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乐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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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道衍复又坐下,拨弄着篝火,使之升腾,他随口念了两句诗:我本浮屠自有师,畴肯崆峒莫奈我,欲将雄心托明主,跨过尘凡两界河。

朱棣咀嚼着,点头道:“好一个跨过尘凡两界河!”

刚刚登极的新皇帝朱允炆面色苍白,文质彬彬,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他此时坐在从前祖父朱元璋坐过的宽大的龙椅上,觉得椅子太宽、太大,坐上去空着很大一块地方,有点无倚无靠的感觉。他心神不定,心里总不那么踏实、不那么自信。丹墀下站着太祖皇帝托孤的几位骨肱重臣,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还有魏国公徐辉祖和驸马都尉梅殷等。

朱允炆最关心的,仍是从四靣八方赶往南京吊唁的各藩王是后都堵回去了?

齐泰奏道:齐王、宁王、代王、岷王虽然都不痛快,接到谕旨后,还是原路回藩地了。

显然朱允炆最担心的并不是他们,便问起“别人”。

黄子澄知道“别人”是谁,他奏道:“皇上圣明。恰恰是燕王自恃镇北有功,擅自做大。他居然抗命,不理会朝廷旨意,依然带兵南下。”

朱允炆脸色越发不好看了。他轻轻叹了口气,他不能不钦佩太祖高皇帝的英明和高瞻远瞩,他临终时,特地把朱允炆和驸马都尉梅殷叫到床前,嘱咐后事,指出燕王不可不虑,真是一针见血呀。

燕王早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太祖能制他,却又撒手去了。如今,他不听令,怎么办?他带兵吊丧,就是个信号,绝非善举,会不会……

梅殷认为,朱棣不至于造反逼宫,谅他不敢。

齐泰却认为不可不防。太祖遗命中,为何特地谕令各藩王不得进京吊丧?他还不想让自己的葬礼风光些吗?他还不想让二十几个分封在外的儿子回来送他入土为安吗?

黄子澄附和齐泰,说齐大人所言极是。太祖皇帝对他们不放心,特别是不放心雄心勃勃的燕王。

齐泰说:“可令五军都督府的兵马出城布防,沿淮、沿江驻屯,以防有变。”

梅殷自告奋勇,他愿领十万兵马迎拒于淮安。

朱允炆当即允诺,觉得这样才可放心。为确保京师安全,又令德高望重的徐辉祖领兵驻屯于南京之外,以防不测,这同样是给燕王一个信号,说是给他个眼色也未尝不可,但愿他有自知之明,相安无事最好,叔侄毕竟是君臣,不守名份是不能容许的,再弱、再无能的皇上也不会让步的。

月淡星繁,方孝儒父女下榻的临淮关小镇客栈里灯光迷离恍惚。后院有一片茂密的松林,此时方行子正在林隙间空地上练剑,一柄双刃长剑在她手中舞得出神入化,舞得呜呜风响,她那苗条的身影已经裹在一片白光中。

方孝儒轻步走来,看了片刻,忍不住叫好:“好,真正的魔剑,滴水不漏。”

方行子倏然收剑,徐徐立稳,气不粗喘,她冲方孝儒一笑说:“父亲可是对武艺一窍不通的,你也从来不希望我跟人学武艺,今天是怎么了?倒夸起我来了?”

方孝儒说他除了会咬文嚼字,一无所长,这次奉皇命赍诏书北拒燕王入京,一路上不就靠女儿为他保镖吗?看起来一味地反对习武也是不对的。

方行子说,可惜她的武艺并不到家,那是因为父亲伤害了她师傅,把人家气跑了。

原来方孝儒怕市井的闲言碎语,一个书香门第的女子整天舞枪弄棒成何体统!他倒不是对女儿那个师傅有什么偏见。他问方行子,是否知道她的师傅孟泉林现在何处。

方行子只听别人说过,有人看见孟师傅穿着芒鞋托缽云游,可能是皈依了佛门。

方孝儒笑着说,千万别这么亵读佛门,在他看来,孟泉林是个手上沾过血的人,他若能皈依佛门,那可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方行子挽着父亲的胳膊向店房里走,她替孟泉林辩解,他杀人,并不杀好人啊。当年燕王在皇上靣见进凉国公、大将蓝玉的馋言,致使蓝党一案两万多人被杀,她师傅是蓝玉手下的将领,受牵连,一家人也无端被害,只孟泉林一人侥幸逃脱。作为蓝玉手下的将领,他还不该为蓝玉报仇吗?

