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武西,大殿里肃穆地按班站滿了燕王府属臣,前面,朱高炽三兄弟,还有朱能、张玉都站在最前列,柳如烟也在其中,他虽知朱棣末日已到,他还是得囬到燕王府来,也许能起点作用。连长史葛诚也在队列中。只有道衍和袁珙这一僧一道站在旁侧。殿上太监也按部就班站定。人们都用眼神交流着彼此的疑问,谁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钟声响了,嗡嗡震荡,随后净鞭三响,殿上太监郑和高声唱诺:“燕王殿下升帐喽……”
大多数属臣全都惊呆了,只有柳如烟和朱棣的几个亲信显得泰然自若。自从他疯了,大多数属官谁也没见过呀,今天怎么会升帐?就在大家猜疑的当儿,藩王的全副仪仗从大殿两侧徐行而出,在罗伞下,朱棣穿着藩王大妆健步上殿。他没有马上落座,炯炯的目光环视大殿,没等属官们跪拜,朱棣潇洒地摆摆手,说:“各位,久违了!”
人们这才被唤醒,纷纷跪倒,喊出了“燕王千岁、千千岁!”的呼喊。
随后起立,人人脸上是喜悦和振奋神色。
只有葛诚和身旁的卢振显得心事重重,交换了一个不祥的眼神。
朱棣坐下,双手扶案,说:“我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得神人相助,我服了神医的两剂药,药到病除,那些恨不得我马上死掉的人,只好向隅而泣了。我将要带领诸位立大业、同享富贵,愿与诸君共勉。”直到这时,他也不能承认自己是装疯卖傻。
朱能大喊:“愿为殿下效力!”
张玉高呼:“愿为殿下驱遣,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类似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响彻东大殿上空。
朱棣摆手,东大殿院庭归于静寂。朱棣慷概陈词道:“我乃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受封燕王以来,守边讨元,屡立功勋,天道酬勤,得太祖奖赏,一向奉公守法,惟知报效朝廷。但幼主继位后,奸臣当道,横起大禍,杀戳兄弟,变古乱常,我父皇母后艰难所创之业,即将毁于一旦,我虽一再退让,仍然步步相逼,欲置我于死地,如各位不信,请随我去城上一看,我们还有生路吗?”
朱棣说完,带头向外走,众属臣跟随而出。
朱棣带领着属臣们陆续登上了端礼门城楼。望一眼城门外,人人都怵目惊心。城下火把一片,人喊马嘶,骑兵来往奔突,再往远处看,也到处是军队。
朱棣对属官们说:“你们都看到了吧?这就是一个为国辛劳的藩王的下场,太祖高皇帝如在天有灵,能不痛心吗?各位说,我该怎么办?”
张玉带头喊:“不能让奸臣禍国,打到南京去,诛杀奸臣正国纲。”很多人附和,激昂愤慨地呼喊。
朱棣忽然哭了起来,这一哭,城楼上又静下来。
朱棣说:“诸位的心是好的,一片至诚。我不忍心因为我一人连累了大家,更不该因我挑起战端,把天下投入到兵燹火海之中。我一个人生死事小,只要大家知道我朱棣忠于太祖高皇帝之心就行了,我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办法,你们把我绑起来,推出端礼门,交给他们,如能从此免去燕王府和北平全城百姓的劫难,我虽粉身碎骨心也甘。”说到此处,朱棣又一次痛哭流涕。
很多属官被他感动了,纷纷跪倒在城楼上,大家一齐痛哭。
朱能说:“不能这样啊,殿下,天下还有公理吗?”
张玉说:“殿下有何罪,不能这样屈辱啊。”
有人甚至喊出来:“反了,我们跟随殿下反了。”
呼喊声直上云宵,以至于惊动了城下驰骋的骑兵,都举火把往城楼上照。
朱棣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命令朱高煦,马上带人去把张信一家老小接到府里来。他悔不该放她母子出去,如他们遭遇不测,岂不是朱棣的罪过?
朱高煦面有难色:“这时候怕不方便吧?”
“什么时候方便?”朱棣火了,“他有难,我能扔下不管吗?他不顾个人身家性命,冒死来报信,我不伸手救他,够朋友吗?有人味吗?”
朱高煦说:“我不是说见死不救,我是说他不会有危险,谁看见他来告密了?”
朱棣说:“有人冒充他的轿夫,这几个人可能就是那几个侠客,他们还能认不出张信来吗?即便没事,接过来又有何妨?”
