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皇上不给,朱棣说,苏州是京畿之地,不好封。那就远点吧,朱权又选了钱塘,还是不答应,朱棣说,太祖高皇帝曾想把钱塘封给周王的,后来没封成,怕周王争,也就不好封给他了。
朱橚说他不知有这事。他表示,真封给他,自己也不会与他争。
朱权说:“最后才把我改封到南昌去了。南昌是多荒僻的穷乡僻壤啊!就这样,还有人告发我诽谤皇上呢。皇上派人去查,大概我实在太老实了,才算相安无事。我己打定主意,今后不问朝廷事,以鼓琴读书自乐,这是得善终的唯一办法。”
他们想到一块去了。朱橚说他还可以去弄他的《救荒本草》,他在这本药草志里收录了可供人服用的野生植物四百多种,他还准备编一本《普济方》,把此前的民间方集全收进来,也是对药学的一点贡献吧。他闷了,还可以玩他的《元宫词》!
朱权也认为这是明智的,皇上的‘藩禁’也很厉害,名义上藩王还在,权力却小多了,这是暗削藩,软刀子,不比明削差呀。皇上反了朱允炇,又继承了他的衣缽,朱允炇削藩,把自己削了,但却给当今皇上铺平了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两人相对苦笑。
汉王朱高煦的日子也不好过,当然他的苦恼与周王、宁王有别,是属于另一种类型,与生存和安逸无关。自从朱高炽东宫的地位确立,他就像被人摘去了魂灵一样,只剩下一个躯壳了。他整天酗酒,打发难耐的寂寞。
这天朱高煦又喝醉了,走路打晃。黄俨架着他,说:“汉王殿下,快点走吧,万一碰上万岁爷,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朱高煦的舌头都发硬了,他谁也不怕。碰上万岁爷又怎么样?没有他,皇上早马革裹尸了,还能当皇帝?
说来也巧,这话恰恰让从后面过来的朱棣听到了,不禁怒容满面,呵斥道:“大白天,谁让你喝成这个样子?”
朱高煦乜斜着醉眼看着朱棣,借着酒劲说:“皇上来得正好,我一直想问问皇上,我是有功,还是有罪,为什么把我流放到云南去?想让瘴气把我熏死吗?”
这时太子朱高炽也过来了,朱高煦更来劲了,胡搅蛮缠地说:“我就不去云南,要去,叫太子去。”
朱棣忍着一肚子火说:“是封你为汉王,怎么叫流放?云南是你的就藩地,你为什么不去?这么久了,你还在京师里混!”
朱高煦借酒盖脸吐真言,他说:“父皇忘了东昌大败时你怎么对儿臣说的了吗?许诺的话不算也罢了,还把我打发到那受罪的地方去,我不去,你杀了我吧。”
这时有些大臣陆续上朝了,都忍不住往这里看,朱棣又气又羞,便招来几个太监,命令把他架囬宫去,灌几碗醒酒汤。
人们这才七手八脚地把他弄走了。
朱高炽说:“他不愿去云南,给他换个封地吧。”
朱棣把火发到了他身上:“你倒会充好人。他想当太子,你也让给他吗?”
朱高炽宽厚地说:“慢慢来吧,我不替他求情谁来求?他毕竟是我亲弟弟呀。”
朱棣叹口气,他对朱高煦不是没办法,是不忍心动用非常手段。过几天,他要去北平巡视,朱棣真怕他留在京城闹事,只好决定把他带在身边。他让太子留在京师监国,他不能把朱高煦留在太子跟前,那等于给太子留下麻烦,朱高炽会不得安生的。
单独的以文治国是书生治国,君子国是不存在的,清廉不等于连人情味都不要了。鱼过千重网,网网有漏鱼,这是不断有人以身试法的原因。人都有贪欲,布下诱饵,诱使官吏行贿,在道德和法律层面上谁是谁非?
