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儿说:“她也刚刚知道,我回宫来找小姐时,被栁如烟撞见了,他叫人把我抓囬府里,关在了酒窖里,如果不是景小姐及时赶来营救,他早杀人灭口了。”
方行子突然苦笑起来,这就是她几乎相期相许的那个栁如烟吗?这就是景展翼为之痴迷发狂的栁如烟吗?方行子的心在颤抖、在流血。
停了一下,她问:“他在哪里请景小姐吃饭,我也想去会会他呢。”
李谦说:“在客厅,请吧,方小姐。”
方行子囬头看了桂儿一眼,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全都要报。虽然你没能挽救几万将士的性命,我还是要谢谢你,替那些冤魂谢谢你。”她眼里的泪光在闪烁。
景展翼还不知道方行子的出现,她和栁如烟在客厅里沉闷地喝着酒,景展翼手里托着杯,目不斜视地盯着栁如烟,盯得栁如烟有点发毛,几次避开她的眼睛。
栁如烟没话找话地说:“如今是江山依旧,人事皆非了。”
景展翼囬了一句说:“我看是人也依旧,只是良心全非了。”
这时有人来报:“娘娘,方行子来了。”
景展翼和栁如烟惊得同时站了起来。在他们还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方行子己经在李谦的陪同下笑吟吟地跨进门来。
景展翼看看方行子的背后,首先想到她落网了,但怎么能让她自由自在地上她想去的地方?景展翼来不及细想了,惊慌而又担忧地问:“你怎么来了?是他们把你抓来了吗?”
栁如烟可是心怀鬼胎了,方行子这时候出现,竟有催命判官一样效应,一个景展翼他还摆布不过来,哪堪再加一个更厉害的角色?她们齐聚栁家,是纯属偶合,还是有预谋?他一时都来不及细想了。栁如烟勉强镇定一下自己,说:“真没想到,我们三人此生还有团聚的一天,我几乎以为这是在梦中。”
方行子没有理栁如烟,她拉住景展翼的手说:“你别为我担心,我不是被他们抓来的。”
景展翼又看了一眼门外的武士:“那,他们……”
方行子嘻嘻哈哈地说:“这些宫中卫士们,是皇上派来护卫我的,并非是看押我的。”
景展翼更加糊涂了:“你和唐赛儿可是朝廷通缉的天字第一号的钦犯啊,你怎么会这样逍遥?”
栁如烟也以同情关切的口气说:“是啊,皇上得到情报,说你藏身于尼姑庵里削发为尼了,为了捕到你,把天下所有庵堂里的尼姑都抓到宫里来一一指认,就是要找你呀。”
方行子说:“不必这么费事了,我已劝阻皇上了,把尼姑们全部遣送回去,皇上痛快地应允了。”
景展翼心痛如刀搅,她明白了,以方行子的个性,她是牺牲自己以求换得天下尼姑平安的。她流着泪说:“你怎么这么傻呀……”
方行子讥讽地说:“我傻点好,这一来,栁侍郎就省去很多烦恼了,不必天天去辨认尼姑了。”
栁如烟很觉尴尬,他说:“我也是没办法,吃皇粮、当皇差,就得为皇家办事呀。坐,快坐呀,咱们一起痛饮几杯,这是沧海桑田的相聚呀。”
方行子也不客气,便挨着景展翼坐下,她说她是请准皇上来栁府的,尽可以开怀畅饮。景展翼怔怔地盯着谈笑风生的方行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反常。
栁如烟连忙提起酒壶,亲自为方行子斟满酒。
景展翼举起杯来与他二人碰了一下,饮了半杯,问他二人,还记得在卸石棚山寨聚义厅的婚礼吗?
栁如烟说好像在昨天。
景展翼面向栁如烟,用一种凄恻的语调说,那天晚上,她听到一阵呜咽的箫声。她走了出去,看见孟师傅坐在山坡上凄凉地吹箫,她才知道,方行子并不爱孟师傅,她心目中的人也是栁如烟,方行子只不过知道她也恋着你栁如烟,她才忍痛求了孟师傅答应假成亲,成全了景展翼。
栁如烟说:“我何德何能,能让你们这两个人世间的女杰垂青。”
景展翼激动地说:“你说对了一半,是的,你有何德何能?你是骗取了两个纯情女子的纯情。”
栁如烟马上说:“我做错过很多事情,但是我对你们二位的情愫是一点都不掺假的。”
方行子说:“是啊,当你决心把几万义军将士送到官军的屠刀下时,你装肚子疼,你当然不愿同归于尽,也想让我保全性命。这就是你苦苦地拉住我,不让我进入山谷的原因吧?”
