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们只得在大街上落轿。一个跟班长史小跑上来:“国公爷,有什么事吗?”
徐辉祖问长史,看见有人往他轿子里投信了吗?
长史茫然地说:“没有啊。”
徐辉祖神色凝重,他让长史马上派人去请张昺、谢贵、景清和张信,立刻到国公府,就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商议。
长史说:“是,国公爷,小的马上去办。”
徐辉祖这才命令骄夫起轿,跑步回府,能跑多快跑多快。
有这一声令,四平八稳的队伍打乱了格局,八个轿夫抬起大轿一阵疯跑,大轿以巨大的幅度摇摆着……连仪仗队都甩在了后头,这情景令过往行人感到惊讶。
四
朱允炆坐在谨身殿龙椅上,丹陛下面站着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儒三个大臣。本来已经散朝了,因为栁如烟从北平囬来奏报,朱允炆便留下了他们三人。
朱允炆随即宣栁如烟上殿。
宁福转向殿外复诵着:“有旨意,宣柳如烟上殿!”
复诵声一声声传递出去,少顷,柳如烟急步上殿来,跪在丹陛下三呼万岁毕,站起来,说:“臣柳如烟专程从北平赶来奏报。”说毕,双手捧上奏折,一共两份。
由殿上太监接过折子,放在金盘中,上台阶传给宁福,宁福再跪送到龙案上。
朱允炆颇感奇怪,怎么同时有两份奏折?栁如烟到底是给谁当信差的呀?
柳如烟说:“启禀皇上,臣是一心管二。本来是徐王妃派臣回京上折子的,魏国公他们正好也有折子上,景大人又说是同一件事,就让臣一个人来了。”
朱允炆先后看过两份奏折,果然是同一件事,都要求尽快放朱高炽三兄弟囬北平尽孝侍父疾。他把折子传给齐泰,让他们传阅,两份折子,同样内容,同样请求,这不寻常啊。
在三位大臣传看奏折的当儿,朱允炆问栁如烟,依他看,燕王朱棣是真疯假疯?
柳如烟一开始也疑心其中有诈,后来越看越不像了,是真疯。
齐泰挿了一句:“他疯了以后,燕王府怎么样?”
柳如烟说,有如汤浇蚁穴一样,乱了营。
黄子澄问那一僧一道是否露面?
柳如烟说很少见。
方孝儒最后看完了两份奏折。
这两份折子一上,朱允炆认为,必须得有个了断了,再拖是拖不下去了。
三位大臣你看我你看你,都不出声。听皇上这意思,是要放人了,他们都不情愿。
朱允炆知道他们仍不想放人,不悦地说,光是燕王府请求放人,你们说要等北平几大要员的最后认定。现在连徐辉祖、张昺、景清都认定朱棣是真疯了,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难道还主张扣住朱高炽三兄弟不放吗?
齐泰竟然固执地说,为了慎重,他愿跟柳如烟去一趟北平,回来再定,不知圣上以为如何?
朱允炆更不高兴了,你比徐辉祖更高明吗?他说,你从北平回来,仍然弄不清,朕还派谁去?朕有北平布政使、提刑按察使、都指挥使三大员在,又有魏国公具名上奏,朕连他们都不信,天下还有可信之人了吗?这若传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看来已无商量余地了,他们不不甘心,几个大臣便垂头不语。
失去桂儿无所谓,失去妹妹却会使她良心难安。有国难投,有家难囬,她的灵魂飘在墓碑上,渴求落地生根,一部《武林志异》引发的危机,方行子手一挥,感情的乱麻被人格的快刀斩断,两颗灵魂尘埃落定。居庸关外飘来战云,军队可划归别人,其奈心划不走何!
桂儿被带囬燕王府,就被绑起来,徐王妃命令将她锁在靠近马厩的破仓库里。按照朱棣的意思,立即将她悄悄处死,以绝后患。但徐王妃很犹豫,她怕因此彻底伤害了妹妹,而且将无法挽回,永远失去了徐妙锦。她没对朱棣说这种隐忧,只是说由她处置。
徐王妃已经详细地听过了李谦的禀报。桂儿去买琴弦时,她早料到了,她可能去传信,但她以为有李谦跟着,她到不了魏国公府,徐王妃倒忘了徐辉祖每天照例要巡行北平一次的事了,好险啊。
李谦讨好地说,若不是他早有防备,这信也发现不了,只可惜信让她嚼烂了咽下肚了,他说自己还是辜负了主子的重托。
徐王妃说,信没送出去就好。看不看无所谓,闭上眼睛也能猜到里靣写的是什么。
李谦又问桂儿怎么处置?
