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南京太学度日如年的朱高炽三兄弟还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每日按部就班地读书、写文章。
这天,三兄弟正在听方孝儒点评他们的文章。方孝儒讲道,文章千古事,唯我心正,文风才正。高炽的文章方正有余,刚气不足。高煦的相反,气势很大,空洞无物。高燧的又过份工于技巧,文字优美当然好,但不可追求绮丽之风,那就华而不实了。
这时门外人影一闪,朱高煦眼尖口快,他喊道:“二舅来了。”
方孝儒一回头,果然见徐增寿站在门外。方孝儒说:“哦,是徐大人,快请进。”
徐增寿说:“来得不是时候,不敢打扰方先生讲课,我还是在门外等他们吧,下了课再说。”
方孝儒说:“也差不多了,今天就下课。请徐大人进来吧。”说罢,方孝儒往外走,朱高炽三人行礼后,把先生礼送到门外。
囬到屋里,三个外甥拥着徐增寿坐下,朱高煦说:“二舅也不常来看我们,我们在这里像囚犯,度日如年呐。”
徐增寿四下看看,说:“别胡说。我来是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的。不过,也不能说是好消息,一半好一半坏吧。”
朱高炽担心出了什么事,目不转睛他盯着徐增寿。
徐增寿唉声叹气地说,连他都是刚刚得到消息,他们父王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疯了,疯得很重。
朱高煦不信,这怎么可能!一定是谣言!
朱高炽也不信,父王一向襟怀开阔,凡事都看得开,谁能疯,他也不会疯啊!
徐增寿说:“谁说不是。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们母亲给皇上上了折子,也给我写了信来,让我上殿去恳请皇上赐恩,放你们回北平去尽孝道。”
朱高炽问,皇上答应了吗?
徐增寿叹口气,忿忿不平地说,齐泰、黄子澄这些昏官,他们疑心有诈,左右皇上,使皇上犹豫不决。
朱高煦说:“这帮奸臣!有朝一日,我会像砍瓜一样,把他们的脑袋嚓嚓地砍下来。”
朱高燧说:“我们去见皇上,问他讲不讲仁孝?”
徐增寿说:“你们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最好是装得什么都不知道才好,你们去见皇上,会适得其反,我还会去谏诤,等着吧,我看迟早会放你们回北平的。”
景展翼在方孝儒家书房条案上作画,画了一只孤雁,画面上一片野渎寒塘,衰草遍地,在苍茫的云际,一只孤雁翔于天空……画完了,她望着画面凄苦地一笑,在上面题了“哀鸿”两个字。
忽然背后有人说:“我已经听到了哀鸿凄凉的叫声了。”
惊喜万状的景展翼闻声回头,说:“是你?你怎么会突然降临呢?这不是梦里吧?”
柳如烟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下,说:“疼不疼,若知道疼,便不是在梦中。”
景展翼忙害羞地向后一闪:“你越学越坏,怎么动手动脚的呢。”
柳如烟一揖说:“对不起,我忘情了。”
“快坐呀。”景展翼忙给他倒茶,又说:“水凉了,我让他们再烧一壶送来。”说着往外走。
“别忙了,我不渴,”柳如烟说,“说会话吧。”
景展翼这才坐下,如醉如痴地一直望着他。
柳如烟走到画前,说:“你从前画群虎图,为当今皇上所藏,很有虎气,后来又画群马图,烈马长嘶,好一副千里奔驰之状,又被王爷看中,怎么每况愈下了?画起孤雁来了?”
景展翼幽幽地说,自己有国不能投,有家不能回,只有墓碑上有她的名字,其实连孤雁哀鸿都不如啊。
柳如烟望见她腰间佩戴着自己送她的日月玉珮,心里一阵阵发热,他说:“你别难过,还有我呀,至少是哀鸿一双吧?”
景展翼想起了他给方行子写信的心事,一阵阵心酸,他凄然地说:“你别跟我甜言蜜语的了,我谁也不指望。”
柳如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故意说:“我这人毛病很多,但我用情专一,我给方行子写的信里就说过……”
景展翼马上接话:“你给方行子写信了?你跟她用情专一?”
柳如烟说:“你扯哪去了,我是说我对你用情专一。”
景展翼不信,用明显不信任的口气说:“你给她写信,谈跟别人用情专一?你骗三岁孩子呀?”