栁如烟说:“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对不起你们。但我对你们的情是真的,不管到哪一天。”
在栁如烟说话的当儿,景展翼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他悄悄地把包里的粉末倒在了自己的酒杯里,又自己添满了酒。
方行子看到她有意用袖子遮挡着方行子的视线,好像在干什么,但没看清。
景展翼说:“你不要再亵渎这个情字了。你背叛了人格,你也背叛了这个情字。你知道我为什么屈辱地活下来,又违心地成了皇妃吗?”
栁如烟不敢答言。
方行子发现地上多了一张包药末的小纸片,不禁看了景展翼一眼。
景展翼对栁如烟说:“我就是要等你囬来。”
栁如烟误解了,他说:“我不知景小姐这样用情专一。”
景展翼苦笑了一下,他说:“你背叛了人格、背叛了爱情,你是应该付出代价的,你知道吗?”
方行子从她眼中看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表情,不觉为之一震,她已经料到,景展翼要亲手除掉这个她曾经那样热恋着的人了,这当然是痛苦的,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这一定就是景展翼屈辱活下来的原因,她等待的竟是亲手裁决恋人的机会。方行子过去可并没看出这个多才多艺的女子有这样一颗刚烈的心。
景展翼接着说:“我把我一生中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你,为了救你,我宁愿一死,到头来我看见,我崇拜的圣火不过是一堆灰烬,这能怪谁呢?我也应当付出代价。”
方行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见景展翼举杯站了起来,就想伸手夺她杯子,她并不忍心看着景展翼与他同归于尽,方行子说:“展翼,你不胜酒,不要喝了。”
景展翼躲闪说:“不,我要与栁大人一醉方休,醉到永远。来,栁大人……”
栁如烟还没意识到末日将到,他只是不想喝酒了,他说:“我喝的太多了,我不行了……”
景展翼说:“你还够一个男子汉吗?”
栁如烟只得举杯:“好,好,我再陪你喝一杯,算是我向你赔罪。”
景展翼向他杯子里看了一眼说:“不行,你才半杯,不公平。”她扯住栁如烟的袖子,强行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倒在栁如烟杯子里一半,又来囬折了几下,才比量着说:“这回一样多了。”
方行子更明确地意识到了什么,她担心地站起来:“展翼,你本来不胜酒,喝多了皇上会怪罪的,让栁如烟喝吧。”
但景展翼坚持要喝,她与栁如烟碰了一下杯说:“你先喝。”
栁如烟便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景展翼也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景展翼坐下,眼里流出泪来。
景展翼带着泪水苦笑着,说:“栁如烟,我不知你听明白我方才的话沒有,我说,你背叛了人格,背叛了爱情,应该为此付出代价,我自己崇拜的圣火只是一堆灰烬,我看错了人,也应该付出代价,现在已经兑现诺言了,你我都同时付出代价了。”
她从怀里摸出栁如烟送她的定情物:是那枚日月玉珮,她猛地摔在地上,立即粉碎了。
听了她的话,栁如烟本来已有点发毛,又见她摔破了定情物,更加惊愣地看了看景展翼,又去看方行子,最后去看空杯子,他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恐惧向他袭来。
景展翼出奇的平静,他说:“你毕竟是很聪明的,你知道看看杯子。我告诉你吧,你我方才平分的酒是有毒的,现在,我们俩只有很短的一点生命时间了,如果你还想悔恨过去,还来得及说几句忏悔的话。”
方行子抱住景展翼痛惜地大叫:“展翼,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栁如烟歇斯底里地嗷嗷狂叫,把桌子上的杯盘稀里哗啦地全都推到了地下,满地狼籍。他的眼里喷着绝望的光焰。
听到里面的动静,李谦进来,问:“怎么了?中毒了吗?谁中毒了?”
