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福说:“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明白,告诉你吧,别自做聪明了,你用二十两银子买通的同乡,在我手上,信也在我手上,你还要对质吗?”
李谦一下子颓了。
宁福说:“好好在这呆着吧。你碰上当今皇上这样心慈面软的,萛你的造化,依我,早一根绳子把你勒死,扔到聚宝门外喂狗去了,你没事多给皇上磕几个头吧。”
说罢,宁福走了出去,小太监在门外落了拳头大锁,仓库里顿时一片黑暗。
宁福正要向皇上奏报这事,这天在宫里碰上了皇上。
朱允炆与马皇后在御花园中漫步。迎面,宁福带几个小太监过来,一见皇上,他们忙闪到一旁垂手侍立,他叫了一声“皇上”,正想借机说说李谦的处置,朱允炆没听见,也没在意。
朱允炆随便地同宁福点点头,己经走过去了,忽然又回头站住,问他:没把小保子怎么样吧?
宁福说:“回圣上,他还活着呢,皇上不是不让杀吗?”
马皇后也知道了他背主私通朱棣的事,感慨地说,想不到他这么个小东西,也敢背主欺君。
宁福说,都是圣上太心慈了,过去我们伺候太祖那时候,有个小太监因为憋不住,在殿上放了个屁,都被处死了,若碰上小保子这样吃里扒外的,还不得点天灯、凌迟处死呀。
朱允炆却说小保子也萛有良心的。朱允炆也想杀他,可将心比心,他又可原谅。你们不是知道吗?如果没有燕王四叔保护,小保子哥俩就都被净身了,他家也就绝后了,小保子要报答燕王,情有可原,这才决定饶他不死。
马皇后说,皇上真是菩萨心肠,前世说不定是观世音的真身。
宁福马上附和:“皇后说的何尝不是。”
五
风声日紧,朱能、张玉在燕王府后院林中也在加紧操练兵马,虽有杀声,却为大白鹅叫声所掩盖,高墙外听不到。
朱棣同道衍来到阵前,他们观看了一会,道衍很满意,说有点意思了。
朱棣仍嫌兵员太少,怕起事时不敷用。令他恼恨的是,原来燕王府的几卫人马,三万多精兵近期全被朝廷调走了,归了朝廷宋忠麾下,这显而易见是去其羽翼、断其爪牙,谁说朱允炆是妇人心肠?这一招就够狠的了。
道衍觉得最可惜的是棣属于燕王的部将关童的一旅骑师,那是真正的劲旅,朝廷用了调虎离山计调回南京去了。日后就是有事,也调动不灵了,离得太远了。
朱棣决定一切从头来,只是时间仓促,有些无所措手足啊。
道衍给朱棣打气,人心在我,还有何忧?他自信,一旦起事,燕王的故旧不管在哪,都会起而响应的,朱棣平时爱才如渴,还不相信自己有此魅力吗?
朱棣深知一场火併,势所难免了。朱棣又提起了昨天小保子派人送来的消息,觉得甚为可疑。朱允炆怎么会良心发现,突然不准备削藩了呢?
道衍问小保子是谁?他可从未听朱棣说起过。
朱棣这才告诉他,小保子是乳名,大号李谦,是张玉的胞弟,是朱允炆的近侍,殿上小太监,专门伺候皇上的。
道衍不能不佩服朱棣的神机妙算。他的耳目都安挿到天子眼皮底下了,朱允炆合当败。只是道衍不明白,一个小太监,怎么会对殿下这么死心塌地呢?是怎么收买的?
说来话长,朱棣告诉他,小保子哥俩是被大太监宁福领进宫的,都被太祖皇上看中了。眼看哥俩都要净身,哭得好不凄惨,他家从此就要绝后了。正好被朱棣碰上了,他就作主,让他们哥俩抽签,抽中的当太监,抽不中的逃生,结果,小保子抽中,当了太监,他哥哥小禄子被朱棣从太祖处要到燕王府,他李家不是有了传宗接代的人了吗?这是小保子肯效忠他的原因。
道衍感喟地说,看起来,好心终得好报,即使是善待了阿猫阿狗,也会有报答的。他又感兴趣地问,小保子的哥哥小禄子今在何处?
