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虚虚的月光下,景展翼一个人靠在树上,面色凄伤,呆呆的,对别人,是盛大节日,对她来说却是灾难日。听着聚义厅里传出的欢呼声、搳拳声,心里更难受。她和栁如烟才过了一日夫妻,他就成了战俘,最觉得过意不去的是,由于入洞房那天心情不好,她都没让栁如烟碰她一下,借口是她来潮了。早知今日,也该……
桂儿也难过地站在一旁,又无法解劝。
方行子来了,景展翼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方行子,她却没有囬头。方行子站在她旁边,良久才说:“孟师傅要亲自去营救栁如烟呢。”
景展翼早已派人去打探了,官军把他连夜押送南京了,到了南京,还有好吗?朱棣会放过栁如烟吗?
方行子不断地自悔自责,这事怪自己没有坚特。栁如烟本来是个文弱书生,让他上阵就是送死呀。
景展翼苦笑道:“我真后悔,我不该……我不该那样对他……”
方行子说:“你有什么好自责的?你对他还不够好吗?”
景展翼说:“你不知道,入洞房那天晚上,我因为听到了箫声,就到山坡去了,你和他的谈话我全都听到了。行子姐姐,为了我,你太苦了自己了,也害惨了孟师傅,这都是为了成全我呀,我于心何忍!”
方行子说:“你别这么说,现在生米已煮成了熟饭,再说也无益了。”
“不,”景展翼说,“生米还是生米。因为我心里堵的慌,所以那天晚上……我都没让栁如烟碰我一下,早知他会是这样的下场,我不该对他这样冷漠呀……”
方行子默然。
景展翼突然说她已经想好了,明天就下山,囬南京去救她,救不出来就与他同死,也算对得起他了。不然她没法活下去了。
方行子说:“你这不是说胡话吗?朱棣正要杀你呢,你居然想送上门去。你既救不了栁如烟,也把你自己赔进去了。”
桂儿挿话说:“方小姐快劝劝她吧,我嘴皮子磨薄了也劝不过来呀。”
景展翼凄凉地一笑说:“生死我都顾不得了。我也知道,我不一定能救得了她,可是,我却有机会和他一起死了。”说到这里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方行子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四
铁凤由囚徒变成使女了,她很高兴,境域的改善无疑是危险的减小。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纪纲翻云覆雨的手腕。她满意伺候贤妃这个差事,假如朱棣一定要封她一个媫妤、美人什么的,她反而难办了,免不了受凌辱,徐非马上就行刺,或着自己以死抗争。现在好了,她有了缓冲,一切可以从长计议。如果能人不知鬼不觉地寻找机会致朱棣于死命,又不使自己同归于尽,那不是最理想的吗?她现在唯一的想法是讨得贤妃的欢心,给自己营造一个避风港。
这天黄昏时分,还是暑热难挡,外面凤凉,贤妃权氏就在仁寿宫花树间吹箫,同几个宫女为贤妃收拾行装的铁凤,抽空给贤妃端来一杯冰仙汤。铁凤说:“娘娘,请喝冰仙汤,是防中暑的。”
权氏喝了一口,说:“你还有这个手艺?这冰镇的冰仙汤真好喝,里面都有什么?”
铁凤说:“有冰糠、枸杞子、花粉、银耳……娘娘配制的补酒不是更好吗?”
权氏回避了她的发问,只是笑道:“怪不得冰仙汤这么好喝呢,原来都是好吃的。”
铁凤知道贤妃从外面得来个秘方,正在做一种大补的药酒,喝了壮阳补阴,强身壮骨、延年益寿。房事频繁而不虚。权氏配制它是想给皇上喝,这是贤妃想讨好朱棣、吸引他的手段,她当然想永远得到朱棣的专宠。
贤妃她看了铁凤一眼,说:“你这样出众,又是当秀女选入宫中的,却让你来侍奉我,你委不委屈呀?”
铁凤说:“这是我的荣幸啊。”
贤妃权氏说:“你好好的,我不会亏待了你。我看吕婕妤也挺喜欢你,常让你过她的宫里去。”
铁凤说:“她听说我会绣花,就让我绣帐子。”她是有意周旋在妃子之间,既是寻求庇护,也是寻找机会,什么机会,他一时也说不清,朦胧的想法是利用她们之间的争风吃醋和尔虞我诈。
贤妃问:“你看呂婕妤这人怎么样啊?”
