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问:“李贞的事怎么办?至少应当过问一下吧?这几年,陈瑛和纪纲的口碑确实是不怎么样啊!”
解缙还是要忍不住挿言越权。李贞夫人既然敢到宫前来击登闻鼓,必有隐情冤枉,不可不问。
朱高炽便说:“宣他上殿来,如有冤情,再审。”
李贞夫人是一路哭着上殿的,他趴下给太子叩头说:“求太子作主,李贞并未受贿,是被人诬陷,不经庭审,已活活被打死了。”
朱高炽一惊,霍地站起:“这还了得!马上叫刑科给事中耿通彻查此事。”
杨溥答应一声,与黄淮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都觉得太子多此一举,弄不好又是惹火烧身,可太子像吃错药一样反常,执意要弄个水落石出。
与美才女三次失之交臂,今朝送上门来,舍己救夫,宁愿失身,但丈夫已先于她失去了更宝贵的人格。从贼才有人格,忠于皇上反倒失了人格?死,有时是最容易的,有谁知道,活着更需要勇气。
桂儿被李谦留在了朱棣帐外,只准许景展翼一个人进入。她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梳洗打扮的,楚楚动人。
当景展翼被带进营帐时,朱棣惊得站了起来。他仔细打量着景展翼说:“朕真恍若在梦中,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里相见。你一向可好?”
景展翼语气中充满哀怨,一个随时会被处死的人,能有什么好?
朱棣说:“快坐下,几年不见,你还是这样光彩照人。听说你被苏州知府杀了,说起来,朕当时还伤感了好久。朕本来是要重用令尊的,没想到,朕对他那样好,他还是怀揣利刃想刺杀朕,朕不杀他,实在是无法正朝纲啊。”
景展翼说:“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为何如此?你如果不写离间信给方孝儒,建文帝会杀了我三族吗?你想用人,也不能这样狠毒啊。”
朱棣显得很真诚地说:“朕是求贤如渴,实在不知如何能得到令尊大人的真心了,才有此下策,今天想来,也很后悔,朕万万没想到会激怒幼冲皇帝,他竟大开杀戒,朕弄巧成拙,反害了你一家。”
景展翼说:“过去的恩仇,我已不想再提了,我今天来,是来求皇上的。”
朱棣说:“话别说远了。你画的那幅群马图,朕至今还保存着。你心里明白,朕一直心仪着你,朕也花费过很多心血。在燕王府,朕送聘礼,你诈死,后来朕又帮你救哑女,你住在玄武湖时,又一次失之交臂,朕一直引为憾事。朕以为今生今世永远失去你了呢。”
景展翼说:“我现在不是意外地送上门来了吗?我知道,你现在后宫粉黛三千,不会在乎我了……”
朱棣说:“不,不,你别这么说,你是我梦中最完美的人,谁也比不了你,谁也代替不了你。”
景展翼显然仍可以从朱棣的眸子里看到燃烧的激情,她莞尔一笑,故意说:“皇上不嫌我人老珠黄吗?”
朱棣竟离座走到了景展翼身旁说:“你风采依旧,艳丽可人,怎么能叫人老珠黄呢?朕不明白,当年朕苦苦地想得到你,可你百般不允,现在这是为什么?不会是来对朕行刺,替父报仇的吧?”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放在案上的宝剑。
景展翼说:“我方才不是说了吗?我是有求于皇上。只要你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就心甘情愿地侍奉陛下,愿奉箕扫,过去的帐一笔勾销了。”
果然被朱棣猜中了,他忽然醒悟地说:“朕明白了,你是替栁如烟来求情的,对吗?”
景展翼说:“明人不做暗事,陛下说中了,我知道栁如烟在皇上手中,他的命也悬在皇上手里。”
朱棣的心像被锋利的东西扎了一下。他说:“不错。栁如烟很让朕嫉妒,你为了他,能做出这样的牺牲,朕真是不敢相信。”
景展翼说:“我本来是做了两手打算的。皇上不要我,不肯放栁如烟,也在意中,希望能把我和栁如烟一同处死,我们虽然生不能同床,却能让我们死后同穴,我在九泉之下也感陛下成全之恩。”说到这里,他已经珠泪涟涟了。
朱棣长叹一声说:“别哭了,朕答应你,朕怎么忍心让你香消玉殒呢?这个栁如烟没白认识你,他借了你光了。朕可以放了他,不过,你能真心实意地留下来陪伴朕吗?”