朱棣笑着一指正操练军队的张玉道,你再也想不到的,他就是我的哼哈二将之一张玉呀!是他给小禄子改了名姓。
道衍更加感慨不已了。话题又回到了削藩上,朱棣分析,建文帝仁弱,他是个连毛毛虫都怕的人,祭起血腥的旗杀向亲叔叔,他是会犹豫、畏惧的。他抽身退步更好。
道衍劝他别抱幻想,尽管建文帝柔弱无主见,可他周围的人会推着他铤而走险,这也叫身不由己。他仁弱,为什么不把皇位禅让给雄才大略的四叔呢?那不更是名扬千古的隹话吗?
说得朱棣笑起来。
这时徐王妃在宫女簇拥下走来,徐王妃说:“快把洪炉都熄火吧了。”
朱棣问:“怎么了?”
徐王妃说他大哥已到北平了,小妹妙锦先过来看姐姐,哥哥马上会到府里来。他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愚忠脑袋,燕王府招兵买马、打造兵器,若让他知道了,可有好戏看了。
朱棣明知故问地说,他来干什么?不会是走亲戚吧?
徐王妃说,他今加了太子太傅衔,专门经略北方,塞北又无战事,这明显是冲燕王来的。这很不平常啊。
朱棣显得很沮丧,他把张玉叫过来,吩咐他把炉火全部熄掉,人,全都藏到地窖里,没他命令,不准出来。
张玉说:“得令。”
六
朱允炆在内书房单独召见监察御使景清。景清进来时,朱允炆正背身看墙上的群虎图,听见脚步声,他也没回过头来,他说:“你不用跪了,过来。”
景清还是跪下请了圣安,才来到朱允炆身后。
朱允炆问他,累展翼从宫里这回去,说起这幅群虎图的事吗?
景清屏气敛声地回答:“说过。她很抱愧,为这画惹怒了皇上,她实在是不懂事,也是我治家无方……”
朱允炆说:“其实,朕并没真生气,而是从心底佩服令爱的才智和勇气。她如果是个须眉男子,朕一定重用他。”
景清说:“皇上过奖了。她能懂什么。”
朱允炆所以如此感慨,是对天下大势的无奈。连一个女儿家都看到了封藩之害,看到了潜藏着的禍乱之根,可见真是到了非正本清源不可的时候了。
景清说:“是。”
朱允炆说:“你是朕的监察御史,谏官、言官,你都不如你女儿敏锐。你是反对削藩,主张以亲情维系,最多易地而封的,对吧?”
景清解释说,他是怕出现晋朝八王之乱的悲惨局面,那是皇室和天下苍生的不幸,能避免不更好吗?
朱允炆说,如能君臣守位,相安无事,那他又何必忧心如焚。时下不断有消息传来,岷王、代王、宁王都不老实,与燕王信使往来,都在招兵买马,这不是谋反的兆头吗?
景清说,真不知如何是好。他以为,燕王是诸王的领头羊,说服他奉守祖制至关重要,他是树干,树干不动,百枝不摇。
朱允炆认同他的话很有道理。他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加派景清去北平,署理北平布政使参议,巡行提调王府事,协助张昺、谢贵、张信这几个人,他们毕竟是武将,勇有余而谋不足,景清去了,朱允炆也就放心了。
景清说:“谢皇上信赖,臣一定尽力。”
朱允炆又说起了题外话,听说景清与燕王有点私交?
景清答:“家严在时,在上书房同宋濂一起教皇子时,我伴读过一年多,有来往,交往不深。”
朱允炆说:“不是有人给令爱提过亲吗?”
景清说:“那是魏国公说过一次,他想让燕王世子纳小女为妃,但小女不乐意,我也没有相强。后来燕王找人合了生辰八字,说命相相克,也就没再提起过。”
朱允炆又问至今没有字人吗?
景清的心砰砰乱跳,他生怕皇上会选她入宫,急忙答道,虽未字人。不过翰林柳如烟有这个意思。这也是暗示皇上,女儿己“名花有主”。
其实朱允炆并无此意。他说:“柳如烟?学问好啊,中过状元,人也风流倜傥,不错。”
景清的心放囬到肚子里去了,又轻描淡写地说,这都是没影的事呢。
朱允炆问景清,此行想不想带令爱北方一行啊?又问景展翼是否到过北方。
“没有,”景清说,“她早就想跟我各处走走了,只是我没带过她。”
朱允炆说,这次不妨破个例。
景清嘴上说:“谢皇上。”心里却纳闷,皇上何以关心起带不带景展翼赴任的事呢?是有意还是无意?
