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呀,况且,皇上也提倡孝道啊,你又没和燕王一起谋反,求个郎中,皇上会怪罪吗?
张信觉得有理,冲管家说:“快去燕王府求医、求助。”想想不妥,又叫住他:“萛了,你们守着老太太,备马,还是我亲自上门求助吧。”
张信骑上马,一口气奔到燕王府端礼门前,递上拜帖,向门上通报,求见燕王。
把门官进去通报了,跑得周身流汗的张信牵着马在护城河吊桥外焦灼地来回走动着。
过了一会,吊桥放了下来,张玉带着两个护卫走过吊桥,对张信拱手说:“张将军,有事吗?”
张信声音都有些变调了,说他是走投无路了,不得不来向燕王求救。
张玉挖苦地说,不会也像陈瑛一样,朝廷要捉拿他,来找燕王求情吧?
张信不悦地说,自己为官清廉,睡觉也不做恶梦,将军何出此言!
张玉陪笑道,玩笑玩笑,将军别介意,真的有何事,他表示一定代为禀报。
张信这才急切地说:“家母突患急症,人事不醒,想向燕王求救,有无好郎中去救救命?”
张玉说,燕王向来急人之难,有求必应,他答应马上去禀告。又想了想,这正是燕王拢络朝臣的好机会,朱棣不会怪罪他擅作主张的,便不等朱棣允许,干脆带张信进府去了。
张信说句“多谢”,牵马随他走过吊桥,进了燕王府。
一艘飘着“北平布政使司参议景”大旗的官船在大运河上鼓帆行驶着。两岸是绿油油的庄稼,农夫在田里劳作,运河里打渔的小船在撒网。
主帆罗伞下有一张方桌,景清正和女儿景展翼悠悠然地下着棋。景展翼下了一子后,拣吃了父亲一大堆白子,她说:“父亲棋艺不行了,这着棋不该丢啊。”
景清笑笑,说:“心不在焉罢了,我若认真,你得再练十年。”
女儿不下了,摇着大蒲扇为父亲扇凉,她说:“都到了河北地面了,天怎么还这样热?”
景清说:“下去冲个凉吧。”
景展翼切了一个西瓜,先递给景清一块,说:“父亲好像有心事。”
景清吃着西瓜说:“我能有什么心事?”
景展翼说:“我能猜到。”
景清说:“你猜。”
景展翼说:“一个人居两虎之间,总有一虎会伤了他,或者更惨,同时为两虎所伤。”
景清叹道:“又是虎!”他不能不惊叹,女儿真是聪明绝顶啊。他此行注定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皇上希望他能化干戈为玉帛,说服燕王谨守人臣之道,别起来带头造反。这能办到吗?即使苏秦、张仪再世,怕也不是三寸不烂之舌所能奏效的吧?
景展翼也说是一厢情愿,只怕是与虎谋皮。
景清笑了:“你是句句不离虎字了。”
景展翼问她父亲,能完成这样的使命吗?
景清直言,当然不能。况且他也无法向燕王担保,因为他知道,朝廷已决心削藩,已拿周王祭刀,此衅一开,能不惹恼各藩王吗?还有什么调和余地?
景展翼埋怨父亲不该接这个差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岂不是自寻烦恼吗?
景清知道,也许皇上还抱一线希望,尽管齐泰、黄子澄都是强硬的削藩派,从内心讲,建文皇帝还是不忍心向叔叔们开刀的。
景展翼说,还说什么不忍心!在前面停船时,他们已从沧州知府那里得到消息,周王已经被李景隆捉拿进京,废为庶人了,兔死狐悲,燕王还能相信皇上的话吗?
景清赞赏女儿的见解,她说得太对了。这也正是景清所忧虑的。在燕王面前他怕无言可对。他告诉女儿,皇上不知从哪里听说,他给燕王伴读过,有私交,又曾议过做儿女亲家事,这事他没承认。皇上以为派他出使,能抵十万大军呢。他一边说一边苦笑。
女儿不好意思地说:“我从来不想当什么燕王世子妃,怎么弄得皇上都知道了?想要弄假成真吗?早知这样,我才不跟你到北边来呢。”她真的很生气。她有些疑心,是不是父亲与皇上达成了某种默契。
说真的,景清从前真盼望燕王府早点送过世子生辰八字来下定,谁不想攀龙附凤呢?可现在他的心也冷了。门第高,是非多,当了皇妃又怎么样,未必是福。
一听父亲这样说,景展翼露出了笑模样。这话对呀。她问景清还记得总在景府门前卖炸臭豆腐干的那小两口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整天乐乐呵呵,从来不虑天下忧患,也不会今天在云端,明天跌入地狱。难得的是相知。
望着女儿洋溢着幸福的脸,景清笑问:“你是不是相中了那个柳如烟了?”