铁凤说:“没贤妃娘娘厚道、随和。她见皇上最宠幸你,心里有气,常在皇上面前说你坏话,而娘娘你却从来不在皇上面前说她。”
贤妃说:“我不怕人说。她说我什么了?”
铁凤说:“皇上不是要带兵征漠北吗?皇上说要带娘娘和她同去,可是吕婕妤说你弱不禁风,不惯鞍马劳顿,不想让你去,这不是他想得皇上专宠吗?”
贤妃笑了,说:“你以后常去她那,她有什么举动,你来告诉我,不害人,也不可不防人啊。”
这正中铁凤下怀,她就是想在她们互相倾轧中觅生存,再徐图报仇之机。
贤妃叫她抓紧时间把北上的行李用品收拾好,铁凤答应一声,说她收拾得差不多了。
三天以后,朱棣在神策门外誓师后,亲率征北大军浩浩荡荡向北进发了。
贤妃和吕婕妤是随行的妃子,她们俩的宫车一模一样,涂黑红漆的宫车高一丈三尺,前后车櫺并雁翅,四周垂如意滴珠板,车辕是抹金铜凤头、凤尾,内饰也十分豪华。铁凤骑马跟在贤妃宫车旁。
朱棣坐着高大宽敞的皇帝大辂,辂高一丈三尺九寸,宽八尺多,上为平盘,前后车櫺及四垂如意滴珠板,镀金龙头、龙尾、龙鳞叶片装钉,内饰绿地描金,里面是黄线绦编红漆匡软座,下莲花坠石,上铺花毯,红锦褥席,朱棣端坐于中。
十天后,当车驾行至黄河边时,李谦来报,安远侯栁升派人来奏报军情,辗转从南京追赶至此。
正好在河边休息,等待过河,朱棣就叫栁升的人过来奏报。
少顷,一个指挥佥事过来,趴在帝辂前叩头说:“指挥佥事李定三奉安远侯之命来向皇上面奏青州剿贼战况。”并呈上奏折。
朱棣未及拆看奏折,急不可耐地说:“起来吧,你快说吧,那女妩唐赛儿是不是灭了。”
李定三给朱棣带来的可不是好消息。他说,青州云门山一仗,中了贼人诱兵之计,刘忠大败,刘忠本人阵中被杀,大军溃败。眼下贼势猖獗,竟占了即墨和莒县两城。更为囂张的是,他们抬出个斗王来,蛊惑人心,说是建文皇帝的儿子宫斗,以此号令天下。
朱棣皱起眉头,心里想,这真是多事之秋啊。没想到刘忠如此无用,更没想到一伙饥民暴动还成了气候。他们打出建文帝皇子旗号,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朱棣又对身旁的夏原吉说:“传旨,令栁升统领在山东沿海防堵倭寇的卫青,再加上明鳌山卫的指挥王贵,尽起本部兵马,夾击贼寇,务必把他们消灭在山东境内,不使流窜外省,不管真伪,一定要把所谓建文帝皇子捉拿归案。”
李定三又奏道:“云门山一战,我们俘获了一个贼首,本来安远侯要把他就地正法的,因为认出他是从前的翰林栁如烟,故押来请皇上发落。”
一听此言,朱棣和在场的大臣们全都十分惊讶。
夏原吉说:“栁如烟?南京城破,再就没他音信了,他怎么会从贼?”
朱棣就让人把栁如烟带上来。
几个化妆成百姓的义军士兵骑马护送景展翼北行,桂儿也骑马跟随着。他们本来是奔南京而去,后来听说朱棣已北征出塞,又听说栁升派人把栁如烟押送到朱棣驻蹕处了,他们便折而向北,一路追踪而来。
护送景展翼的小头目说:“听说皇上的车驾快过黄河了,已离这里不远,但不知栁头领是否押到了此处。”
景展翼说:“他们不敢轻易杀他,那是因为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我们赶过去,你们就可囬山寨去了。”
黄河边上临时驻蹕处是在一片树林中。这里临对搭起一顶黄色帐篷,帘子高卷,坐在帐中便可见滔滔黄水卷着浊浪向东奔流。
栁如烟被推了进来,他显得很惊讶,没想到在这里面见朱棣,也不知道朱棣是干什么去,怎么会驻蹕在黄河边上。栁如烟尽量使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
朱棣的话一点不含敌意,倒像是见到了久违的故人,他说:“栁翰林别来无恙啊。”
栁如烟不出声,猜不透朱棣为什么不一怒之下处死他,他现在还有必要礼贤下士、拢络士子之心吗?