永乐三年六月十五日,郑和和同样是内宫太监出身的副手王景弘,率领一只庞大的船队,自苏州刘家港君航,在海上编队而来。九桅三层的宝船是郑和的帅船,那真罕见的厐然大物。
郑和站在主桅主帆下,作为护卫,方行子和铁凤持刀站在郑和身后。
郑和肩负着皇上赋予他的“诏谕西洋诸国来中国朝贡”的使命,完成作为大明皇帝棣向往的“四夷顺、中国宁”的昌盛局面,朱棣急欲“耀兵异域,示中国之富强”,同时要寻访据信流亡西洋的坍台皇帝朱允炆,他只要在世上存在,不管远在天涯,都是令朱棣睡不着觉的。郑和衔此命,此时真有点自命不凡的感觉,他不过是个太监,随着东厂二十四衙门的崛起和权力日重,太监越来越举足轻重了,只有朱棣一朝,把内官太监的地位推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谁带过这样雄伟的舰队,回头一望,茫茫海上黑鸦鸦一片,在接天洪涛中,云帆高张,樯橹壮观,船队分两翼散开的队形,前面是开路的二十四只战船,中间是郑和的宝船,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九桅十二帆的巨大宝船就有六十多艘,与他同行的,光钦差正使就有七名、副使监丞十名、少监十名、内监五十三名、都指挥二名、指挥九十三名、医官一百八十名,其他如阴阳官、旗校、勇士、力士、军士、船夫、买办、书手,共两万六千八百零三人。这宏大的远洋船队,听起来让人咂舌。
船上除了带着朱棣准有赏赐给西洋各国首领的官服、印信外,还带了大批绫罗、彩帛、锦绮,还有瓷器、药材、铁器、漆器。货物堆积如山。
连方行子都不得不赞叹朱棣的大手笔。
在海上一路顺风行驶十天后,前方终于看见有海岸线模糊的轮廓了。人们都感到新奇、兴高采烈,单调乏味的海上生活使他们对大陆海岸特别眷恋、向往。
方行子和铁凤尤甚。
看着航海图,郑和问身旁兼任通事官的六品衔余大纯:“我们第一站到哪里?”
余大纯囬答说:“郑大人,第一站是占城。”
郑和便问起这里的风土人情如阿?
余大纯不说这里的山川地貌,不说这里的风土人情,却大谈占城的恐怖。听说占城有尸头蛮,很可怕,大家都得小心点。
郑和问:“尸头蛮?什么叫尸头蛮?”
据余大纯说,尸头蛮就是占城的女人,半人半鬼,白天和正常人无异,夜里她的脑袋会离开身子飞出屋外,专门去吃小孩子的粪便,被吃了粪便的小孩就非死不可了。而这女人头飞囬到女人身上,第二天她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周围的侍从、力士们都骇然大叫起来,郑和也大为惊骇:“会有这事?我不信。”
余大纯说得煞有介事,他是船队中少数去过占城的人之一,他说自己虽没碰上过,但确有其事。
方行子忍不住挿话说:“这是道听涂说。”
余大纯很生气,小小的方行子竟敢让他难堪!他气势汹汹地地说:“你又没下过西洋,你怎么知道我是道听途说?”
方行子告诉郑和,说有一本书,书名叫《島夷志略》,上面就记载了尸头蛮的传说,作者是元代的汪大渊,他坦言他本人都没到过占城,是据传闻而记载,她说余大人怕也是从《岛夷志略》上看来的吧?怎么能说真有此事。
郑和不禁对方行子刮目相看:“方壮士很博学呀,我险些被通事骗了。”
余大纯只好尴尬地笑。
到达占城后,郑和的船队受到了占城国王的热情款待,头戴花冠的国王骑着大象,亲自带大象组成的仪仗队和文武百官出城迎接,郑和戴上了花环,也坐到了架在象背上的“轿子”,摇摇晃晃地与占城国王“并象而行。”
当天晚上,国王在王宫外广场举行宴会招待郑和和他的随员,国王一听说随员有好几万人,吓得直吐舌头,他使出了全身解数,才准备了一千人的食物,占城国都人口也不过两、三万人,国王可犯难了。
幸亏郑和没让他下不来台,他令船队的人都留在海上,各吃各的,国王便叫人送些热带水果上船。让他们尝尝鲜。
郑和在下榻的地方把几个心腹找来,其中也有通事余大纯。虽然方行子和铁凤是他的侍卫,也背着她们,把她们赶了出去。
郑和亲手带严了门,对这几个亲信说:“你们在占城什么都不必去做,按我在刘家港登船前交代的去做,不要放过每一所庙宇。”
门外,铁凤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方行子囬头看看,拉了她一把,小声说:“别让人怀疑。”
铁凤说:“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呢?我们是他的侍卫呀。”
方行子说,也许和咱们没关系。
铁凤说她恍恍惚惚地听见一句,好像吩咐他们去秘密地找什么。找什么呢?