徐王妃说,晚上没人时再办,怎么办,容她再想想。他让李谦呆会儿把琴弦先给她妹妹送去。
李谦觉得有点怵头,徐妙锦是不好对付的,她必然要问起桂儿,可不好搪塞,总得找个理由。李谦问怎么说?
徐王妃也无法自圆其说,便说:“你不是挺机灵的吗?随你编吧。”
李谦只得答应了一声,心想,这可是个不讨好的差事。
徐辉祖本来想把朝廷驻北平的几大员都请来,考虑到张信因朱棣对他老娘有救命之恩,怕走露风声,便缩小了范围,只把景清一个人紧急叫来磋商。
景清看完徐妙锦捎出来的信,放下信,脸色凝重,他倒没先说朱棣装疯的事,倒很担心魏国公妹妹的处境。她必须打发人以买古筝琴弦为名投书,可见她的行动已不自由了。
“现在顾不得她了,”徐辉祖觉得很沒面子,刚刚派栁如烟带着他们的奏折进京,认定朱棣是真疯,要求皇上开恩,放朱棣三子囬来,他估计,走得慢,栁如烟也许刚到京师,他们就又改说朱棣是真疯,皇上和满朝文武能不说他办事懣憨、荒唐吗?但事关社稷安危,也顾不得这些了,必须马不停蹄地打发人进京,上折子告急,现在看来,燕王必反无疑了,他装得太像了,瞒过了这么多人的眼睛。徐辉祖越想越气,越气越恨。
景清问他,要不要把事情告诉张昺、谢贵和张信,上次可是咱四个人联名上的折子呀。
徐辉祖说,他原本是这么想的,临时又改了主意。这是极为机密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别人不说,张信对朱棣就有好感。万一走露了风声,也许会促成朱棣提前反,非同小可。
景清倒不担心朱棣会提前反,至少他要等三个儿子回来,也不知朝廷是不是决定放人了,但愿还没放,一旦放了,就不可逆转了。
徐辉祖说,所以事不宜迟,必须赶在皇上决定放朱高炽三兄弟回北平之前,阻止皇上下旨。
景清不无担忧,只怕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有他们几大员的联名奏章,皇上必确信朱棣疯了,以皇上的善良心地,十有八九会放人。
徐辉祖还寄希望于齐泰、黄子澄几个人,他们的强硬,定会阻挠,也许会对皇上有影响。
景清建议,那就赶快草拟奏折吧,后面把徐妙锦这封告发信作为附片附上。
“好主意。”徐辉祖亲自把文房四宝捧过来,亲手替景请磨墨,请他速写。景清说:“怎么敢劳动国公爷研墨呢??”
徐辉祖说:“当年杨国忠、高力士不也给李太白研墨、捧靴子伺侯的吗?”景清说了句:“下官焉敢与李白相提并论!”
徐辉祖说:“景大人是四大才子之一,就是当朝李白呀。就请先生在这草拟,来不及循规蹈矩、四平八稳了。”
景清也不推辞,脱去官袍,坐到椅子里,濡墨挥毫开始落笔。
徐辉祖在一旁看着说:“还有一事,这折子关系天下兴亡,不能有半点闪失,不能让信使送,我想……”
正襟危坐运笔疾书的景清已明白徐辉祖的意思了,就说:“我去吧。”
徐辉祖笑了,称景公真是个慷快人。他说本来该他去,只是他刚囬来不久,再走,会使朱棣警觉。并非怵惮旊途辛苦。
景清说:“有国公大人坐镇,北平就翻不了天,你是不宜擅动。况且,令妹也必须你出面,才可营救。”
徐辉祖说:“我这个小妹妹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啊,家父临死时,什么也没说,指着小妹,让我照顾好她,说照顾好她,老人家在九泉下就没有不放心的事了。你看,现在小妹有难,竟是坏在自家人手中。”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洒了几滴清泪。
景清边写边安慰说:“据我所知,徐王妃对令妹也是很好啊,从小在她跟前长大,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徐辉祖说:“按常理是这样。毕竟她手上掌握了可要朱棣命的把柄,她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景清说:“他们未必知道信已送出,我想,他们只不过是怕令妹出来走露了风声而已,断无性命之危。”
这一分析,徐辉祖的心情轻松多了,他决定暂时装聋作哑,以免打草惊蛇。
这时景清己写好了折子,徐辉祖说:“完了?太快了,真是倚马可待呀。”他接过来看过,说:“很周严,很好,马上就謄清,用印,我去叫人多备几匹好马,我派十个武功好的人送景公上路。”
景清说,带家仆同行就很方便,人多累赘,他反倒不习惯。
徐辉祖说:“这次由不得你了,景公辛苦了,国家到了生死关头了,拜托。”说着深深一揖。
景清连忙还礼:“国公太见外了,难道我景清不是吃皇家俸禄的臣子吗?”