景展翼说:“我救他一命,也对得起栁如烟了。我和他的这一段缘份也就尽了,我发誓我会悉心陪伴君王。”说罢咬破了右手中指,鲜血直滴。
朱棣相信了,忙捏住她的手指大叫:“来人啊。”
藏在帐后的带刀侍卫们一拥而入,杀气腾腾,以为景展翼对朱棣行刺呢,一见这情景全愣了。朱棣说:“愣什么?找人来把小姐的手包上啊!”
众卫士退出,桂儿进来,她过来为景展翼包伤。
朱棣问:“你的丫环吗?”
景展翼说:“这就是皇上出钱请道衍长老救治的哑女呀。”
朱棣疑惑地说:“朕怎么看着她眼熟啊。”
景展翼说:“皇上看女人看得太多了,都像眼熟。”
朱棣一笑,也不再深问。
朱棣又一次把栁如烟叫到营帐中来,朱棣问他想好了没有?”
栁如烟感受到了生后希望,他表示愿意去山东招降方行子他们。但他怕不能如愿以偿,他们不会听他的。
朱棣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心上人景展翼来找你了,朕方才刚见了她。”
栁如烟不敢轻信,怕有诈,就故意说:“不可能吧?她不是已经被苏州知府抓住杀头了吗?”
朱棣说栁如烟装得很像。他说:“朕也曾相信过。直到今天景展翼这个大活人站到朕面前,朕才知道,是苏州知府冒功欺朕。你和景展翼一起在唐赛儿贼营中朝夕相处,你还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吗?”
栁如烟不出声,心里暗暗叫苦,景展翼好糊涂啊,此行不但救不了他,自己也钻到网里自我毁灭了。
朱棣说:“她够得上巾帼英雄了,她冒死来见朕,你知道是为什么而来吗?”
栁如烟当然明白,他仍不做声。
朱棣决定抛出最有诱惑力的诱饵。他说:“她是专程来保你的,朕已答应了她的要求。只要你招降了方行子、孟泉林,瓦解了唐赛儿贼军,朕就放了你,依旧起用你为官,也让你们团圆。”
栁如烟半信半疑。
这时,李谦按照朱棣事前的吩咐,故意带着景展翼和桂儿从营帐前走过,让栁如烟看见,不再疑心有诈。朱棣一指她们,对栁如烟说:“看见了吧?朕所言不诬吧?你一定很想见她,但现在不行,你必须答应朕,去招降方行子。”
栁如烟说:“皇上,我说的话是实情,我答应了也没用。方行子他们不会听我的。”
朱棣说:“朕也想到了,你说的可能是真话。不过,你还有另外的办法呀,不用劝降,来个釜底抽薪或是扬汤止沸,不是一样吗?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只要把贼军瓦解了,你就立了功,朕就兑现诺言。”
栁如烟低头不语,另外的办法,那是以人格和良心毁灭为代价的呀。一想起来,双腿都打颤。
朱棣洞穿了他的心,说:“你不必受什么良心谴责,你为皇上办事,你就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你不办,当然朕也不勉强你,朕会把你杀掉,把你心爱的人送到妓院里去,你自己选择吧。”
栁如烟的意志快要崩溃了,他呜呜地哭起来,要求见上景展翼一面。
朱棣明白,栁如烟的意志垮了,他远不是方孝儒、景清和铁铉一类的人。他己经胜券在握了,他吊着栁如烟,见面可以,不是现在,他去瓦解了义军后,朱棣一定将他的心上人“完璧归赵”,这许诺,也许是栁如烟最后的支撑点了吧。
第二天,千军万马纷纷乘船渡河,朱棣是最后渡河的,朱棣的皇帝大辂都装上了船,船正缓缓启动,朱棣站在船头,景展翼带着桂儿站在他旁边。
就在大船启动时,栁如烟忽然出现在岸边,他拉着一匹马,正在向船上招手。景展翼发现了他,拚命摆手叫喊:“栁如烟,他们放你了吗?”
栁如烟喊道:“是这样。你等着我囬来。”
说完,他跨上座骑,单人匹马地沿着黄河堤岸驰去,看上去他是自由之身,并没有人跟踪,这令景展翼又惊奇又欣慰。
朱棣说:“看见了吧?朕真的放了他,朕没有食言吧?”
