头不止。
朱棣说,为谋得高一品的官,为捞到肥缺,你们下的本钱不小啊!这金银珠宝哪来的?你们家地里不长吧?很会做生意呀,先刮地皮,贪污,再用刮来的钱买更大的官,赚更大的钱,大明王朝的官声全坏在你们手里了,老百姓由恨你们会转而恨朕,你们这些父母官,平日升堂断案,把《大明律》用得烂熟,今天自己按《大明律》给自己断一断,该是个什么罪?
大殿里响起一片饶命的哀号声。
朱棣突发奇想,让锦衣卫的人把他们押着,带着这些行贿的金银珠宝,一省一省地走,一府一县地去游街,自己打锣,自报家门,向老百姓认罪,让老百姓替你们量刑吧。
一片痛哭声,声震屋瓦,朱棣已拂袖而去。
鼓楼左侧有一块空地,是平时耍猴的卖艺人场子,如今变成了贪官示众的场所。那些行贿者每人脚下放着自己的脏物,自已拿一面小锣,当当地敲几下,然后向围观者自报家门。
一个刀条子脸正在向围观者坦白:“本人吴大经,萊阳县令,花五百两银子想买萊州知府的肥缺,辜负了天恩,我有罪……”说完,还要再敲两下。围观者鄙夷地大笑。
恰好徐妙锦乘轿路过,她走出轿子看了看,听一个老者说:“皇上高明,只有让这样的贪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天下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
看押贪官的小吏说:“这些贪官是让锦衣卫纪大人下钓饵钓上钩的。”
徐妙锦若有所思地上轿而去。
两个月后,方行子和铁凤随着郑和的船队登上更加遥远、更加湿热的苏门答蜡岛。
在占城和满剌加,她们见庙就进,别人都误以为她们是虔诚的佛门弟子,她们一无所获。余大纯也不瞒着铁凤,官方的寻找逊国皇帝举动也同样是失望连着失望。
在苏门答蜡,方行子打听到林子深处有一座庙,她和铁凤便立即赶过去。
这里是一片热带雨林,方行子和铁凤背着弓箭,用宝剑开路,砍倒荆棘,在里面钻行着。她们不时地拍打着蚊子。当她们看见余大纯几个人的影子时,暂时止步,隐藏在树后,余大纯的消息也够灵的了,他又抢了先。
密叶披拂的热带树木掩映着一座中国式的小庙,余大纯他们进到庙里,里面真有一个庙祝,又老又瞎,弯腰驼背,拄着一根棍子。
她们听余大纯问庙祝:“你是哪国人?懂中国活吗?”
庙祝真的是中国人,但带着浓重的广东口音,说话含混不清,听起来很吃力。
他说他是洪武二年坐船贩运景德镇青花瓷器过来的,遇大风在苏门答蜡附近海域翻了船,除了他,全船人都淹死了。
余大纯说:“你命挺大呀。”
方行子听老和尚说:“我逃过一劫上了岛,因为头天晚上在船上做了一个梦,说我们的船化做一座寺庙,却是一座空庙,没住持,也没神像。我觉得是佛在显灵救我,我就盖了这座没有佛像的庙,我也出家了。”
瞎和尚拿出几个揶子,摸索着找到砍刀,准确地砍开一个洞,挿里一根苇管说:“喝吧,解渴又败火。”
余大纯把椰子分给从人,大家喝着,他问:“这几年,有没有走方和尚到你这来过呀?讲经的、弘法的、挂单的……”
瞎和尚说:“啥讲经弘法呀,老衲连一本经也没正经念过,就会念一句经:“南无阿弥陀佛。”
余大纯哈哈大笑:“南无阿弥陀佛这哪是佛经啊,你这叫什么和尚。”
瞎和尚说:“念不念经都在其次,心诚就灵啊。”
“这也对,”余大纯说,“你还没囬答我的问题呢!外边来过和尚吗?”
“来过,”他说,“有天竺的,有锡兰、古里的,也有咱们中国的。”
方行子和铁凤对视一眼。
余大纯追问:“外国和尚来不来我不问,我只问咱中国的,是什么样的和尚?一共几个?”
瞎和尚说:“来时三个,在这病死了一个。”
余大纯问长的什么样?
瞎和尚说:“这不是骂我吗?我都瞎了,怎么能知道他们长的什么样?”
余大纯后悔失言,又问外来和尚相互间都说了什么?
瞎和尚直摇头,说的话多了,记不住。
余大纯让师傅别多心,说自己有个兄弟从小出家,后来和两个师兄弟结伴下西洋来取经,一去无音信,自己是来寻亲的。
瞎和尚的警惕放松了,他说:“怪不得你这么刨根问底地找这三位僧人呢。你问他们常说什么,对不对?他们话不多,唉声叹气多。对了,说得最多的好像是江山社稷。”
余大纯十分兴奋地大叫起来:“是他们,别的和尚谁关心江山社稷!”