朱允炆慨叹地说:“燕王是我的亲叔叔,现在到了要求别人传话的地步了,真是一大憾事。”
景清说:“也许臣不该说,如果太祖驾崩时,朝廷准许藩王回来吊丧,也许不会弄得这么僵。”
朱允炆说:“他带万名甲士,白盔白甲杀气腾腾而来,换成你,你敢让他进京吗?你倒替他说话。”
景清无言以对。
朱允炆宽厚地笑了:“你别多心,朕倒诚心诚意地希望你与他是莫逆之交,也好为朕传个话,朕实在不愿在太祖尸骨未寒之时,便有同室操戈之忧。”
景清说:“臣记在心里了,臣见了他,会晓以大义的。”
君有君样,臣有臣样,天下就太平了吗?一颗东珠送两人,各有各的用处,想送的不领情,白拣便宜的又疑神疑鬼。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瘸子老太监靠阴沟,就只能吃阴沟,李谦花血本买的不是泔水,而是流淌泔水的“鬼门”,那是他通往天堂的路。
徐妙锦又囬到了燕王府她常住的房子。她从小呆在北平的时间居多,久而久之,他倒喜欢上北方四季分明的气候了。她每次囬南京,不管去多久,朱棣和徐王妃从不占她的房子,一切都按原样封存,使她囬来时有一种亲切感。
侍女桂儿知道徐妙锦最爱弹古筝,一进寝宫,就先把古筝拂拭干净,徐妙锦果然来了兴趣,上好弦,弹了几下,这时张玉来到门外说:“小姐,燕王忙得不可开交,先打发我来看你,叫你别见外,你就是燕王府的女主人。”
这话话得徐妙锦心里热乎乎的,她离开琴台迎出来说:“啊,是张将军,快请进吧。燕王随时可见,怎么还要打发人来看望?太客气了。”
张玉并不是一般的礼节性问候,是燕王打发他送一件东西给妙锦小姐。张玉双手捧出一个漂亮的锦盒。
不得要领的徐妙锦接过来,解开红丝绳,打开锦盒,原来是那颗硕大的东珠,送给过铁铉,又被退还了。朱棣当着徐妙锦的面说起过这颗东珠的价值,还说吓着了铁铉了。徐妙锦好奇地托起大东珠,冲阳光看看,那珠子青幽幽的,光芒四射,徐妙锦说:“这可真是一颗宝珠啊,我长这么大还真头一次看到呢。”
张玉说,这是世上罕见的东珠,是黑龙江口的奴尔干进奉给殿下的,另一颗给太祖皇帝陪葬了,这世上仅存的一颗就更珍贵了。
徐妙锦说:“原来这就是东珠?过去光听人家说过,果然与众不同。”
张玉说,这东珠只有库页岛海域的珍珠蜯里才有,极为罕见。十年前,奴尔干的头人给燕王进贡两颗,一颗留在了燕王府,一颗进奉给太祖皇帝了,这能不是稀世珍宝吗?
徐妙锦说:“对珠宝,你挺在行啊。”
张玉憨笑,说自己是现发现卖,燕王刚刚给他讲的。
徐妙锦半开玩笑地说:“你坐吧,你们燕王是把东珠拿来给我开开眼呢,还是送给我了?”
张玉说,是殿下送给小姐的。
徐妙锦故意问:“他没说,为什么送我这么贵重的礼品?”
张玉说:“那还用说,你是她妻妹,是至亲啊。”
徐妙锦正色道,你怎么拿来的还怎么拿回去,她说她可承受不起。
张玉很为难,她不收,朱棣会说,他连这么点小事也办不明白,不是要挨一顿骂吗?
徐妙锦说:“你就不怕我骂吗?”
二人正在僵持时,朱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走进来,二人都不禁愣了。
一见朱棣亲自登门,张玉打了个照面就趁机溜了,也不至于挨骂了。
徐妙锦迎进朱棣,让桂儿上茶。
徐妙锦请朱棣把东珠拿囬去,说自己承受不起,张玉说自己是燕王妻妹,那还大得过姐姐吗?言下之意是,这稀世之宝应当首先送给徐王妃才是正理呀。
朱棣坐在椅子上喝着茶说,张玉知道什么!你以前就不是我妻妹了吗?我为什么没把这镇宅之宝送给你?
徐妙锦说:“我怎么知道?”