景展翼垂下头,泪水滴在船板上。栁如烟自由了,可你知道为你的自由,景展翼得付出什么代价吗
朱棣说:“去休息吧,河上风大。”
李谦扶着景展翼下底舱去了。
朱棣又囬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北平,这是他的发祥地,也曾是他的受难地。他对北平有着不可替代的感情。在原燕王府的基础上,这里正在大兴土木,名义上是扩修号称潜龙之邸的燕王府,实际是在修建皇宫,人人都明白,人人都不说破。新皇宫虽仿照南京的格局,其规模和气势将是远胜于南京皇宫的。朱棣做什么都力求前无古人,甚至是后无来者。永乐大典是,永乐大钟是,派几百条巨帆大船远下西洋更是。历史上什么未央宫、咸阳宫、阿房宫,让所有的宫殿都在他的北平皇宫面前相形见绌
朱棣到了北平的当天,征尘未洗,就来到工地。
端门、午门、奉天殿、谨身殿都已初具规模,巍峨壮观,叹为观止。工匠、民夫来往运木料、砌石上瓦的如穿梭,黄色琉璃瓦殿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朱棣和朱高煦登上午门城楼,举目看层层错落如鱼鳞般的宫殿群,心底升起自豪感。
朱棣说:“怎么样?比南京的宫殿气派大吧?”
朱高煦说,这才和强盛的大明王朝相匹配,他没想到父皇设计的皇宫会如此辉煌。
这时夏原吉捧过来一些奏折,这都是太子送来待批的折子。
太子办事的谨慎、循规蹈矩,朱棣还是放心的。每次重要的折子都是如数送来。他让夏元吉先送到下榻处吧。
夏原吉答应一声,捧走了那些奏折。
朱高煦趁机说,太子是阳奉阴违。
朱棣说:“你能不能不挑他的毛病?”
朱高煦说:“我若再不为父皇着想,他还不得像李世民一样逼李渊让位呀?他早等不及了。”
朱棣说:“胡说,你又听到什么了?”
朱高煦说:“太子专门网络父皇贬官的人,父皇,最近解缙从交阯郡溜囬南京,全无人臣礼,他敢违抗皇上定的规矩,单独去见太子,两个人密谋了很久。”
这是朱棣最在意的,朱棣立刻警觉地问:“有这事?”
朱高煦说:“解缙在太子面前为他抱不平,说太子无权,又说奏折都要送往皇上行在,是把太子当牌位……还有黄淮、杨溥、耿通这些人,不但不制止,反而煽风点火,皇上不让他们处分大臣,他们偏偏逆着来。”
朱棣问:“什么?他们处分了谁?”
朱高煦说,在解缙和杨溥鼓动下,太子让刑科给事中审案,把监察御史袁纲和覃珩孤进了大牢,解缙还公然说皇上信任酷吏,把陈瑛、纪纲比作来俊臣、周兴,那皇上不就成了武则天了吗?
朱棣大怒,他实在无法容忍、无法表现大度了。他骂解缙是乱臣贼子!在朱棣看来,太子是好太子,都被这班侫臣给教唆坏了。朱棣一气,立即传旨给锦衣卫纪纲,马上把解缙下到牢里,叫他摇唇鼓舌!
朱高煦在一旁煽风点火,说杨溥、耿通、黄淮这些人也应一并下狱。
朱棣说:“这以后再说,抓一个解缙,足可杀一儆百。朕征伐在外,家里不宜有大动荡。”
四
到了北平,景展翼被安排住在燕王旧府从前徐妙锦的寝宫。院前千竿翠竹还在,叶子却大多枯黄了,早已物是人非,晚风一吹,竹叶簌簌作响,显得清冷凄凉,望着此情此景,桂儿直想哭。
她知道景展翼要做什么,她也预想到悲惨的结局,她却无能为力。
这是个没有星星的夜,外面黑洞洞的。微风从门缝吹进,吹得烛光摇曵不定。景展翼痴痴地坐在灯前不知在想什么。
桂儿从外面进来,给她倒了一杯茶,她终于忍不住了,说:“小姐,你就决定跟皇上去征大漠了?这算怎么囬事呀?”
景展翼直愣愣地看着飘忽不定的蜡烛火苗,两眼发直,她说:“我心净了。他逃生了,我对得起栁如烟了,也对得起我对他的一片痴情了。”她用自己的毁灭让自己所爱的人逃生,这还对不起栁如烟吗?