景展翼羞怯地站了起来:“又来了!”向舱下走去。
徐王妃的突然出现,令朱棣很尴尬,浑身上下不自在。徐妙锦又用揶揄的目光看着他,他更不自然、也不自信了。谈话间,徐王妃发现朱棣的目光总是偷觑装东珠的锦盒,并且趁她不注意,朱棣把用过的面巾像是无意地一丢,恰好盖在了锦盒上。
徐妙锦早知其意,抿着嘴笑。
徐王妃抓住机会,顺手揭掉湿巾说:“这么好的锦盒,你用湿巾一盖,岂不是弄坏了?”并顺手托起锦盒,打开,露出耀眼的明珠。
她的目光有意在朱棣和徐妙锦脸上扫了一下,徐妙锦面带揶揄的笑,很自然。而朱棣可就老大不自在了,一时如芒刺在背,不知如何是好。
朱棣万万想不到,徐妙锦出来为他解围了。她坦然地对徐王妃说:“姐姐,姐夫对你太好了,这颗价值连城的东珠,他连当今皇上都舍不得进献,却留给了你。”
这话令徐王妃惊诧,朱棣也很意外。
徐王妃看了朱棣一眼,问他,这就是铁铉退回来的那颗东珠吗?
朱棣说:“是呀。”
徐妙锦说,姐夫拿来让她帮着鉴赏一下,他说自己又不是珠宝商,能说出子午卯酉来吗?她明白,姐夫是向她夸富,表白他对我们徐家人有多好,其实燕王殿下找错人了,你该拿给我大哥看看,他对你的印象才最重要。
这一番话帮了朱棣大忙,把他从窘境中解脱出来了,别提朱棣有多高兴了,他借坡下驴地说:“妙锦妹妹就是会说话。”
徐王妃并不全信,她疑惑地看看朱棣、看看妹妹,说:“我可没福气消受,你还是留着派大用场吧。”
事到如此地步,朱棣只得硬着头皮说:“你若没福消受,天下谁还配?我原本要献给新皇上的,不过,他让我心寒。”
这时小太监郑和来报:“殿下,张玉将军带了张信将军到府里来了,要见殿下,说有急事。”
朱棣立刻火了:“这张玉混帐!怎么把他带到王府里来了?”说罢又气冲冲地补充,“不见,你叫张玉马上打发他走。”
徐王妃倒很冷静,他劝朱棣光别发火。没有特别原因,张信不会来,他躲还躲不及呢,会来淌这个浑水?再说,张玉也不尒不傻,他会轻易领张信进来吗?必有要事。
朱棣觉得有理,就随郑和走了出去。
徐妙锦问姐姐,这张信是谁呀?
徐王妃说,朝廷派来北平的都指挥佥事。和张昺、谢贵一样,是代表朝廷的。
张玉并未带张信进入王府深处,只和张信站在玉带河边等待。此时河里游动着一群群大白鹅,叫声震耳。
张信大为惊奇:“我的天,王府里养这么多大鹅,吵不吵啊?燕王殿下能睡着觉吗?”
张玉告诉他,现在王爷听不见大鹅叫才睡不着觉呢。他问张信,知道为什么养这么多大白鹅吗?那是因为,王府上下都爱吃鹅肉,有一个道士出了个偏方,说多吃鹅肉长寿。这是朱棣向府里上下宣扬的“好处”,有人不知就里,众口一词。张玉当然知道内幕了,这样说,是施放烟幕。
张信仍感到离奇、荒唐,他从没听说过吃大鹅长寿的秘诀。
张玉更加信口雌黄地劝张将军回去快养鹅吧,长寿啊。
这时见朱棣在郑和引导下过玉带桥来到张信面前,朱棣显得格外热情:“哎哟,张将军,这可是请不上门来的贵客呀。你到北平上任,我就有心宴请你,自从出了陈瑛那桩事,我也不愿给别人添麻烦,怕人背后嚼舌头,瓜田李下呀。”
张信说:“殿下太客气了,这么说,末将哪敢承受。”
朱棣诉苦说,一个陈瑛,因为跟他来往多了点,就有闲话了,把人家陈瑛也害了,名义上是他贪污渎职,其实是与燕王走得太近了,所以他说,有心与张信交友,又怕害了他,也不能不三思而后行啊,再三请张将军原谅。
一席话说得张信心里热乎乎的,他说,好人多,小人毕竟少,殿下不理睬就是了。
朱棣说:“你看我,光顾说话了,怎么尽在这站着?快请到我书房里去小坐,你来了,就别急着去,我们小酌三杯。”
“王爷的盛情末将领了,”张信这才焦急地说正题,他说改日再来叨扰。今天是来求殿下救命的,请他万勿推辞。
朱棣一惊,显得很关切地问他出了什么事?埋怨他怎么不早说。
张信说,家母突发急病,人事不醒,郎中束手,他听说王府里有高人,特来求助,并说“请王爷受我一拜。”说罢跪在朱棣脚下就叩头。
朱棣急忙双手扶起:“这怎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这有什么可说的。好,你先请回,我马上到西山白云观去请人。”说着他对郑和说:“快给我备马!”
