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行刺,救藩王一命者是一弱女子,成为刺客“劫质的也是她。巾帼男儿随“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拦阻藩王,种子在朱棣心中扎根。为洗雪耻辱而比箭,意外地又收了第二个女徒弟。
一
已是后半夜,叫更的梆子声变得稀疏下来。在朱棣帐外值夜的小太监郑和等人都熬不住了,都在打瞌睡,几个宫中侍卫不敢懈怠,持刀挺立在帐篷门外。
孟泉林已悄然接近了朱棣的营帐。他见门前有卫士,无法接近帐篷,就拾起一块石头朝远处一掷,几个侍卫被惊动,立刻向那里奔过去查看。孟泉林趁机钻入帐篷。
朱棣仍和徐王妃在议论天下大事,忘记了夜已深。杀机毕现的孟泉林陡然一出现,朱棣和徐王妃都吓了一跳,朱棣毕竟是见过阵势的,反应快,他很快镇定下来,把徐王妃拉到自己身后,打量着握刀逼近的孟泉林,软中带硬地说:“这位英雄未免过于胆大了。这是在我燕王的屯扎地,我只要咳嗽一声,我的宫中侍卫就会一拥而上。”
孟泉林冷笑着说:“王爷别忘了,不等你喊出声来,我早已让你见阎王去了。”
朱棣一边拥着徐王妃后退一边说:“我和先生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知先生为何要跟我过不去呢?”
孟泉林道:“我是蓝玉手下将领,你当年进馋言,使蓝玉案牵连了两万多个冤魂,我一家七口也都命丧你手中,我是蓝玉手下大将,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杀你头以谢天下,你还会心存侥幸吗?”
朱棣皱着眉问道:“这么说你是孟泉林了?”
孟泉林道:“你知道就好,省得你不知道你是死在谁刀下。”
在朱棣转动着眼珠在寻找脱身之策的当儿,一个手托漆盘的嬝嬝婷婷的少女正掀开帘子进来,漆盘上放着一个酒罈子。她就是开国元勋徐达的幼女、徐王妃的妹妹徐妙锦,此时孟泉林正待出手,已将大刀举起来砍向朱棣。
说时迟那时快,机警的徐妙锦突然把方盘里的酒罈子倒提起来,朝孟泉林头上猛掷过去,砰的一声,酒罈子在孟泉林头上开了花,酒水在他脸上横流。孟泉林被这突如其来地一击,迷了眼,手一抖,大刀砍偏了,砍到了桌子里,一时又拔不出来,这使朱棣有了缓冲之机,他奔到边幕处,急忙去摘长剑。
回过神来的徐王妃也急忙冲帐外大喊一声:“来人啊!”
郑和这才带着四、五个卫士持刀闯进来。
朱棣与孟泉林开始交手拚刀,卫士们围过来助攻。
孟泉林先时还奋勇抵挡,渐渐因众寡悬殊而处于下风,朱棣歩歩紧逼,一个黑虎掏心,孟泉林急忙躲闪,被刺中了左臂,鲜血淋漓。他己失去战机,看看占不到便宜,只得边打边撤。
好歹冲到了帐篷外,闻讯赶来的张玉又率兵士包围过来,眼见得冲不出去了,孟泉林猛地跨前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徐妙锦揽到怀里,锋利的刀锋搁在了她的脖子上,她成了劫质。
一霎时,攻击的人全愣了,不由得停止了攻击。只有小太监郑和还不顾一切地拿着刀向孟泉林身上捅过来。
朱棣大喝一声:“混帐,放下刀!”
孟泉林冷笑一声,说:“还是王爷明白。都给我听好了,所有的人,放下手里的兵器,退后二十歩。否则我就杀了她。”
朱棣见张玉等人还在迟疑,急得大叫:“按他说的办,还等什么!”
众卫士、太监这才不情愿地乒乒乓乓地扔下刀剑。
孟泉林看了一下流血的胳膊,血水都流到了徐妙锦的衣服上了。他挟持着徐妙锦,倒退着向后撤,一边用命令的口气警告朱棣和他的下属,都呆在原地别动,并要求给她备一匹好马,把马送到淮河边大树下。
朱棣怕伤害了徐妙锦,只得对张玉下令:按孟泉林说的办,给他备马。
张玉只好亲自跑到马厩里牵马,徐王妃还不放心,对孟泉林说:“壮土说话要萛话,不要为难一个弱女子。”
孟泉林后退着,说,只要朱棣不耍阴谋诡计,他一定不伤害无辜,冤有头、债有主,与别人无干,他只要取朱棣一个人的人头。
孟泉林一边向河边退,一边说:“可惜老天不助我,让你再多活几天。不过我有言在先,今生苟全性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你朱棣,你等着好了。”
郑和小声对脸色铁青的朱棣献策说:“王爷,我偷偷埋伏在路口,下绊马索……”
朱棣不准他胡来,为了保住徐妙锦的性命,也只好先放过他。
张玉亲自把一匹配好鞍子的马牵到了大柳树下,然后依照孟泉林的要求离开。
孟泉林挟持着徐妙锦一步步倒退着,来到马跟前,朱棣等人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向前移动脚步,不敢太块,也不敢太靠近。
孟泉林站住,厉声命令他们停步,不准再靠近!