外靣树林里的方行子说:“真找到线索了。咱们没白来。”
铁凤说,一定要抢在他们前面。
余大纯拿出一锭银子塞到瞎和尚手里,说:“我看师傅挺难的,这锭银子你拿着,把庙修修,买点斋米。”
瞎和尚说:“太谢谢了,还是咱中国人向着中国人啊。上囬那几个和尚也给过我银子。”
余大纯又问:“他的法号叫什么,你记得吗?”
瞎和尚说:“好像一个叫应天和尚,一个叫应烟和尚,死那个叫应贤。”
方行子一听,眼泪刷一下流下来了。铁凤很觉奇怪,问:“你怎么了?”方行子又不让她问,用手捂她嘴。
余大纯重复了三个法号后又问:“他们从你这离开,又上哪去了?”
瞎和尚说:“去了古里。是我让他们去的,我认识古里国拉塔寺的住持班克长老,他在老衲这住过两天,还给过老衲一尊开过光的佛像呢。”说着托起吊在颈上的佛像让他们看。
余大纯问:“你能肯定他们去了古里吗?”
瞎和尚说:“连船还是老衲帮他们找的呢。他们本想在这长驻的。这里又热又潮又有瘴气,死了一个就怕了,走了。老衲让他们到古里拉塔寺去挂单,班克法师人很好,一定会收留他们的。”
余大纯站起来,说:“谢谢法师了,你若愿意囬咱大明王朝去,就跟我们上船,现在可不是洪武朝了,隔了个建文朝,现在都是永乐朝了。”
瞎和尚说:“老衲一刻也不想动了,就在这坐化了,一了百了。哪处黄土不埋人呢。”
余大纯他们往外走了,方行子和铁凤怕被发现,急忙蹲在丛林深处,待他们走远,才站起来。
即使逃到天涯海角,如果只是东躲西藏,不过是撞钟的和尚而已,谈什么重整河山?更何况看到的是一抔黄土。无官无爵,却没有一个须眉男子有她这么忠心耿耿。民为咸若,暞熙同风,中央之国好客,从此礼仪之邦声名远播。
苏门答蜡的雨林是个奇异的迷宫,紫枟木、玉枟木、柚木和榕树、椰子树参天蔽日,粗壮的葛藤曲折攀援、纠缠在一起,像在树林里拉上了一层大网,里面密不透风,树间流荡着一团一团湿雾,透过灰雾,不时传来奇乌怪兽的叫声,好不瘆人。
方行子和铁凤在树林边缘,不敢太深入。方行子随手从林边野香蕉树上砍下一串香蕉,吃着。铁凤不断地在脸上、胳膊上拍着巨大的蚊子说:“我总算没白和余大纯套近乎,今天也没白挨蚊子咬。不过,你那么肯定是建文皇帝他们来过苏门答蜡?就凭瞎和尚说一句江山社稷?”
方行子说,这倒不是,巧的是三个和尚的名字。皇上从皇宫出逃前,她在场,这几个法名出自太祖皇帝留下的铁箱子,里面备有度牒,度牒上的法名正是应天、应济、应烟和应贤,应天当然是皇上,天子嘛。其余几个应在三个大臣名字上,栁如烟是应烟,程济是应济,叶希贤是应贤。
铁凤说:“看来死的是叶希贤。你的栁如烟还在。”
方行子说:“死丫头,怎么叫我的栁如烟?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
铁凤说:“他对你可是一往情深。那年他到济南,在我家说,你不理他,他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你看。”
方行子说:“你别听他的。景展翼才是他的心上人,他们俩一波三折的也有几年了。”
铁凤说:“这我也知道,可我听他的口气,只有你断然拒绝他,他才会不得已而求其次。”
方行子说:“这叫什么话?景展翼对他够好的了,他这人,总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铁凤笑了:“你这锅里的快送到他跟前去了。”
方行子说:“别闹了。咱们到了古里,必须抢在余大纯前面赶到拉塔寺去,如果皇上和栁如烟真在那里,不能遭他们毒手啊。”
铁凤说:“就怕难以如愿啊。郑和不准咱俩擅自离开怎么办?余大纯抢在咱们前面怎么办?”
方行子说,所以得想个万全之策呀,反正船到印度西海岸的古里还早着呢,有的是时间想。
铁凤嗖嗖地爬到椰子树上,抽剑砍下几个大椰子,咚咚落地。她下来后,也学着瞎和尚的办法砍开口,捧着喝了一口,说:“你尝尝,挺好喝呀。”
方行子也喝了几口。
铁凤多少有点心灰意冷,看这样子,皇上跑到天涯海角来,东躲西藏的,也没心思积蓄力量东山再起呀。
这也正是方行子深感失望的,若真是这样,她们千辛万苦地寻找他,岂不是白费了一番心血了吗?
二人相对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