深受感动的张信说:“这不是要折杀我吗?怎么敢劳动王爷大驾?王爷或派人、或写八行书去就感激涕零了。”
张玉自荐,他主动要求去西山代燕王请袁道长。
朱棣摇摇头说,高人有高人的脾气,别人去请不动的,岂不误了大事?朱棣决定亲自去一趟西山,袁珙即使不愿意,总不好意思驳朱棣面子的。
郑和闻言,早己跑去马厩拉马。
张信滿眼是泪地再拜道:“想不到王爷如此豪爽仗义,我张某人替家母谢救命之恩了。”
小太监李谦无助地坐在混堂司仓库一个马桶上,在吃馊饭。门没关死,半敞着。门外有一个监视他的瘸腿老太监坐在荫凉处抓虱子,抓了就往口里扔,咯崩崩地咬,口里还解恨地说,叫你咬我,我咬死你!
李谦被饭里的沙子硌了牙,他吐掉了一口饭,使劲把饭碗掼到地上,吼着:“老瘸子!这饭连猪食都不如,硌了老子牙了,看老子没势了?你去找他们,我要吃肉。”
老太监一边捉虱子,一边嘲弄地说:“还摆谱啊?你不是伺候皇上那时候了,见了我们这打杂的,眼皮都不抬一下,我年轻时也侍候过太祖皇帝,也风光过,现在不是一条卸了磨的驴了?不杀了吃肉,已经烧高香了。我劝你知趣点,对付着吃吧,猪狗食也比挨饿的滋味好受。”说着又扔了一个虱子入口,说:“我这有肉,你吃不吃?”他咧着没牙的嘴笑个不停。
李谦吐了他一口:“老不死的!”
老瘸子太监披上破衣服说:“你知足吧,你犯的啥罪你不知道啊?若不是当今圣上是菩萨心肠,你小子命早没了。”
说罢,他拿起一只破木桶,一只有长柄的木勺,一颠一颠地走到宫墙下。宫墙下有一块大铁板,上着大锁。瘸子太监摘下挂在腰间的一把钥匙,打开锁,吃力地掀开那块大铁板,往底下看黑洞洞的如深井。原来底下是一条阴沟,浑浆浆的污水流动着,从大墙底下流出宫去。
李谦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只见瘸子太监将长柄朩勺伸下阳沟,搅拌几下,掏出一勺浆糊状的东西,倒在一个木桶里,里靣有米粒、肉菜,漂着一层油腻。他一边吃力地舀,一边说“罪过呀,罪过,大鱼大肉就这么扔了。”
李谦心里一动,他问:“你掏泔水喂猪吗?”
瘸子太监告诉李谦,这是他的生财之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是管清理阴沟的,就只好吃阴沟。万一这里堵了,宫里就得臭气冲天,他得隔天来疏通一回。后来他发现,从各宫流出来的剩饭残汤里头,尽是大鱼大肉,他可发现了宝贝。人都吃不着,舍得喂猪?他便把泔水捞出来,回去用清水泡净,拿到外靣饭馆里能卖钱呢,二十文钱一桶。
真噁心,这能吃吗?李谦仿佛闻到了酸臭味。
瘸子太监说,用火碱一煮,加上作料和辣子,淋上明油,就一点怪味没有了,这道菜就是回锅肉,连他都尝过呢。
李谦忽有所想,眨巴几下小眼睛,一改从前态度,变了口气,满脸堆笑地称瘸太监为“老前辈”了,李谦说,看他腿脚不灵便,想帮帮他,帮他捞泔水,也活动活动筋骨。
老瘸子太监扫了他一眼说:“你别跟我玩小心眼。你想跑吧?”