景展翼说:“是我自己不想活了,谁也不怪。”
方行子对李谦说:“你快囬宫去请太医来,快。”
李谦怔了一下,拔腿就跑。
景展翼像长途跋涉极度疲累的人一样,瘫软在方行子怀里,她说:“叫桂儿过来。”
方行子向外面一摆手,桂儿走了进来。
求生的欲望支配着栁如烟,他弓着腰,把手指头伸到喉咙里干呕着,想把毒酒吐出来,一副狼狽相。
景展翼脸色渐渐发白,她低声对桂儿说:“桂儿,你跟着行子姐姐吧,趁乱快走。”
桂儿哭了起来。
这时栁如烟肚子里的药力也发作了,倒在地上折腾。
方行子低声叫着:“展翼,展翼……”
景展翼推了方行子一把,急促地喘息着说:“你还在这干什么?走啊!”
方行子还是把她紧紧抱在怀中。景展翼用力挣脱,并且说:“我不行了,我只能处置一个栁如烟,杀朱棣,报咱几家人的血海深仇,全靠你了。”
方行子这才把景展翼放下,流着泪,拉着桂儿走了出去。她见宫中卫士们都剑拔弩张地拥在院子里,就说:“翼贵妃和栁侍郎喝了毒酒,都快不行了,得出去买盛敛衣服。”
一个有品级的宫中侍卫说:“这不行,总管大人吩咐了,你不能随意走动。”
方行子给桂儿使了个眼色,然后说:“那也不能等人硬了再穿衣服啊。这样吧,不放我出去,就让桂儿去买吧。”
那个侍卫同意了,桂儿并不在他们监视的范围内。他们闪开一条道,桂儿看了方行子一眼,向大门口走去。当方行子看着桂儿走远后,她突然抽出背后的双刃剑,挥舞着冲向侍卫们夺路而走,几个侍卫还想用武力拦阻,他们低估了方行子,方行子三拳两脚把拦挡她的卫士打趴在地上,哼哼呀呀地起不来,她也不想恋战,纵身一跳,轻盈地飞上了房顶,然后如同轻捷的燕子一样,在毗邻的房屋顶上飞奔而去,直到消失,看得那些卫士们目瞪口呆。
这时大门外有人高声喊着:“皇上驾到!”
一片旗旙伞盖和宫中鹵簿出现在栁家门口。皇上看到的是一片凄惨景象,而他寄以非分之想的方行子,在成功地解救了天下尼姑后,也杳如黄鹤地消失了。
前有车后有辙,朱棣篡位给儿孙立下了榜样。一百个藩王,就有九十九个想夺大位,那一个不想当皇帝的,肯定是痴儿。皇位是井,不能更动,但谁来打水就看谁捷足先登了。结交开国元勋张辅,就等于半个屁股坐到龙椅上了。一生中有十二个生日在巡视和沙场度过,历代天子中,唯其一人。
杏开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雪花飘洒,演化成细雨绵绵,青草黄了又青,青了又黄,多少个寒来暑往过去了……
这已是永乐二十二年,朱棣早已迁都北京,在更为辉煌的北京奉天殿里召见群臣。六十五岁的朱棣明显的衰老了,他晚年多病,脸上肌肉松弛,老年斑无情地爬上他的脸颊,头发和一向加意保养的长髯也全白了,像枯草,没有了从前的光译。唯一支撑着他的是自信力,他在召见群臣百官时依然精神矍烁。
朱棣在上朝时,对群臣说:“方才接到开平守将奏报,阿鲁台又侵扰边境,投降我朝的金忠力主出兵,并愿为先锋作战,你们以为如何?”
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皇上莫非得了北征癖?他第四次御驾亲征漠北,才刚刚回京两个月,怎么又议出师了呢?何况,朱棣已是沉疴缠身,但他又不承认,硬撑着,这也是大臣们担心并反对他再次亲征的原因。又因朱棣一向讳疾,谁也不敢以病为由劝驾。
内阁大学士杨荣算是年龄、资历最老的了,别人不好说,只有他尚可倚老卖老。于是他抱着象牙笏板,出班奏道:“此前陛下率六师四征漠北,军饷庞大,户部早已入不敷出,百姓也不堪重负,希望陛下不要因一时愤怒而屡动干戈,劳民伤财,即使丢弃沙漠不毛之地,也没什么可惜的,应以恤民为本。”
朱棣的脸色显得很难看,他说:“杨荣,你是不长记性呢,还是专门与朕作对?你想效法夏原吉吗?”
杨荣跪下说:“臣岂敢与陛下抗争?”