栁如烟心想,幸亏自己先发制人,否则还真说不清楚。他说:“是顺便谈到的。我写信给方行子,是告诉他,北平一个武林怪人写了一部书,我问她要不要。”
这倒是景展翼没想到的理由,她面上有了笑容,她问:“方行子回信要了吗?”
柳如烟说,她这人不太讲究,连信也没回。
景展翼完全放心了,打诨说:“幸亏她不太讲究,不然说不定也像我似的,又上了你圈套……”
两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栁如烟悬着的心落地了。
柳如烟果然拿出一函书,上面写着《武林志异》四个字,他说:“不管她要不要,我还是给她买来了。”
积聚在景展翼心中的疑云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了,她觉得周身轻爽,问他这次回京干什么来了?
柳如烟说,她走了之后,北平出了大事,真叫惊天动地,燕王疯了,疯得一塌糊涂,想不到吧?
景展翼也恍惚听到了,她问,这是真的吗?为什么而疯啊?
栁如烟说景展翼出走的第二天,朱棣去她家为吊丧,就在灵棚前疯了,当然是为了她。
景展翼才不信。一来她与朱棣没有感情,二来他这种人,有的是女人,不会为哪一个动真情。
栁如烟深情地望着她说,世上只有一个能为她发疯的人,就是生坐在她对面的人。
景展翼禁不住心潮澎湃,她闪了栁如烟一眼,羞红了脸。
方家父女都在宫里忙,又不囬来吃饭了,其他眷属也不与他们一起用饭,小歺厅里,只有景展翼和柳如烟两个人吃晚饭,景展翼不断地给柳如烟夹菜。她问:“皇上答应燕王三个儿子回去吗?”
“差不多。”柳如烟说,“世间的事,真是意想不到,燕王会疯了。可惜了一腔大志呀。”
景展翼说:“你还为他惋惜?他这是报应!他等于把我逼死了,他不疯谁该疯。”
柳如烟说:“我更恨他,我是夺妻之恨……”
景展翼用筷子打了他手一下:“厚脸皮,谁是你妻?”
柳如烟说:“别不认帐啊,我下过聘书的。”
景展翼说:“可你又写了休书啊。”
柳如烟指着她挂在腰间的日月玉珮说:“定情之物还在呀。”
景展翼笑了,笑得很甜蜜。
这已是沧州地靣,十几骑快马流星赶月般疾驰而来,这正是景清进京的人马。将近黄昏时分,雾霭沉沉,牛羊归圈,村庄炊烟嬝嬝,大地一片暮色苍苍。
一个打前站的随从从前面返回,在景清面前下马说:“景大人,前面是桃林铺,大镇子,住一宿吧。”
因为情况分外紧急,景清说:“不是说好了吗?只要马不累趴下,昼夜不息,除了吃饭、喝水、喂马,一刻也不能停。”
随从说,他们没事,大人吃不消啊,昨晚上,大人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万一有个好歹,他们怎么向国公爷和皇上交帐啊。
景清说他这把骨头颠不散架子,又吩咐他们,如果他在马上坐不住了,就把他绑在马鞍子上,行程不能误。
这支马队又向前急驰而去,消失在迷茫的地平线处。
徐妙锦并不知道她的信已向南京皇城飞去,桂儿一去不返,令她揪心。她站在院子里,不时地向外张望,这已是掌灯时分了,看守宅子的大兵们也已点起了灯笼。
一个丫环走过来说:“小姐,吃饭吧,桂儿姐不会有事的,她那么机灵,又是和小保子一起去的,两个大活人会走丢了吗?也许是徐王妃那里留饭了。”
这怎么可能,徐妙锦苦笑,也不好说什么。
一个男仆忽然说:“回来了,回来了!”
徐妙锦高兴得回头去看,只有李谦一个人一扭三晃地走来,脸上还带着笑容。
徐妙锦望望他身后,狐疑地问:“就你一个人?桂儿呢?”
李谦说:“桂儿可交好运了,王妃听说她绣工好,留她在那头绣几天活,让我来告诉小姐一声,若是这边人手不够呢,你姐说了,再拨过几个丫环来伺候。”
徐妙锦怀疑的眼神在李谦脸上扫来扫去,她说:“小保子,你别跟我玩鬼。什么急活,桂儿连回来一趟的功夫都挤不出来了?”