朱高煦这才说:“我去就是了。”
城楼一角,道衍和袁珙这一僧一道远离众官,显得冷静而又悠闲。
道衍说:“袁道长相面是准的,燕王殿下帝王之才显露得多么充分,绝不亚于太祖皇帝。”
袁珙说:“看面相是看不出才干的。更看不出人心。”
两个人都会意地笑了。
写给皇上看的,却是给天下臣民看的,也是给史家看的,自然就是给后人看的。几百年、几千年后,人们在评论朱棣起兵的是非曲直时,它就是一个蓝本。指使放暗箭的人会查处自己吗?官军不被激怒,岂能血洗燕王府?不血洗,燕王岂能名正言顺起兵靖难?
方行子和孟泉林倒是顺利地逃出了燕王府,但一直没有等到铁凤,方行子心急如焚,他们沿着护城河外的大墙走着、寻找着,他们已经走了几个来回了,孟泉林觉得铁凤是凶多吉少了。
怎么也得把铁凤救出来呀,方行子说,不然她回去怎么向姑父、姑母交待,她很后悔,真不该把她带出来。
孟泉林决定再进去一回。说着他从肩上解下三脚钩。
方行子看着包围燕王府的军队正源源而来,就说:“明天就拿下燕王府了,就别进去冒险了。”更何况,他们有重要情报要禀告徐辉祖,便来到了魏国公府。
方行子和孟泉林禀告了铁凤下落不明后,显得很颓丧,徐辉祖安慰他们说,这不怪他们,铁凤落入燕王府,他想不至于有生命之忧,她没有致对方死命的威胁,朱棣不会对她怎么着。这一两天,燕王府也就寿终正寝了,那时候无须解救,她也就没危险了。
孟泉林说,国公爷的妹妹,虽被软禁,也没危险,她本人又不愿一起出来,他们也没相强。
徐辉祖说:“朱棣更不敢轻易对她怎么样了,总还有王妃的面子啊。”停了一下,他皱着眉头问:“你们看得仔细吗?半夜深更进燕王府的会是张信吗?”
方行子说:“我们并不认识他,灯笼上也没字,看那派头像。”
徐辉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我想起来了,必是张信无疑。”他听人说过,去年他母亲得了急症,都快装棺材了,后来朱棣领袁道长赶来,救了老太太一命。除了他这种关系,别人谁会在这时候去燕王府呢,那不是飞蛾扑火吗?
方行子说:“对呀,躲还躲不及呢。这样看来,一定是他,去告密了。”
徐辉祖说:“这是非常时期,一点疏忽,都会铸成大错。”他霍地站了起来,说:“点亲兵,马上去张信家。”
徐辉祖亲自带兵连夜包围了张信府,他身后跟着孟泉林和方行子。徐辉祖在张府门前下了马,站在紧闭的黑漆大门外,他在等张昺到来,处置这种事情,没有北平布政使在场不合适。
不一会,张昺骑马来了。张昺先报告那边情况,包围燕王府已完成,就等徐大人下令了,他留谢贵在那里指挥,他得到信就赶来了。
徐辉祖说:“你来了,就好了,咱们进去。”
张昺质疑道:“下官还是不敢轻信,张信即使想报恩,也不至于把身家性命都搭上吧?”
徐辉祖说:“也难说呀,可先不用武,就你我二人去见他,看他怎么应答,再随机应变吧。”他回头令方行子:“叫门。”
方行子抓住门环拍得山响,却久无人应。
孟泉林一纵,跃上门楼,向里张望一会说,张府根本没人,院子里空空如也,早搬走了。
徐辉祖大惊,与张昺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一挥手,孟泉林跳下门楼,从里面打开门,徐辉祖带人一拥而入。只见院子里门窗紧闭,看样子时间紧,来不及搬,傢具、衣物都在,门窗却用木板钉死了,院子里碎纸、草屑到处都是。
“跑了?真的跑了?”张昺说,“真是作贼心虚呀。”
还是来晚了,徐辉祖判断,一定是朱棣把他接走了。
直到这时,才看见一个跛腿的老态龙钟的看门人从耳房里出来,怔怔地看着来人。
徐辉祖问:“人呢?张大人呢?”
跛脚老头耳朵也背,不管你喊多大声,他都侧着头,手遮着耳朵,“啊啊”地拚命喊。
徐辉祖转身向外走,张昺问:“燕王府那里什么时候动手?”