方孝儒却认为想杀燕王,谈何容易!到头来孟师傅还不是被朝廷悬赏追杀,四海流亡?

父女二人谈论的孟泉林,并没忘记报仇,他正向临淮关靠拢。

黑沉沉的夜,踏着荒草蔓迷的草径,一个黑衣人急匆匆地走着,透过迷濛的星光,可以看清,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高颧骨,脸上线条楞角分明,他身上背着宝刀、硬弓,健步如飞。他正是方行子的师傅、失踪了很久的孟泉林。

他的目的很明确,来刺杀仇人朱棣,他虽藏身在寺院里,耳朵却不背,一听说皇上驾崩,他料定朱棣必昼夜兼程赶往京师吊唁,在路上下手,总比潜入戒备森严的北平燕王府去行刺要容易得手。

朱棣当然不可能意识到危险正悄悄向他袭来。这天傍晚,他在外头树林里乘了一会凉,与道衍计议一阵,分手后回到下榻的大帐篷里。

小太监郑和为朱棣掀开帐篷门帘,朱棣进来,端庄娴静的徐王妃端了一杯杏仁露过来:“喝杯杏仁露吧,说了这半天话,口渴得不行了吧?”

朱棣接过来,一饮而尽,他说:“又是你亲手磨的杏仁吧?天下人无不羨慕父皇因为有母后那样的贤内助,才得了天下。也有人说,我得了徐王妃,不亚于父皇得马皇后,说你有旺夫之相,不知果能应验否?”

徐王妃轻轻一笑说,这比喻可就大谬不然了。一后一妃,天壤之别,岂能同日而语?

朱棣却认为,天下的事,都很难说的,也许,他的大运就旺在夫人身上呢。

徐王妃劝他,还是别想入非非的好,她只希望每天都能睡一个安稳觉,不做恶梦。她这样说,是有所指的,她猜得到朱棣肚子藏着什么下水,只是朱棣不明言,她也不便点破。

朱棣试探地说,他本来想循规蹈矩的,不想越雷池半步。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怎么办?如果有一天,自己被人逼上梁山,又怎么办?他问徐王妃,她难道会袖手旁观,不帮自己一把吗?”

这已经说得很露骨了,徐王妃不觉耸然心惊。她沉默片时说,但愿没有这一天,她确实不希望看到丈夫到了鋌而走险的一步。女人的雄心和冒险精神,也许天生比男人稍逊一筹。

朱棣说自己又何尝希望。他只想问问他的王妃,一旦到了那一步,她怎么办?总不会离弃他吧?

徐王妃深情而又无奈地望着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她只能这样表白:她没有别的选择,冥冥中的神祗早把她和燕王殿下捆绑在一起了。他们的纽带还有孩子和共同的荣辱。

朱棣感动地把徐王妃揽在了怀里。

徐王妃问她这几天你总和道衍和尚一起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她当然不会相信是在参禅。

朱棣说这是人世间永远也参不透的禅。他说他有预感,未来天下,成败已定,也是有先兆的。朱棣说起了一件旧事,问徐王妃还记不记得父皇在时,燕王和当今皇上允炆和诗的事?

徐王妃当然记得。那是燕王大出风头的一次。原来父皇朱元璋出了个上联,是“风吹马尾千条线”,那是雨天的一次出猎,故有此句。朱元璋令皇太孙朱允炆先对,朱允炆对了一句“雨打羊毛一片毡”。

应当说,对仗工整倒也工整,但总有点萎靡不振和风雨飘摇的感觉,远不如后来燕王对的有气势。

朱棣笑道:“这也许是天意,不知我怎么就来了灵感,对上了‘日照龙鳞万点金’。”

徐王妃当时就从朱元璋脸上看到了褒贬,燕王的对子,与朱允炆的一比,高下分明。朱棣的对子气势磅礴,意蕴深远,难怪先皇喜欢。

朱棣不禁长叹一声,喜欢又有什么用?皇帝不照样是人家来当!