李谦说:“哎哟,这你可得自个问王妃去了。”说罢,他摸出几根古筝琴弦递给徐妙锦说:“给,跑遍了半个北平城,腿差点跑断了,才萛找到这么一家乐器铺子,店名好古怪,叫什么‘声声慢’的。这回,我又可以听见小姐的琴声了,真好听,比鸟叫都好听。”
徐妙锦拿着琴弦,一直盯着李谦,李谦赶紧说他还有事,徐王妃又请来两位妙手回春的郎中,正在燕王寝宫里为他瞧病,一会还等着他送郎中呢,说有功夫再来伺候小姐。他一溜烟似地逃走了。
徐妙锦心想,弄什么鬼花招!明明是假疯,还要装神弄鬼地请郎中!这一定是掩人耳目。
徐妙锦猜得不错,起事前他们必须保持请郎中的频率。
燕王朱棣寝宫门外,岗哨林立,门窗紧闭,两位医生从门里出来,徐王妃与周围的人都迎过来,徐王妃问:“不知病势减没减?”
一个医生摇头,他们经手后,已经两剂药下去,如泥牛入海一样,这症候太重了。
另一个也说医道浅,已束手无策了。
徐王妃并不在乎,但必须显得很犯愁地打了个唉声,吩咐李谦拿诊金,送送两位大夫。
寝宫里,郎中一走,朱棣疯态全无,又开始伏案写着什么,听到外靣有脚步声响近,急忙扔下笔,把写的东西塞到褥子底下,顺手把一条花裙子套在头上,傻笑着在地上扭来扭去。一见是徐王妃进来,朱棣立即停止装疯表演,从头上取下花裙子,示意徐王妃挿上门。
徐王妃说:“你看你,把人间的丑都献尽了。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也不知高炽三兄弟到底出没出事,妙锦的消息也不知从哪来的。”
朱棣劝她别上火,不妨再等等南京消息。他始终不大相信朱允炆会这样蠢,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朱棣疯了,对他没威胁了,他无缘无故同时杀燕王三子,这不是要背暴君之名吗?朱允炆也没这个胆量。
徐王妃说:“你既不信,妙锦说出来时,你怎么把持不住,现了原形了。”
朱棣叹口气,再清醒的人冷丁一听,也会不冷静的,他们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
徐王妃又提起了老问题,若没这回事,妙锦这是干什么?
朱棣冷笑,那用心可就很险恶了,只有一种推测,她是用这法子试探一下,看朱棣是真疯假疯,如果是假疯,谁能承受得了丧子之痛?何况同时丧三子?
徐王妃说她小妹没这么有心计呀,再说,她不至于胳膊肘往外拐吧?
朱棣不滿地说,有她大哥在后头指使,再乖的人也会变成恶人。
徐王妃很反感,却又不能驳倒朱棣。她只能这样开脱,小妹说过,她害怕徐家受牵连,怕父亲的一世清名毁在朱棣手上,她倒也未必对朱允炆有什么好感。
朱棣只是哼了一声。
这时有人敲门,朱棣又急忙往头上套花裙子。
徐王妃走过去,隔着门问:“谁?”
门外答话的是李谦,他说:“是我,小保子。”声音里透着喜悦。
徐王妃从门缝里挤出来,问他什么事?
李谦把一封粘有一根羽毛的信双手呈上,原来是南京二舅老爷打发专差送来的急信。
徐王妃急不可耐地拆开,一边看,脸上绽开了笑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转身回到朱棣寝宫中。
口诛笔伐与兵戎相见构成了朱棣大辂的两轮。学问再多,也是身外之物,那些终老于黄土垅中的稼穑之人,什么学问也没有,未必没有做人的人品。危机之际,什么都不必带,把人头带走就赢了。跑死三匹驿马,汗水湿透奏折,皇上说,何罪之有?这是忠臣的汗水,比甘露珍贵。
一进寝宫来,徐王妃高兴得喜泪双流,激动得声调都变了:“我二哥从南京来信了,他说皇上有极大可能恩准高炽他们三兄弟回来尽孝道。你看,他们安然无恙啊,这才是天大的喜事呀。”
朱棣看过信,咬牙切齿地说:“果真证实了我的推断,你妹妹十分可恶。”
徐王妃还想为徐妙锦开脱求情,她也许是听了误传,即或不是这样,她毕竟年幼无知,有口无心的,又是受人指使……
朱棣说:“到了这时候,你还为她辩解,差一点丧在她手啊。幸亏及时封锁了她的住处。小保子立了功。”后面的话他存在了心里,假如他妹妹把信送到徐辉祖手上,朱棣现在早人头落地了,好险,好后怕呀。
到了这时候,连徐王妃都说这真叫逼上梁山啊,不反也得反了,但妃总是担心,担个反叛之名,能号令天下吗?