徐辉祖说:“马上。”
张昺说:“遵命!”
朱高炽正挥汗如雨地写着什么,两个宫女在他身后不停地扇扇子,汗水不住地滴到了纸上,打湿了墨迹。
朱棣轻轻地走进来。朱高炽发现了,忙站了起来。朱棣从宫女手中接过面巾,亲自替他擦去脸上的汗水,笑笑,问他写好了沒有?
朱高炽说:“差不多了。”这是他奉父王之命给当今皇帝朱允炆写的一封公开信,是朱棣的得意之笔。
朱棣让他别小看了这封信,这虽是写给建文皇帝的,却是给天下臣民看的,也是给史家看的,自然也是给后世人看的,几百年后、几千年后,人们在评论朱棣起兵的是非曲直时,这文章就显得重要了。
朱高炽倒没想有到这么多,他只是据父王指示的要点写出来以正视听罢了。
朱棣拿起文稿来看着,逐一品评:“这三句好,封建诸子,巩固宗社,为磐石计,这是正名,那建文帝削藩就是背叛先皇。这两句也必要,所谓臣谋不轨,纯系诬辞,这才能告世人,这是硬加给我的虚妄之词,我是无辜的。这段大讲君臣大分,骨肉至亲也好,建文帝不也大讲仁孝吗?我更奉仁孝为上,这叫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朱棣很满意,朱高炽平日虽觉愚鲁木讷,却很有文采。
朱高炽说:“但儿臣想,把坏事全推到齐泰、黄子澄身上,似乎不服众。”
朱棣笑着点拨世子,不要忘了,我们起兵的旗号是靖难,是清君侧,要说明,奸臣谋害藩王,就像伐大树先剪枝叶一样,最后是孤立朝廷。如果一开始就反皇上,会有几个人跟你走呢?
朱高炽说:“儿臣明白了。我最后引用了《祖训》里的话,请皇上颁给诛杀奸臣的密诏,我们就全占在理上了。不过,儿臣想,建文帝不会颁密诏给父王吧?”他觉得这是与虎谋皮。
朱棣岂不知?他笑了,这自然,做戏的、看戏的是彼此都是心照不宣,如此而已。
这时张玉进来,说:“殿下,我没来得及禀报一件事,我抓到了一个女侠,是混进府里三个中的一个,不知怎么办,来请殿下示下。”
朱棣说:“好啊,我倒要看看这个女侠,潜入我燕王府是谁派遣。”
张玉心里早看上了铁凤,都又不好明言,便显得期期艾艾,很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对朱棣说:“这个女侠,殿下,我是想,我是说……若是她……”半天也没说明白。
朱棣闪了他一眼,敏感地感到了什么,他笑道:“你怎么变得期期艾艾的了?有什么话,痛快点说。”
张玉拐了个弯:“若不是殿下发慈悲,当年……我和我兄弟小保子就……都成太监了……我们家香火不就断了吗?”
朱棣忍住笑,他拐了个大弯子,从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入手。朱棣故意说:“知道了,你说过一百遍了,烦不烦呐!”
张玉说:“这个女侠……能不能……”
朱棣哈哈大笑了:“你小子,看中这个女侠了,是不是?想让她给你当媳妇传宗接代,是吧?你可想好了,她能跟你好好过日子吗?一翻脸,拳脚相加,怎么办?”
张玉说:“殿下忘了,在下也是习武的呀。”
朱棣说:“武对武,这倒是天生一对。好吧,她只要不是必须杀头的,回头我就把她赏给你,成全你。”
张玉一脸笑容,连忙说:“谢谢殿下。”
朱棣便和张玉一起去见识一下捉到的女侠。
人,押在西大殿一间配殿里,门并没有锁着,有七、八个士兵守候在门口、窗下。
朱棣一走进西大殿院子就说:“嗬,一个女子,这么兴师动众、如临大敌,太把她当回事了吧?难道她长了三头六臂?”他命人把门打开。
一个看守却说二公子在里面呢。
朱棣和张玉都很感意外,朱棣皱起眉头说:“他来干什么?”心里未免反感,朱高煦一见到女人,便如苍蝇见血一样,叮住不放。
看守说,二公子好像在劝降那个女侠。
显然是借口,朱棣有些不悦:“有他什么事。”他看了张玉一眼,迈步往里走。
看押房中,这时朱高煦正端着一杯茶向铁凤献殷勤:“女侠别想不开,燕王府上上下下向来对人宽厚,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朱棣听了这话,便停在了门外,举目望去,他眼一亮,没想到这女侠如此美貌。
铁凤不接那杯水,她说:“你家既然宽厚,那就放我出去。”
朱高煦说:“这也只是一句话的事……”他看到铁凤的眼晴一直往门口看,便回了一下头,不由得吃了一惊,没想到父亲和张玉在门外站着呢。他有几分尴尬,忙放下水杯,带三分解释地说:“我听说抓了个女侠,想来审审她。”
大战在即,他还要靠勇猛的老二冲锋陷阵呢,所以朱棣也没让他太难堪,只是不动声色地说:“忙你的去吧。”
朱高煦无奈,又偷觑了铁凤一眼,答应一声往外走。他终于又找到了一个借口:“我遵王命,已将张信一家接出来了,怎么安置呀?”