朱棣说他送东珠给妙锦,是对她的谢意,咱们至亲,虽说大恩不言谢,他心里却过意不去,她若不肯收,他心里会很难过,无以报答。
徐妙锦可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得他这样挂在心上?
朱棣很感动,且不说徐妙锦时常去关照在京读书的三个外甥,朝廷决定削藩,她也是第一个把准信告诉燕王的,陈瑛的被罢官是因为受朱棣贿赂,也是徐妙锦透露给他的,包括她大哥到北平来监视燕王的使命,也是徐妙锦仗义执言相告。不然,他还傻里傻气地蒙在鼓里,死都不知怎么死的呢。其实他也是故意把帐都记在徐妙锦身上,小保子也多次送出过相关情报呀。
徐妙锦不买帐地说:“得了吧,别在我跟前装可怜相。朝野上下谁不知道燕王是人中翘楚,你是那样傻里傻气的人吗?”
朱棣说,即使是红花,也得有绿叶扶啊。
传递消息的事,在徐妙锦这,纯属正常,不用他谢,她只不过是对朝廷削藩看不下去而已,本来大家好好的,太祖一宾天,马上要把皇叔们赶尽杀绝,在她看来,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朱棣问她,依她看这事未来前景如何?
徐妙锦说,一只巴掌拍不响,皇上不能过份,各藩王也该守臣规,君有君样,臣有臣样,天下就太平了。
朱棣说,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刀真的按到脖子上,谁也不会等死吧?
徐妙锦有几分惊讶地说:“这么说,朝廷真若削藩,你要起兵?”
朱棣含糊地说,他当然不希望有这一天。
那就是说,可能有这一天了!徐妙锦不认识似地相量着他,她直言相劝,让他别当逆子贰臣,她说自己替他打保票,为他说情,都因为她相信朱棣是一个忠贞不二的藩王。即使皇上处置错了,他都该逆来顺受,怎么会有这样念头呢,太可怕了。
朱棣急忙拉囬来,说这不过是他的一句气话而已,她还当真了。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他不会连这道理也不懂。
徐妙锦相信了。她说,我说你燕王不至于这么糊涂嘛。有人说燕私下里招兵买马要谋反,她第一个不信。
朱棣敷衍地说:“知我者妙锦小妹也。”
徐妙锦说:“你别跟我甜嘴蜜舌的了。”
朱棣说他是真心话。他希望徐妙锦把他的心思多向大哥说说,他在皇上面前说句话,可是一言九鼎啊。
徐妙锦说:“何必拐这么大弯?他是你大舅哥呀,有什么话你不能当面说?我去说,反而惹他猜疑,倒像你有什么鬼似的。”
“这倒也是。”朱棣说,不过,有些话自己去表白,总不如旁观者说有用,一句顶百句。
其实,徐妙锦没少为朱棣回护,她答应,有机会还会为他说话的。她托起那个锦盒说:“这个嘛,太贵重了,我命薄承受不起,情我领了,原物奉还。”
朱棣又往回推,恰这时,徐王妃走了进来,一眼看见朱棣,就说:“来的不是时候了,殿下也在这。”徐王妃为人端庄稳重,很少用这种口吻说话。
朱棣马上笑着解释:“我也是刚来。”
徐王妃说:“我不过开了一句玩笑而已。妙锦从小有一大半光阴在燕王府度过的,亲姐妹,从来没有什么避讳呀。”
北平都指挥佥事张信府邸一片忙乱。在太夫人房间门里门外围了好些丫环、仆人,张信守候在母亲床榻旁,老太太中饭后突发急症,牙关紧闭,四肢厥冷,已处于昏迷状态,先后请来几个郎中,针灸、拔火罐都不顶用,灌药不进,只好用刀子撬牙关,仍然灌不进几滴药去,大多都从嘴角流出来。
一脸热汗的郎中们束手无策地对张信说,医道浅,没有回春之术了,现在太夫人脉息全无,再不请医术高明的人,怕是……他们都怕担责任。
张信急得跺脚,他们几位,都是常出入王府的高手,不能撒手啊,全北平就数他们几位的招牌亮了。还能去请何人!
张夫人出主意说,何不去燕王府求救?听说燕王手下的一僧一道都懂医道,说不定会有偏方。
张信很犹豫,求助朱棣,他不是没想过。现今朝廷和燕王不和,他和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是受命监视燕王一举一动的,他去求燕王,张昺、谢贵会怎么想?万一传到南京,皇上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