朱棣胸有成竹,道衍早给他想好主意了,当然必须师出有名。
他从褥子底下抽出写了一半的纸张,递给徐王妃。徐王妃问:“这是什么呀?”
朱棣说是清君侧的檄文啊!这就是出师之名。
徐王妃还是不太明白,不禁重复了一句:“清君侧?”
“对呀,”朱棣说,绝妙的理由,不能直接反皇上,若让天下人知道,皇上是好皇上,只是被奸臣蒙蔽了,所以才干出变古乱常的坏事来,削藩王残害手足,改祖制……这些帐全记在齐泰、黄子澄这些人身上,一样可以起兵。又没有犯上作乱的嫌疑。
徐王妃想起了那个方孝儒,说他是皇上的拐棍,言听计从。他应在被清之列。
朱棣老谋深算地说,他不能列上,此人再坏也不能列,他被天下莘莘学子称为读书人的种子,简直是当今的圣人了,你动他,会得罪天下所有读书人,对他不能轻易他动,连景清、铁铉这些人也不能动,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
徐王妃说:“有打有拉,有主有次,你还真有谋略呢。看样子,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朱棣说,朱高炽他们到家之日,就是他出手之时。
话又转了回来,徐王妃叹口气说:“妙锦丫头那里怎么办?你不至于对她下狠手吧?也不能总这样用重兵看守着吧?以后我还怎么见她?”说着滴下泪来。
朱棣说:“这是她自己找的。我若对得起她,她就会对不起我。在高炽他们回来前,在我举刀兵之前,她必须委屈了。不过你也放心,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也不会赶尽杀绝,会让你过得去的。”
这一说,徐王妃才放下心,又有了笑模样。她说:“那我去看看她吧,也顺便劝导劝导,尽一尽当姐姐的责任。越僵持下去,我越发不好见她了,顶多挨她一顿抢白罢了。”
朱棣不同意她出面,理由是她太好说话,妙锦纯粹被她宠惯坏了,她不怕徐王妃,非但劝不了她,还会惹一肚子气。
徐王妃说:“那怎么办?”
很意外,朱棣说:“我替你去。”
徐王妃斜了她一眼:“你不会没安好心吧?”
朱棣说:“我不是都下保证了吗?”
徐王妃并不真放心,她说:“我还是那句话,你一定要纳她为妃,就等我死后,眼不见为净。”这话她已经是第二次说了。
朱棣说,原来妙锦都不答应,现在和我是对头,妃怎么还有这样的担心呢?
徐王妃又为桂儿求情说:“还有她的丫头桂儿,也怪可怜的,她八岁起就跟着妙锦,一个丫头知道什么,稀里糊涂给主子传个信而已……”
朱棣知道徐王妃心软,这事可不能依着她,一个下人都纵容,还得了!不过他说:“我告诉小保子了,教训她一顿就把她送回小妹那里去。”
徐王妃说:“这就对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这天中午,太学下课后,栁如烟造访皇宫太学寝宫,他替徐王妃给她的儿子们捎来些衣物。
柳如烟让从人把几个衣箱抬进来,柳如烟说:“这是王妃给你们准备的衣服。”当面点清后,坐下来面对面地与朱高炽三兄弟交谈着。
朱高炽说:“谢谢柳大人,这么远的途程,受累了。”
朱高煦却不领情:“娘也够糊涂的了,都快回去了,又捎这么多衣物干什么?难道让我们老死在南京吗?”
朱高燧在后面扯了他一把。
朱高炽忙说,二弟话虽粗,理不粗,他是早已归心以箭了,特别是听说父亲患病,我们如坐针毡,一刻也坐不住了。接着他向栁如烟询问病情。
柳如烟问:“你们知道燕王得病的事了?”
朱高煦又发泄了一通,说瞒我们,就是夺人子尽孝之心,这太说不过去了。如再不放他们走,他就到钟山孝陵去哭坟!
朱高炽不得不呵斥他:“高煦,别胡言乱语。”
柳如烟说:“这心情,我能理解,三位稍安勿躁,我想皇上很快会恩准你们去全孝道的。”接着,他简单地把燕王疯癫的状况描述了一个大概,说不轻也不重,劝他们不要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