桂儿突然发现,景展翼正悄悄把一把剪刀放到了袖筒里,她立刻明白景展翼要干什么了,她惊慌地想夺过来,她说:“小姐,你不能啊,这不是找死吗?”
景展翼挡开他,凄然说,她从山东一路追踪栁如烟而来,本来就没想活着回去,能救下栁如烟,死了也无憾,救不下来,与他同死,也心净了。
桂儿说:“小姐,可千万不能轻生啊,若不,我们连夜逃跑吧……栁翰林盼着你能与他团圆啊。”
景展翼苦笑道:“我何尝不想逃走?你没见门外层层把守的士兵吗?我已陷在天罗地网中,跑得了吗?桂儿,我死后,你有机会见到栁如烟,你告诉他,我是干净的,我永远是他的人。”
桂儿哭了起来,正要再劝,门外有太监吆喝了一声:“圣上驾到!”
桂儿一怔,已见朱棣带了三分酒意进来,她只好痛苦地躲了出去,临走,还把绝望的又满含期望的目光留恋不舍地投向景展翼。
朱棣落座后,注视着有些神不守舍的景展翼说:“你真美呀,出水芙蓉,别辜负了良宵美景,我们喝几杯怎么样?”
景展翼消沉地说她不胜酒,也没心情。
朱棣笑道:“朕有心情啊。”他一挥手,几个太监进来,把早已备好的酒肴摆了上来。朱棣挥退众人后,亲自给景展翼斟了一杯酒,说:“你该对朕笑一笑,美人一笑百媚生,朕也对得起你了,把栁如烟也放了,你也该兑现诺言了吧?”
景展翼说:“放心,我说话算数,不过,我得知道栁如烟是否真的安全了。”
朱棣饮了一口酒,笑道:“你不是亲眼看到栁如烟骑马走了吗?你放心吧,他不但安全,还要囬来做高官呢。”
这她怎么敢相信!景展翼惊诧地问:“怎么,他还囬来?”
朱棣自鸣得意地告诉景展翼,他此去不仅仅是逃生,而是衔君命而去,他负有招降唐赛儿、方行子的重任。
景展翼根本不相信,她说不可能。他不会答应,也办不到的。
朱棣说,可这是真的,这是朱棣放他的条件。
景展翼心里有数。即使栁如烟这么不要人格,方行子他们也断不会听他的。
朱棣说:“这朕倒相信。所以呀,他此行是双重人格,朕让他扮成逃出虎口的样子再囬到贼军中,与官军里应外合,这是栁如烟立功赎罪的良机呀。”
这才是最可怕的!景展翼感到十分震惊、恐怖,呆了一下,强撑着说:“你这是错打了主意,栁如烟不会这么下流。”
朱棣说:“朕暗冲派了人跟着他呢,他不按朕说的办,朕随时会取他的人头。你也太多虑了,难道从贼才有人格,忠于皇上反倒是失去人格了吗?”
景展翼的精神支柱忽然垮了,她想站起身,却一阵眩晕,几乎跌倒。
朱棣趁势把景展翼揽到了怀中,景展翼想挣扎反抗,身不由己,却动弹不得,朱棣拿起一杯酒,想要硬灌她,朱棣说:“美人儿,良宵美景莫空过,来,喝一口酒吧。”
泪水迷蒙了景展翼的双眼,她悔恨、绝望、无助,一切希望和追求都如沙中之塔一样瞬间崩坍了,流失殆尽了,她下意识地摸出了藏在衣袖里的剪刀,却又无力地把它放在了朱棣看不见的椅子下头。
她为什么放弃了谋杀?是她灰心到了极点,她值得为一个猪狗不如的人守住贞节吗?如果现在就与朱棣同归于尽,将来谁来处置栁如烟?谁来告诉方行子她们真象?她现在不急于死,死太容易了,而活着却很难。
朱棣抚摸着景展翼的脸,说:“朕拥有很多女人,也很容易得到任何想得到的美女,但像得到你这样屡经磨难的、令朕朝思暮想的,还从来没有过,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朕对你越是发狂。”
朱棣放下酒杯,把景展翼更紧地抱在怀里,狂吻着,景展翼无力反抗,由于心灰意冷,也放弃了反抗,苦涩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那把曾经想用来结果朱棣的剪刀静静地躺在椅子下的阴影中。
朱棣解开了她的香罗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