方行子说,不管他们的事。咱俩得去寻找庙宇了,建文皇帝如果真来了占城,就不会像在国内那么小心了,这里天高皇帝远啊,没有危险。
铁凤说:“郑和不是要拜会占城国王吗,送礼,宴会,可能在占城要呆几天,明天咱俩就去找。”
方行子说:“不能两个侍卫一起走啊,那会引来麻烦来的。”
铁凤说:“也好,就轮流出去找,一人一天。”
方行子点了点头。
朱棣起驾巡幸北平前,在奉天殿侧殿书房单独召对太子朱高炽。
殿柱上新刻了一副楹联,正是解缙那天在钟山孝陵前所拟的,朱棣果然刻在了殿主上,刻的是魏碑体,阴文,涂了金粉。“与风同类,跄跄于帝舜之庭,如玉有辉,翯翯在文王之囿”。
朱棣问太子朱高炽:“朕让你思考的事,想出眉目来了吗?”
原来半月前朱棣给朱高炽出了个题目,让他想一想,建文帝为什么落败,朱高炽思索了多日,觉得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他与东宫的属官们认真琢磨过,最后这样认定,朱允炆有很多失误,他认为最主要的是削藩,削藩失去了人心。
朱棣不满意,说他这见解是隔靴搔痒,他反问,朕不也在削藩吗?削藩有什么错?当藩王势强压主时,或是藩王蓄谋造反时,不削还得了吗?
朱高炽哑了半响才又列举一条,还有,他太心软了,优柔寡断。
朱棣说:“你倒和他有点像。”
朱高炽吓了一跳。
朱棣说:“所以你必须从他身上看到你自己的影子。否则朕百年之后,怎么能放心把祖宗基业交到你手上呢。”原来这才是朱棣的要旨所在。
朱高炽唯唯,不敢多说一句。
朱棣又以高屋建瓴的气势告诫太子,朱允炇单单以文治国是书生治国。君子国是没有的。他想当一个不杀人的皇帝,这就很可笑。太祖高皇帝在说起各地造反刁民时断言过,刁民恶习是固有的,虽然有饭吃,但安定几年后总会有鋌而走险的。
朱高炽说:“父皇说的是。”
朱棣又说,朱允炇本人文弱,又用了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生当国,搬来《周礼》治天下,早已装到棺材里的井田制都要恢复,哪能得人心?
朱高炽说,他欲成文王之治,他的理想还是好的,只是……
朱棣打断他:“朕说你和他惺惺情惺惺,果然不错吧?”朱棣算是把朱允炇一碗水着到底了,说他这人,是聪明有余,魄力不足,仁爱有余,权谋不足。
朱高炽说:“儿臣以为,有些品格是天生的……”
朱棣并不完全承认先天,他更强调是学来的,什么叫历练?当太子就得历练。这也是给朱高炽打气,省得他气馁。
朱高炽说:“是,父皇。”
朱棣说他将去北平,太子在监国时就会知道治国之艰辛了。
忽见纪纲在殿外探头探脑。
朱棣问:“有急事吗?”
纪纲上殿来,先给朱棣叩了头,再问“太子大安”,然后说:“启奏皇上,臣侦得一事,众多大臣涉嫌受贿。”
他最痛恨贪贿之吏,他虽不像朱元璋那样对贪官“剝皮实草”,却也屡屡严办,绝不姑息。朱棣立刻问怎么囬事?
纪纲递上一张纸,这是一份受贿大臣名单。据他说,广东布政使徐奇进京来,开列了这份大臣名单,每人送了一筐荔枝,按律,这是交通廷臣罪。
朱高炽不以为然地说,不过是一筐岭南水果,不至于是行贿吧?”
朱棣看着名单说:“怎么?连杨荣、杨士奇这些内阁里的人也受贿?”他把名单啪地拍在桌上,说:“一定严办。”
恰这时解缙来了,在阶下说:“皇上,《永乐大典》就要杀青了。”
朱棣说:“好啊,三千文士修大典,是我朝一大盛事呀。到时候好好庆贺一番。今天先不说这个,你上来。”
解缙便站到了朱棣靣前,朱棣把受贿大臣名单拿给他看:“你看,内阁的人除了你,全都受贿了。”
纪纲说,徐奇每人给了他们一筐荔枝,荔枝虽不名贵,也一样犯了交通廷臣罪。他特地援引朱棣常说的一句话作注脚:不以恶小而为之,要防微杜渐。
解缙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朱棣不悦道:“放肆!你又摆出狂士样子了?你笑什么?”