于是朱棣对随从们摆摆手,众人站定。
孟泉林松开了徐妙锦,说:“对不起了,小姐。”
徐妙锦揉着被卡痛了的脖子,说:“你这个歹人,手够狠的了。”
孟泉林说:“你敢骂我?”
徐妙锦从容地说:“骂你又怎么样?你大不了杀了我。”
孟泉林反而对徐妙锦产生了敬意,他的话说得很蛮横:“你快住嘴,小心惹恼了我,我反悔了,我这刀可是不讲情面的。”
徐妙锦说:“方才你都没杀我,现在还会当反复小人吗?”
朱棣见孟泉林并不急于逃走,却和徐妙锦在不紧不慢地交谈,不禁大为纳罕,他问徐王妃:“他们怎么拉起家长来了?你这个妹妹越来越让我看不透了。”
徐王妃心里也在揣摩,大概妹妹在和那江湖杀手讨价还价吧……
孟泉林突然问徐妙锦,是燕王府的妃子,还是宫女?
“这和你杀人有关吗?”徐妙锦揶揄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孟泉林一笑说:“我想谢谢你呀,你今天救了朱棣的命,也萛救了我一命。你看,我的血把你的衣服都弄脏了,如能再见,我当还你一身新衣裙,也不知能不能见?”
徐妙锦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心想,这人莫非是颠狂之人?这么想了,便冒了一句很不中听的话:“你不是个疯子吧?”
“怎么不是?你看,这些人哪个不是疯子?当着王爷还嫌不够风光,还觊觎皇位,不更是个大疯子吗?”孟泉林说罢一阵哈哈大笑,右手一拍马背,腾地跨上马鞍,不知是对朱棣说的,还是对徐妙锦说的,扔下一句“后会有期”,双腿一磕马肚,那匹马带着他,沿着淮河古道一阵风驰去。
这时朱棣已经得到探马报来,临近淮河地段,正有无数朝廷军队在调遣,河中舟师无数,驸马梅殷亲自坐在帅船上来往巡逻。
朱棣更觉得举棋难定了。
二
受了一场惊吓,才想起亡羊补牢,张玉把燕王的侍卫和小太监们全打了板子、有的还关了禁闭,随后调动上百人围在朱棣帐篷外守夜,里三层外三层。朱棣却说他大惊小怪,逼他解散队伍。无奈,张玉只得改明哨为暗哨。
挨了屁股板子的郑和和一瘸一拐的小太监们来到朱棣帐篷里,把酒罈子的碎片打扫出去。
朱棣亲自倒了一杯酒,双手托到徐妙锦靣前,说:“这杯酒,是谢妙锦妹妹救命之恩的,想不到我燕王府里甲士三千,到危难时候,救我的乃是一红颜知己。”
徐妙锦说:“谁是你的红颜知己?我姐姐才是。”她说她在燕王府住着,是十三道监察御史以外的一道御史,专管监察朱棣是否善待姐姐的。
听了这话,坐在一边的徐王妃忍不住咯咯地乐。
“那就更得感谢了。”朱棣说过,才想起问她,方才在淮河边大栁树下,那个刺客跟她说了些什么?朱棣心里倒很佩服孟泉林的从容。
徐妙锦赞赏孟泉林这人很仗义,所以断定他绝不是月黑杀人、风高放火的强盗。
姐姐看了朱棣一眼,申饬她妹妹,怎么反倒夸刺客?他险些要了燕王的命啊!
徐妙锦自有她的道理,报仇雪恨,那是他们之间的恩怨,她只是就事论事。她问朱棣和徐王妃,你们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吗?我说他是疯子,他说这些人都是疯子,有人当着王爷还嫌不够,还想当皇帝,这不更是大疯子吗?她这话显然是故意说给朱棣听的。徐妙锦从小到大,大部分光阴是在燕王府度过的,耳濡目染,朱棣的内心所思新想,她能一点觉察都沒有吗?
徐王妃暗吃一惊,忙察言观色地去看朱棣,朱棣却装傻,仿佛她在说别人的事:“有这样得陇望蜀的人吗?”
徐妙锦讥刺地一笑,说:“看样子燕王殿下绝无这样的野心了。”她站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这个姓孟的刺客,终究是心腹之患啊,他说了,迟早要来取你人头。姐夫,也难怪他这样,蓝党一案,两万多人被诛杀,他亲人全死了,能不恨吗?”
见朱棣脸色不好,徐王妃连忙替他遮掩,杀蓝党,这都是先皇所为,和你姐夫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徐妙锦她早听人说了,先皇北巡时,燕王进言,说蓝玉多有不轨,权大妄为,不杀一儆百,日后必为害江山社稷,先皇这才动了杀机。她说这话也是替朱标出口恶气,谁都知道,朱棣进谗言杀蓝玉,是冲太子朱标去的,因为蓝玉的妹妹是朱标的太子妃。
朱棣太明白徐妙锦心里想的是什么了,不跟她一般见识。他脸上却带着笑,一点没有文过饰非的痕迹,他承认这一切,并且至今认为这样进言也没有错啊!不杀胡惟庸、蓝玉几万人,能有洪武盛世吗?