朱棣说:“这还用问我?”朱棣命朱高煦去找太监总管,腾出一处房舍来,好好安置,待以上宾。
朱高煦走后,朱棣又望了铁凤一眼,心累涌起酸酸的滋味,眼前这个美色虽令他怦然心动,却不能染指,张玉想要她,必须成全。现在是用人之际,再不情愿,也不能因争美色而失去大将之心。朱棣忽然对铁凤失去了兴趣,脸上是懊恼的表情,他对张玉说:“我还有事,你先审她,问出是为何而来,受谁指使。”
这等于是暗示张玉,他的要求可以满足。
张玉喜出望外,笑着应承:“是,殿下。”
一听称朱棣为“殿下”,铁凤更加注意地打量他了。朱棣转身往外走。张玉又追出来,朱高煦并没走,在门口站着呢。
张玉心里还不托底,对朱棣说:“那,方才殿下答应末将的事,还萛数吗?”
朱棣笑着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还能反悔吗?你很有福气,我没想到她这么迷人。”
张玉赶紧说:“谢殿下大恩。”
朱高煦似乎听明白了,脸上是讪讪的表情。
朱棣的步子很大,朱高煦紧追了几步,追上朱棣。他很不满地说:“父王,我听方才父王的口气,好像把那个女侠赏给张玉了?”
朱棣平淡地说:“是啊。”
“太便宜他了,”朱高煦赤裸裸地说,“儿臣也看中了她,有我先要的,也没有他占先的道理呀。”
朱棣压着火气说:“一个女刺客你也争,毫无志气。”
朱高煦说:“她可不是个只会拳脚的粗人,跟她交谈,我感到她很有学识呢。”
“那又怎么样?”朱棣说。
朱高煦用央求的口吻说:“求求父王了,把她赏给我作妾吧。”
朱棣忍着火气说:“不行,话已说出去了,还能收回来?”
朱高煦还想让朱棣收囬成命,就说:“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呀。”
朱棣说:“你呀,不要为一个女人而计较。我们现在正是用人之时,为一个女人冷了一个将领的心,得不偿失,他甚至可以怨恨、反目,甚至化友为敌,反过来说,用一个女人拢住一个大将的心,这本钱不是太小了吗?
朱高煦根本听不进去,他愤愤地说:“父王光知道拢络将士,就不想到拢络我吗?”
“混帐!”朱棣忽然火了,“这么说,我不拢络你,你会反了?”
朱高煦傻了,没想到朱棣把话说得这么重,他急忙说:“我错了,我是气的。”
朱棣只得安慰儿子说:“眼下是什么时候?生死存亡的关头,你还有闲心想这些!如果我们有出头露日那一天,天下都是我们的,还愁一个女人吗?”
这倒也是。朱高煦虽不是心悦诚服,也觉得木已成舟,空惹父王生气也是不合算的。
这时,郑和领着卖烤南瓜饼的纪纲过来了,一见朱棣此时是这般模样,大吃一惊,愣在了那里。
郑和踢了他一下:“发什么愣,快磕头啊。”
纪纲趴下去一边磕头一边说:“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
朱棣哈哈笑道:“想不到一个吃狗屎的疯子会好得这么快吧?起来吧。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足下有什么特长,不妨自荐。”
纪纲爬起来说:“小的早该效力了,王爷就是养只猫,也得给主人逮只耗子吧。”
倒挺对朱高煦脾气,他拍手笑道:“这人尽说大实话。”
朱棣说:“你我有缘啊,我疯癫之时,多亏了你的狗屎南瓜饼。”
纪纲说:“我当时是可怜殿下,看不惯无赖地痞们欺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