这天上午,方行子刚教完宫斗轻功,宫斗看着摆在石头上的弓箭问,师傅什么时候教他弓箭啊?
方行子说,他若能拉开这张弓,就马上教他。
宫斗便拿起弓来拉。结果使出吃奶的力气,累得滿脸通红,也只开了不到一半,方行子笑了,告诉他,拉硬弓,得先练臂力,举砖头。
她便做示范,两手各托起四块青砖,平伸双臂一点不打弯,不摇不晃,她放下后,说:“得先这么练。”
这时两只乌鸦儿从头上掠过,在御花园上方飞来飞去。宫斗仰望着飞鸟说:“师傅能同时射下两只乌鸦吗?”
方行子一笑,从地上拾起弓,搭上箭,拉滿了弓,嗖地一箭射出,两只乌鸦同时被箭射落,宫斗跳着脚拍手叫好。
射落的乌鸦恰好掉在从谨身殿里出来的柳如烟身上。柳如烟吓了一跳,正环顾四周寻找射箭人,听到不远处腊梅树后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是方小姐吧?”柳如烟提起两只被同一支箭贯穿的乌鸦,兴奋地喊了起来。
宫斗跑过来,夺走乌鸦,说:“哪来的方小姐?是方师傅。”
这时挽弓而来的方行子已经笑吟吟地站到柳如烟面前了。她问候说:“柳大官人一路辛苦啊。”
宫斗说:“师傅原来认识他?”
柳如烟这才注意到她又是男装,难怪皇子说“没有小姐”呢。栁如烟开玩笑地说:“她也是我的师傅啊。”
方行子笑道:“我若收你这么笨的徒弟,我的饭碗可快砸了。”柳如烟大笑。方行子对宫斗说,他是栁翰林,她让宫斗先跟小太监们玩一会吧,然后洗一洗,该到上书房上课了。
宫斗答应一声,便同守候在远处的小太监玩耍去了。
柳如烟打量着方行子说,给皇上当殿前侍卫,不容易呀,皇上难道没看出你是女扮男装?
方行子说:“他好像并没有仔细打量过我。你这次是回来替燕王说话的吧?要皇上放朱高炽三兄弟回北平省亲,是吧?”
柳如烟说自己是一身二任,一仆二主,既是燕王的信使,同时也是北平四大员的信差。
方行子问他,皇上恩准了没有?
柳如烟说,虽没最后发谕旨,听皇上的口气,他看,出不了这几天就会打发朱高炽三兄弟回北平尽孝道。
方行子问:“依你看,燕王朱棣是真疯假疯?”
柳如烟说:“是真疯,我是亲眼见。”
方行子虽没亲眼见,却不相信朱棣这样胸有大志,又善于韬晦的人会疯。
栁如烟嘲笑朱棣,他是到景家去吊丧时疯的,好多人亲眼见。想不到燕王竟是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人。
方行子说:“真是这样,燕王是疯在你手了。”
栁如烟说:“这是从何说起呀?”
方行子说:“你还装吗?景小姐的假死不是栁状元的精心设计吗?”
栁如烟明知景展翼会告诉她,却还是问方行子怎么知道?
方行子说:“你好健忘啊,因为你的心上人如今在我的羽翼下,她不说实话,我会收留她吗?。”
栁如烟这才不作声了。
方行子仍然固执己见,她终归不大相信朱棣会疯。只有性情脆弱、患得患失的人才容易疯,而他,是属于雄才大略的人。
柳如烟说:“你我好不容易见一回面,怎么尽谈疯子呀,多晦气。”他们相偕走到抚松亭下,拾级而上。
抚松亭四周种植着侧柏和云杉,更多的是黑松,树冠如巨伞,其下的亭子半掩于松柏之中,亭子的名字,显然是取自“抚孤松而盘桓”的诗句,只不过这里可不是孤松。透过稀疏的树枝可见一湖涣涣绿水。
二人坐在亭中石凳上,柳如烟问方行子,他上个月给她写的信收到了没有?