“你认帐,我就不好再多言多语了。”徐妙锦说这话时脸上始终带着揶揄的笑。
徐妙锦早又转换话题,她见朱棣的奔丧队伍突然停下来,不再是星夜赶路了,他忖度,一定是朝廷有什么旨意拦阻他进京,所以她问,朱棣倒是回不回南京了?这么走走停停的,她要单独走,可不想等他们了。
徐王妃说她真是个急脾气!她自己走,徐王妃可不放心。走走停停,也是有原因的。至于具体是什么原因,徐王妃估计徐妙锦也能猜到七、八分,所以也就无须明说。
徐妙锦抱着肩,嘴角挂着揶揄的笑,话说得迹近挖苦,人家本来胆小,你们这些兵强马壮的藩王叔叔们偏偏吓唬他,一个个都是卷甲倍道而来,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为皇位而来?
徐王妃怕朱棣多心,变色道:“你这丫头,怎么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出口啊!”
“那就回去睡觉,”徐妙锦嘻嘻哈哈地说,睡着了就闭上嘴,就不讨人厌了。
徐妙锦走后,燕王朱棣说,从前他只把妙锦当成个小毛丫头看待,今天可不敢小瞧她了,很有点姐姐的风范啊!
徐王妃半笑不笑地说:“你这是誇我呀,还是贬我呀?”
“当然是誇呀。”朱棣说,他与徐家有着不解之缘啊。他听父皇说过,那还是徐王妃十六岁、朱棣十八岁那年,父皇突然跑到徐达家去了,根本没摆天子的谱,诚恳地对老将徐达说,咱们同县同乡,是布衣贫贱之交,你的大女儿就嫁给我家老四吧,论文韬武略,我家老四是我的皇子当中唯一一个子肖其父的人。徐达二话沒说,就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这过程徐王妃也知道,还用他说?徐王妃明白他的用意,就笑道:“说殿下文韬武略唯一子肖其父,这可是你自己编的吧?”
“这话父皇不止说过一次呀,”朱棣说,“满朝文武,谁不知道?”
徐王妃说,至少是场合不对。
朱棣说他感激徐家人帮扶、辅佐,倒也是实话。徐达是开国功臣宿将中唯一一个得以善终的人,人品好,不争功、不多事,克尽职守,又一直协助朱棣镇守北边,他死后,朱元璋又派徐达长子徐辉祖继续辅佐燕王,徐家老二徐增寿又几次随朱棣北征元虏,彼此感情很深,所以朱棣说他借重徐家太多了,也不是虚妄之词。
徐王妃说徐家世代尽忠朝廷,这都是应该的。
朱棣内心里也有不满,他总觉得徐辉祖对他有某种不信任的举动,他早就想说,怕伤了王妃的感情,一直藏在心里,今天既然提到了,他沉吟着,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可是你大哥徐辉祖看我的眼神总是不对。”
徐王妃有点吃惊:“这是从何说起?”她说大哥办事认真,认死理,不会转环,可他从来忠心耿耿、秉公办事呀,她从不知朱棣会有这样的看法。她问朱棣,莫非我大哥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吗?
朱棣的话又收了回来,说没什么。也许只是他多心。
徐王妃见他半吞半吐,便也不好深追了。
三
临淮关雄踞淮河左岸,此时方孝儒、方行子父女带着随员一字排开,静待朱棣的队伍到来。这是事前约好了的见面,朱棣想躲也躲不开。
一阵画角、金鼓声过后,一片白帆样的旗帜漫过地平线,随后是白盔白甲的骑兵簇拥着披麻戴孝的朱棣父子出现了。
朱棣来到临淮关前,朱棣心里只想打下对方的气焰,所以一驻马,便傲慢地举起马鞭说道:“我乃燕王,回京奔先皇之丧,谁敢在临淮关设卡拦阻?”
方孝儒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地说:“殿下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没有皇上旨意,谁敢拦刼殿下?”说罢,绷起脸来说:“有旨意,朱棣还不下马听宣!”
朱棣显然没有思想淮备,愣了,一时不知该怎样应对。
倒是二儿子朱高煦来得快,他说:“你是何人?胆敢假传圣旨?”
方行子跨前一歩,高举黄绢圣旨,哗一下抖开,方孝儒的声音依然不高地说:“我乃翰林院侍读方孝儒,是皇上的钦差,朱棣焉敢不跪!”
身后的道衍和尚扯了朱棣腰带一下,朱棣知道躲不过去,在部下面前,他还必须维持忠臣的形象,所以尽管不情愿,还是慌忙滚鞍落马,匍伏于地,口里说:“臣朱棣接旨。”
朱高炽三兄弟也相继下马,跪在了父亲身后。
方孝儒慢条斯理地开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谨向诸藩重申先皇遗诏,诸王临国中,无得至京吊丧。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