徐王妃不小心又触到了朱棣的心病,急忙宽慰他,当然是老调重弹,长幼有序,这也是势所必然的事。朝野上下尽人皆知,按先皇本意,谁不知道朱元璋有意立朱棣为太子?朱元璋早就说过,二十四个儿子中,才干、气度,能称得上“子肖其父”的,只有朱棣一人。无奈朝臣中十之八九都反对,连徐王妃的父亲、开国元勋徐达和封了魏国公的大哥徐辉祖都反对,在徐王妃看来,他们反对的不是他燕王殿下,维护的也不是太子朱标和太孙朱允炆,而是拘泥于古制成法而已。

话虽然这么说,朱棣毕竟一下子被人从近在咫尺御座旁赶走了,他与帝王的梦失之交臂。朱棣一想到此就心里发颤,禁不住叹息连连。

此时刺客孟泉林已脚步轻盈地潜入了朱棣扎营的驻地,正越过有哨兵把守的辕门,方才他在树林里抓了一个正在拉屎的燕王府士兵,逼他脱下了燕王府侍卫的衣帽,自己换上。有了掩护,他很顺利地走进营房,正悄然窥视着一个个帐篷,在寻找朱棣的中军大帐。

朱棣犹自与徐王妃品茶交谈。他们的话题又转到了道衍和尚,徐王妃不止一次说道衍和尚实在是个怪僧,今天又重申。在她看来,道衍和尚叩缽吟诗,这么深地过问凡间事,不是个安分之人。

朱棣笑着承认,他也认为道衍确实是个怪僧。他是把道衍与刘秉忠相提并论的。元朝时候,曾经辅佐过忽必烈成就霸业的,也是个怪僧,叫刘秉忠。道衍行为处事太像刘秉忠了。他工诗通儒,又曾拜道士席应真学习黄老之术,精通易经,尤擅兵法。朱棣在鸡鸣寺第一次见到他,就相中了他,朱棣说他形如病虎,一双相距八丈远的三角眼,充满智慧,他的才干超群,足以佐他成就大事。

说起进京吊丧可能受阻,徐王妃问,听说方孝儒把太祖皇帝的遗诏先送过来了?

朱棣便从怀里取出遗诏递给徐王妃,她既已知道,当然看看也无妨,不过,他还是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毕竟是对自己不利。朱元璋临终竟有此遗命,如果不是矫诏,就是糊涂,朱棣面对这份遗命,心里不免怨气冲天,朱元璋在他心目中的崇高也随之打了折扣。

徐王妃匆匆看过,帮朱棣分析说,重申皇太孙登大位,天下归心,这不过是官样文章,要害是下靣几句话。

朱棣说:“是呀,现在成了非常时期,限制诸王,不得擅离封地,表面是拥兵镇守边陲,怕强敌趁机侵扰,其实是怕藩王们率兵入京奔丧,威胁皇位。”

徐王妃指着遗诏里这一句,认为不是冲殿下来的,诸子在令中者,推此令行事。这是暗指你燕王最不安定,尤其得大加防范,不可掉以轻心。既是对各藩王的告诫,也萛是警示录。

朱棣懊恼而恨怨,觉得自己南征北讨,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想想心寒啊。他现在即便安分守己,甘心当个良臣相安无事,怕也难啊。

徐王妃说了一句很刺激的话,如果真想相安无事,倒很筒单。

朱棣反问,怎么个筒单法?

徐王妃说:“新皇上最忧患你、怵掸你的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朱棣愣了一下,自己总结说,树大招风,他的势力太大了,大得让朝廷失去安全感了。”

徐王妃点头,表示赞同,是呀,势大必压人,君弱臣强,就是禍患。她认为,只要燕王把三护卫兵权交了,只留三、五十个护卫,然后整天声色狗马地混日子,她保丈夫平安无事,可以安享余年,死后还会有很荣耀的封谥。

这是极而言之,但你得承认,她说的是实情,只是朱棣不甘心而已。他把脸拉得老长,如果让他过生不如死的猪狗日子,那他宁可立即去死,一了百了。朱棣可不是一个可以苟活的人。

徐王妃早知道他会这么说。在她看来,那就只有一条路了……这是一条充满危险的险途、畏途,成功与毁灭的机会各半。她想劝丈夫忍,可忍的结果若是百分之百地毁灭呢?那一半话又被她自己打住了。

朱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