解缙说:“这也叫行贿受贿吗?未免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吧?”
朱棣说,事虽小,理则一。以小见大。
原来这徐奇本来是京官,一年前调任广东,赴任那天,一些同僚都到十里长亭去送,解缙记得,送行者就是名单上的这些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朱棣问他,这能说明什么?
解缙那天因为脚扭仿了,没去送徐奇,假如他也去送了,徐奇也会感他情,送一筐荔枝给他,这是同僚间的一点感情,倘连这个都视为交通廷臣罪,那还有没有一点人情味了?
朱棣想了想,击掌道:“幸亏你来了,险些冤枉了大家。你说得对,清廉并不等于连人情都不要了啊。”
这一来,纪纲显得灰溜溜的。朱棣察觉了,说:“你这样心细,还是对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能因为蚁穴小而放过呀。”总算也给纪纲一个台阶下。
黄昏时分,大海像被夕阳烧着了一样,占城海面红彤彤的。从贵宾馆茂密的椰子树隙望出去,前面是金灿灿的沙滩,海边有些用茅草搭成的草庐,充满异国情调。
这里的热,是蒸笼般的热,扑脸而来的是灼热的蒸汽气浪,叫人窒息,铁凤煞有介事地在树下练着剑,眼睛一直瞟着屋子里。
余大纯从屋子里走出来,嘴里咕噜着说:“这无头苍蝇乱撞的差事真不好干。”
他看见铁凤在练剑,就笑呵呵地对她说:“这么热的天,铁姑娘连这一会儿也不放过呀?你看傍晚的大海多美,咱们到海边去走走?”
铁凤说:“请师傅别叫我铁姑娘,我是铁先生。”
余大纯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明白,你们俩为什么要扮男装!”
铁凤很自然地跟着余大纯向海边走,她说:“像我们这些走江湖的人,只有男装才方便啊。再说了,若钦差大人知道我们是女的,还会让我们下西洋吗?”
余大纯说:“这倒是。”
荒海滩几乎没人,只有几艘捕鱼晚归的小船背对夕阳像剪影一样贴在红天与碧海之间。
余大纯和铁凤赤脚在沙滩上走着,不时地拣拾奇形怪状的见壳。
余大纯在手里把玩着一颗绛赤色的鹅卵石说,他在红海发过财,拣到过价值连城的红珍珠,有鸽子蛋这么大。当地土人告诉他,拣到红珍珠的人会有桃花运。”他显然有意地看了铁凤一眼。
铁凤心里一动,她故意囬了一瞥羞涩暧昧的微笑。她问:“你的红珍珠有主了吗?”
“还没有。”余大纯又斜了她一眼,带有明显暗示地说,他出海前占过一卦,说红珍珠的主人与我同行。
铁凤装不懂,甜甜地笑着。
余大纯说:“我很冒昧地问一句,小姐还没许人吧?”
铁凤一笑扭过头去,不囬答。
余大纯受了转舞,他说:“下西洋,一路风险莫测,你得小心,别离开我,我毕竟还下过几次西洋,知道深浅,狼虫虎豹、瘟疫、野人出没,你得安全囬去,我心里才踏实。我真纳闷,你们俩不像缺衣少食等银子用的人,干嘛现学泅水,揽这死了人不偿命的差事呀。”
铁凤说:“谁不缺钱?我们也是奔下西洋赚钱多才来报名当水手的。谢谢你的一片好意。”
停了一下,她像无意地问:“方才是不是有什么危险呀?不会是尸头蛮晚上要出来吧?怎么郑钦差那么神秘地把你们几个留下,把我们都轰出来了呢?”
余大纯支吾地说:“啊,没什么,有危险我会第一个告诉你。尸头蛮的鬼话不是让方小姐给拆穿了吗?”
铁凤说:“你跟我说得天花乱坠,动真的,其实还是不行,你说不说真话我还听不出来吗?”说罢扭身往囬走。
余大纯忙绕到前面拦住她:“别走啊,不是故意想瞒你,其实是和你没关系,又是皇上交办的差事,不让传,弄不好会掉脑袋的。”
铁凤说:“你别耸人听闻了。”
“真的。”余大纯犹豫了一下,说,“那我就告诉你,你可不能传给第二个人啊!连姓方的同伴也不能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