李谦见栁如烟不跪,就在后头踢了栁如烟一脚:“见了皇上,你敢不跪!”
朱棣却很宽和地说:“别难为他,士可杀不可辱,栁如烟毕竟是读书人,又在我燕王府供过职,朕不忍心荼毒他。”
朱棣又转而问栁如烟:“朕待你不薄,就算你忠于建文帝,始终不降,也可原谅,你是他的遗臣嘛,可你落草为寇,从贼造反,这可不像读书人的所作所为了吧?”
栁如烟知道朱棣并不喜欢懦夫,但也不容忍方孝儒、铁铉那样让他颜面扫地的人。栁如烟便振振有词地说:“我们拥戴皇子宫斗起事,是要复辟建文旧朝江山,这怎么能是降贼?谁是贼?建文帝皇子是贼吗?”
朱棣问:“你说实话,建文帝的儿子真在唐赛儿手上吗?不是假托的吗?”
栁如烟说:“这是真的。你会睡不着觉的。而且,方行子、孟泉林、程济这些人都在辅佐幼主,你能小看吗?”
朱棣平静的语气中透着威胁,他说:“你对朕说这些,想怎么样?你是决心一死了?”
栁如烟已不抱求生之望,想想方孝儒、景清、铁铉这些人的下场,不寒而栗。他明白,现在想投降,朱棣也不稀罕了。他说:“即使我下跪,你会饶过我吗?只求速死。”
朱棣说:“你的罪恶,杀你十囬,你都不屈。朕却不想杀你,不过你得给朕办一件事。办成了,朕不食言,给你高官厚禄。”
栁如烟不大相信,便抱一线生机地巴望着朱棣。
朱棣意外地告诉他,可以放他囬山东去,去劝降唐赛儿、方行子这些人,向朝廷投降,这也算他立了功。
栁如烟说:“纵然我答应了陛下,也没用,他们不会听我劝降的。”
朱棣说:“那你会有办法的。这办法得由你来想。你先下去,朕真的不想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栁如烟望着朱棣。朱棣说:“靖难之后,朕杀了不少人,有的杀得对,有的本可以不杀。像方孝儒、铁铉,朕是一怒之下处置的,至今后悔,朕希望从你这里得到挽回,让天下士子明白,朕是倚重读书人的,他们做错了事只要肯悔悟,朕都可以宽容。”
朱棣的话很诚恳,诚恳与狡诈是分得清的。栁如烟显然动心了,他怎么会愿意死呢?他和心爱的人才成亲一天,他才二十几岁,一边是高官厚祿,一边是做刀下之鬼,一切化为乌有,生的渴望像空中伸向他的救援之手,牢牢地抓住他的欲望。他喃喃地说:“我和方孝儒又有不同啊。”
这话是说给朱棣听的,方孝儒只是忠于建文帝,视燕王为逆子贰臣,而栁如烟反反复复,最终公开起兵造反,这还能得到宽容吗?
朱棣说:“朕就是要造出一个震惊天下的奇迹呀,朕敢重用一个真心忏悔,从前又十恶不赦的人。这不但是朕救你于水火之中,你这也是帮朕在树立旷达宽厚名声啊。”
栁如烟觉得朱棣这人身上有一种不同常人的奇异力量,有器量,可包容天地的器量,也许当初本来就该像解缙、杨士奇一样,为他效力,自已吃尽了苦头,转了一大圈,又重归老路,这是何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傍晚时分,朱棣带着贤妃、吕婕妤等人在岸上观黄河落日。铁凤和几个宫女在跟前侍候着。
黄河的落日别有韵味,朱棣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说“长河落日圆”了,落日的边廓极为清晰,是个没有刺目光芒的大圆饼,静静地、一点一点地没入黄涛中。
朱棣都看呆了。
贤妃不明白,同是江河,长江碧绿,可这条河怎么这样黄啊?
吕婕妤说:“是啊,和泥汤差不多。”
朱棣说:“若不怎么叫黄河呢?”接着他吟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囬……”
这时李谦来了,叫了声“皇上,”样子很神秘。
朱棣问他什么事呀,挤眉弄眼的?
李谦小声说,这事得单独向皇上奏报。
朱棣便带他走到河岸一棵栁树下,李谦说:“景展翼找上门来了。”
朱棣一怔:“景展翼?哪个景展翼?”