朱棣说的是二年前三征漠北时的事,户部尚书夏原吉和礼部尚书吕震、兵部尚书方宾、刑部尚书吴中等人奉旨筹办第三次出征漠北征伐之大计。他们从国力现状出发,认为不宜再动干戈。在几下西洋、修建北京新宫殿、建陵墓和迁都之后,国力空乏、需要休兵养民,他们一致反对出兵。因为北方蒙元残余势力对大明王朝并不构成什么威胁。
朱棣怎么能容忍大臣阻止他准备流芳后世的壮举!何况他们一个鼻孔出气,共同对付皇上。夏原吉是户部尚书,他反对,将会直接危及北征的饷银、粮秣,于是盛怒的朱棣把夏原吉、吴中等人下到狱中,兵部尚书方宾吓得上吊而亡,朱棣下令以抗旨罪名把方宾的尸首从棺材里扒出来,用乱刀剁烂,还不解心头之恨。
如今二年过去了,夏原吉仍未获释,如今还关在刑部大牢中,如果不是因抄家时夏原吉家一无所有,又有人力保,朱棣当时就会杀了他。今天他提示杨荣“长记性”,就是警告臣子们别犯夏原吉同样的毛病。谁也别想阻止他。
杨荣也很呆,他虽不敢坚持己见,却要尽他的愚忠,他奏道:“臣虽不是替皇上管钱粮的,也知国库空虚,臣不提醒皇上,是不称职,臣也知道必不能劝阻皇上。”
朱棣心想,你知道就好,他挥挥手说:“那你下去吧,别在这惹朕生气。”
内阁大学士金幼孜也算老臣了,他的话说得要婉转些,他出班奏道:“征漠北,确保边境安全,这是对的,但皇上已亲征四次,况且第四次出征,刚刚回京还不到两个月,太劳顿了,可派大将军张辅代劳。”
朱棣说:“朕今年已经六十有五了,且又是多病之身,朕不知道安居宫中享清福好吗?但国家安宁沒有保障,朕就愧对天下苍生。”
既然皇上举起了以天下为己任的大旗,众大臣便再无敢谏者。
朱棣于是传旨,征发山东、山西、河南、陕西、辽东五都司兵马,凡三十万众,在土木堡会师,以陈懋、金忠为先锋,他要第五次御驾亲征,并命英国公张辅和内阁大学士杨荣、金幼孜随军出征。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在一张刺绣的地图上指点着,说出他早已想好了的进军路线,兵出独石口,直逼隰宁,应在五月抵达达兰纳木儿河一带,必寻到阿鲁台主力决一死战,将其彻底击溃,永绝后患。
众皆唯唯,但杨荣和金幼孜心里有数,这将又是一次徒劳的远征,到发兵之时,连敌人究竟在哪都不清楚,完全是盲人骑瞎高地乱撞。
皇帝要五征漠北的消息传到了山东乐安州汉王府,朱高煦并无高兴的表示。囿于这偏远的小地方,朱高煦只能收敛起利爪,以待时机。
自从到了自己的封国,汉王朱高煦便沉缅于酒色之中,每日里声色狗马,不务正业。这是谋士们为他出的主意,是做给朱棣和太子看的,尽量减小目标,他要当一回卧薪尝胆的勾践。他的内心被苦水泡着,他夺嫡屡屡受挫,已无希望了,以前朱棣征北,必带朱高煦同行,从他第三次出师漠北起,朱高煦似乎就被遗忘了,他上表请缨,也遭到了拒绝,朱高煦由希望转为失望,到后来就是绝望了,这也是他改变谋略的开始,他不再相信朱棣当年的承诺,他不可能从朱棣那里得到皇权的禅让,他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如同朱棣不靠朱元璋的法定夺得大位一样。
更叫朱高煦由绝望到愤怒的是,朱棣以莫须有的罪名剝夺了朱高煦两护卫的兵柄。朱棣老了,快死了,他在安排后事,唯恐他两腿一蹬,他扶植的太子不成器,是扶不起来的天子,像朱允炆一样,被人篡了位。
朱高煦想,你永乐皇帝能走这步棋,我怎么不能走?前有车、后有辙,你给儿孙做出了榜样啊,那就对不起了。
这天朱高煦又在后宫玩乐,边饮酒边看几个舞女在面前跳舞,他搂着一个妃子,不时有狎亵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