李谦说他是在宫里长大的,还不知道宫里什么样?一道墙一道岗,一个门一把锁,挿翅难逃啊。
“那倒是。”老瘸子说。
李谦又云山雾罩地说:“再说了,我跑什么?有人都给我传话来了,皇上离不开我,早晚得赦了我的罪,还得我伺候他。”
老瘸子太监才不信呢,李谦又不比别人多一只眼睛、多一张嘴。更何况他的罪名是欺君背主,皇上饶恕谁,也不会饶恕一个吃里扒外的人啊。
李谦眨眨眼,临时编瞎话,这也是他的本事。他对老瘸太监说:“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你可不兴往外传啊!”他说皇上有痔疮,又便秘,这是见不得人的隐疾,拉不出屎来时,只有李谦会弄,先抹上蓖麻油,把大便泡软了,再一点一点地往外抠,又不疼,皇上离不了他,别人能行吗?
老瘸子太监有点相信了。
李谦说:“你以为我乐意帮你干活呀?臭哄哄的,我是在屋子里坐得胳膊腿发酸,想活动活动。你对我好点,我日后重新走红运时,也好关照关照你,不然你蹬腿那天,连一副棺材板都不见得有。”
老瘸子太监有点动心了,他说:“那你出来活动活动吧。”
李谦走了出来,来到阴沟旁,向下一望,说:“好深啊,这么宽!像一条河了。这水是流到宫外去的吗?”
老瘸子太监告诉他,这阴沟叫鬼门,宫里洗漱的水、洗澡的水、淘米洗菜的水、拉屎撒尿的水,御膳房里的淘米水,还有吃剩下的饭菜,全汇总到这里流出去,从这里一直流到城外。宫里也有几千号人,这阴沟的水能断流吗?
李谦一边听,一边向底下看,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他帮老瘸子太监舀了几勺泔水后,他把自己脖子上挂的一个青玉挂件摘下来,那是弥勒佛像。
李谦说,这是他哥给他的,来自海上的普陀山,是开过光的。他问老瘸子太监,他哥是谁知道吧??
老瘸子太监恍惚听人说过,他哥在北平燕王手下做事?
“说出来吓死你。”李谦说,他哥是燕王府的带兵大将。都指挥佥事。
这官是不小。老瘸子太监相信,李谦还有出头之日,他哥求燕王在皇上面前求个情就行了。
李谦说:“若不我怎么说你别狗眼看人低呢。”他把玉佛挂件塞给老瘸子太监,说送给他了,若不信佛,就卖了、当了,也能换二两银子,强似天天掏阴沟,弄什么叫人噁心的回锅肉。
老瘸子太监接过弥勒佛挂件,说:“这好意思吗?”
李谦说:“咱们俩谁跟谁呀。”
老瘸子太监踢了一脚泔水桶,说:“去他妈的回锅肉吧。”他决定从今往后不再掏泔水了。
李谦暗笑,见老瘸子太监上钩了,又进一步施展手段,要他弄二斤熟牛肉、一壶酒来,说咱爷俩解解馋。
打牙祭、吃肉他能不乐吗?不过老瘸子还是有警惕性的,他留了一手。他对李谦说:“喝酒吃肉都行,不过,我得委屈你,把你先锁上,你若跑了,我可先没命了。
李谦点头,当然一口答应,他掏出一块指甲大小的银子给了他,李谦说,怎么也不能连累老前辈呀。
于县老瘸子太监又在李谦的帮助下把厚铁板盖在了阴沟上,上了锁,李谦看着他把钥匙挂到了腰带上。
救活一个老太太,值,朱棣为自己的起死回生留了条后路。书中议政,纸上谈兵,何惧之有?令梟雄朱棣经略北方重镇,却留孱弱的皇太孙在京师受腐儒们熏陶,这是朱元璋自酿的苦酒,却要由孙子来品尝。朱元璋的盛世标准:仓有红粟、巷有肥狗,朱允炆办到了,其奈朱棣只信天道何?
在朱棣没从西山囬来之前,张信已经绝望了。老母面色青紫,脉息全无,几个郎中都不肯靠前了。
太夫人宅里传出亲人一片涰泣声,张信滿面泪痕地跑来跑去,忽而内室,忽而大门外,他的希望逐渐渺茫了。几位郎中连诊金都不等了,摇着头往外走,在大门口告诉张信,别等了,神仙也无起死回生之术了,让他快给太夫人穿衣服,准备盛殓吧。老太夫人已经归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