哪还有第二个!李谦说,就是给圣上画过群马图的景展翼呀,景清的女儿呀。
朱棣说:“胡说,她不是在苏州正法了吗?”
说不定又是他们冒功。李谦说,这可和姓裘的宫女不一样,这个是自报家门的,别人认不出,他李谦还能认错吗?而且更叫他惊讶的,他看见桂儿成了景展翼的丫环。这一条,他可不能奏报,私自放走桂儿,他可有欺君之罪,好在方才他与桂儿达成了默契,她答应不拆穿这件事,反正朱棣对桂儿也没有印象,漏不了馅。这算是桂儿对李谦不杀之恩的报答。
景展翼对朱棣来说,是个经常出入梦中的人,她还活着,朱棣禁不住心动,让朱棣真正心动的女人凤毛麟角。朱棣弄不懂,她来干什么?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后来,灵感飘来,他忽然一击掌说:“明白了,朕明白了。”她显然是为救栁如烟而来。这么一想,朱棣的心又向下沉了,一种男人都有的妒火在心底上升,他羡慕栁如烟,又恨他得到女人的如此垂青。
李谦却不明白,他说:“是打发了呀,还是抓起来?”
朱棣说:“都不是,你们都回避,带她来见朕。”
朱棣去征漠北了,留守的朱高炽并不轻松。朱棣留给他的空间有限,他又在朱高煦心腹的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之下,朱高燧也并不和他一条心。他每天都体会着如履薄冰、如履深渊的惶恐滋味,从前母后在日,他还有个依靠,现在却感到孤单无靠。
这天朱高炽正在东宫批阅奏折。有人来报,交阯郡布政参议解缙囬京奏事,来拜见太子。
解缙是朱高炽所崇敬的人,又深感左迁交阯是对他的不公平,一听他囬京,朱高炽没多想,马上说:“快请。”
东宫属官翰林杨溥在一旁提醒说:“这不好吧?”
原来皇上明令,百官朝谒东宫太子,偕进偕退,也就是说,只准一批人一同拜见一同退出,不得独留私见。这当然是防范太子结党营私的措施了。
另一位属官长史黄淮自己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解缙外放贬官了,也可以不算百官了。百官通常指朝臣。
朱高炽说:“是呀,他一个人从交阯郡来,他和谁搭成帮偕进偕退呢?”
几个人都笑了,杨溥说:“可也是。”
朱高炽说:“快请解先生吧。”
解缙被太监引领着上台阶时,已经有看不见的眼睛盯着他了。不远处廊下,黄俨正在监视着这里。
解缙进了东宫,给朱高炽行了大礼,朱高炽说:“快坐吧,解先生又黑又瘦,想这交阯郡是个苦地方。”
解缙说话还是那么犀利,发配还会发配到苏杭天堂去吗?
杨溥说:“解先生的嘴还是这样不客气。”
解缙说:“秉性难移呀。”他看到杨溥和黄淮正把一批奏折捆好,就问:“把奏折梱起来,不会是束之高阁吧,这是什么意思?”
杨溥向他解释,皇上不是去征漠北了吗?这些折子急需皇上批答,特派专使随时分批追送北征途中,请皇上批答。
解缙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那太子还有必要过份细致认真吗,即使紧急奏章,太子也不能及时处置,要么要快马呈递路途中的皇上,要么等皇上北征囬来,这能不误事吗?还谈什么监国!
杨溥嘘了一声,小声说:“隔墙有耳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子监国,无非是日常琐事,祭祀、上香,而且皇上说,不能授官,不得对臣下治罪,又不准用御玺,只能用‘太子之宝’,这监国怎么个监法?”
这时突然听到奉天门外有鼓声。
朱高炽问:“谁在击登闻鼓?”
太监下去后马上返回来报:“囬太子殿下,是兵部主事李贞的妻子在击登闻鼓鸣冤。”
朱高炽不明白,她有什么冤枉?
这事杨溥知道。是陈瑛抓的人。有几个皀隶告发李贞向他们勒索贿赂。
解缙忿忿地说,圣上英明之至,却容许陈瑛、纪纲这样的酷吏横行,听说纪纲杀人前必把这人请到家里洗澡,再灌醉了,把家里的金钱勤索光,再杀人,还传言他为皇上选妃,他从中克扣自用。这就是当代的来俊臣、周兴,迟早应当请他们入瓮。
杨溥再度劝他少说几句。先生因祸从口出,远谪交阯,再不慎言,脑袋也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