方行子故意说:“没有啊。”
柳如烟又遗憾又生气:“还是布政使司的信使呢,这还了得!看我回去不奏他一本,还想不想吃这碗饭了!”
方行子摆弄着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说:“别那么不饶人,为一封私人信件砸人家饭碗,你忍心吗?”
柳如烟急切地说:“那是一封很重要的信啊。”他突然从方行子狡黠而揶揄的笑意里悟到了什么,他指着她说:“好啊,你骗我,你收到信了,是不是?”
方行子虽没承认,却嘻嘻地笑,也是默认。
柳如烟说:“你让我好失望,我天天盼有鸿雁传书来,却一直是杳如黄鹤。”
方行子显然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她问:“你去看景展翼了吗?”
柳如烟说他还没来得及。她住在方家避难,他一百个放心。栁如烟哪能先私后公啊,进了京城,换了朝服就来陛见了。
方行子说:“她多难啊,她活着,却不能在人前露脸,她没死,却在遥远的北方有了她的活人塚!你得对她好点,她是为你才这样的,不然,她完全可以去当燕王妃,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柳如烟有点羞愧地说:“是啊,她都告诉你了?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真情呢。”
方行子说:“她到我家不是走亲戚,而是隐姓埋名长住,她不说这些,我能留她吗?她是为了你不至于被燕王陷害,才这么做的,你有景展翼这么个好夫人,是你一生的福气呀。”
柳如烟很尴尬,他知道方行子是在敲打自己,栁如烟明显地为自己开脱说:“是,你说得是。”
他多少有些赧颜、愧悔,不该在给方行子的信中流露爱慕之心,让她看不起自己。使试图解释,说他给方小姐的信,其实没别的意思,一是他看到一本《武林志异》,问她要不要,书,己给她带来了。至于她在信里写了些什么,他都不记得了,没有冒犯吧?那天他多贪了几杯酒,酒后无状,聊发醉言而已……
方行子说得更妙:“我一看你的信,就闻到了酒气,料定你喝多了酒,喝醉了酒的人,什么话都不萛数。”
两个人都大笑,用笑声掩盖了所有的尴尬。
方行子催促他说:“快回我家去吧。景展翼是个心很细的人,若知道你回京了,不知要怎样高兴呢。”
柳如烟只好站起来:“你不回去吗?”
方行子说:“我得到殿上去看看,是我值殿,我得去伺候皇上啊。”
绵延起伏的长城雄踞北平西北,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自朱元璋灭了元朝、将元朝残部逐到塞北后,为防他们死灰复燃,南下入侵,一直在这一带设卫所,陈重兵防范,过去因为燕王总摄镇北事,他培植了很多亲信。丘福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是属于燕王直系兵马官。
这天拂晓,马蹄声叩击着山路,此时张玉和丘福将军正带一支骑兵连夜向北平进发,远远的已可望见北平城郭。
入了居庸关,张玉放慢了马速,他指着路两侧的山岭对丘福说:“丘将军就在这里扎营安寨,一旦城里有事,你好接应,没有殿下之令,谁调动也不要听。”
丘福当然明白,他对朱棣的命令会无条件言听计从。虽然最近朝廷把他的军队划归张昺统辖,但心是划不走的,他除了在朱昺那领粮饷,从来没听过他的。不过,他奇怪,殿下不是得了疯病了吗?怎么会下这样的令?
张玉讳莫如深地一笑,说:“若像传闻那样,我还有必要来找你吗?不成了假传圣旨了吗?”
原来是这样!丘福笑了,说:“你一来,我心里就亮堂了,只是不敢问。”
张玉告诉他,嘴上要有把门的,知道此事真象的不超过十个人,丘福是殿下信任的将领,不然怎么委以如此重任。
丘福让他转告殿下,为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他小心翼翼地问起了燕王的三个公子,他们不囬来,怕也无法起事。
张玉说快了,父亲疯了,皇上能不放人家囬来尽孝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