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谦说:“是。她不想找你了,要在众人面前抖出来。”
朱棣打了个咳声,他真拿徐妙锦没办法,一阵风、一阵雨,一会猫脸、一会狗脸,徐妙锦真是个难缠的主,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李谦带有点埋怨地说,当时不射魏国公就好了,射张昺、景清不一样激怒他们吗?
朱棣这时候最怕的是后院着火,必须设法稳住徐妙锦,那就得把射伤徐辉祖的事推得一干二净。他思索片刻,让李谦难备几个人,把嘴和眼都堵上,别让他们喊出声来,然后送到端礼门藏兵洞里等着,让徐妙锦也去看,看来不杀几个人不行了。也好,这恰好又是表白他朱棣无意与朝廷作对的机会。
李谦吓得一抖说:“殿下,你是想拿那几个射箭的兄弟开刀问斩?”
当然不,朱棣是很会算帐的,若杀了他们,以后谁还肯为他去卖命?
李谦说:“是呀,我也对不起人啊,不成了我害他们了吗?”
朱棣说:“死人脑袋。你听清了吗?我方才说的是叫你‘准备几个人’,若是想杀他们几个,还用准备吗?”
李谦高兴了,知道朱棣是要找几个替罪羊,但旋即又为难起来,别的都好扑,这替死鬼上哪找去呀?
朱棣提醒李谦,这几天不是抓回来十多个逃兵了吗?他们倒是该杀的。
李谦茅塞顿开地笑了:“谢殿下指点,这真是两全其美呀。那我去准备人了。”
李谦刚要走,张玉来了,朱棣问:“那个美人跟你怎么样啊?”
张玉心想,真难为他了,这种时候,朱棣居然还有这个闲心。他说:“顾不上她了,打完仗再说,女人也够难缠的了。”
朱棣不禁笑了:“怎么,玫瑰花扎手?”
张玉回避了这个话题,他觉得大事不妙,方才他派人想从暗道出去接应外援,坟地的出口有朝廷重兵把手,里外不通了。
这可没想到。朱棣吃了一惊,但他不能在部属面前表现惊慌失措,马上泰然道:“也好,这是好事,这才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张玉毕竟不是朱棣,陷入绝境,反倒说是好事,这是他难以理解的。
但朱棣随即叮嘱他,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这就又证明朱棣内心也并不轻松了。
张玉说:“我明白。”
朱棣又叫来郑和说:“有一件事情,你马上去办。”他交给李谦一个纸单子,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朱棣说:“按名单把人叫齐,到端礼门下集合。张玉,你给我准备二百兵士,还有够绑一百多人的绳索。”
几个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李谦问:“人家要问我干什么,我怎么回答?”
张玉说:“预备这么多绳子?绑谁呀?”
朱棣说:“不要问,到时候就明白了。”
端礼门城楼下,包括道衍、袁珙在内的燕王府属官百余人,按品级站在端礼门藏兵洞前,柳如烟、葛诚也在队列中。后面张玉统帅的军队持械环立,每人肩上背一梱绳子。官员们都在交头接耳,不知怎么回事,也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只有道衍睁着半睡不醒的眼睛,毫无惊慌的表示,他谁也不看。
袁珙小声问道衍,燕王要干什么?
道衍提示他,没看见每人背一条绳子吗?
袁珙猜测说:“他要用计了?”但这计策与绳索有何关系?
道衍笑而不答。
朱棣过来了,是与张信并肩而来,张信脸上挂着平和的笑容。
到了属官面前,朱棣举着手中的纸单说:“现在我和诸公已是退无可退了,你们看,这是张昺用箭射上来的公文,是皇上的一纸密诏的抄本。奸臣当道,必欲置我等于死地而后快。我朱棣对不起大家,我一个人有罪一人当,因我一人而连累各位,心实不安,我已向张昺他们说明,不关大家的事,如果放了属官们一条生路,我愿意自绑请罪,到南京钟山去,一头撞死在太祖皇帝的孝陵碑上。可他们仍不放过尔等。”
张玉喊:“我们愿与燕王同生死。”
附和声此起彼伏,群情愤慨。
朱高煦说:“这是逼我们反啊!”
尽管朱棣是一副无可奈何和委屈的神情,但还是斥责了儿子:“不得胡说,我不怪皇上,只是奸臣当道,乌云蔽日,只能逆来顺受了。”
朱高炽这时说:“我们不能拨开乌云见天日吗?”
朱棣叹口气说:“谈何容易,我们无处说理呀。这张名册上,各位无一漏网,连刚到府里的柳如烟都不能幸免,因为我一人,你们有何罪?让大家代我受过,我真是寝食难安,在密诏里,本藩已被削爵,废为庶人,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我对不住大家,今生不能报答了,愿来生再补报吧。”
说到这里,朱棣给属官们跪了下去,放声大哭,他一哭,众官也哭,一时哭声震天。张玉和朱能费了很大气力,才拉起了朱棣。
道衍冷静地看着这一切,袁珙也面无表情地枯立,也许只有他们知道朱棣的“机关”在哪里。栁如烟当然也是旁观者清,只是他必须装糊涂。
朱高煦过来,对他二人深深一揖,说:“都说你们这一僧一道手眼通天,有经天纬地之才,现在该用到你们了,为什么一言不发?燕王平时恨不得把你二人当神仙供起来,你们难道是酒囊饭袋吗?”
这一说,好多人叫起来:“道衍法师,给我们指个明路吧!”
“袁道长,你得想法救燕王啊!”
朱棣流着泪说:“大家不要难为他们,我已想好了,只好把我和各位一条绳子绑了,开城门,到张昺麾下投案。”他目视背着绳子的士兵,说:“绳子已为各位准备好了。”他把双手一剪,说:“先从我绑起。”
这回连士兵都不干了,纷纷摔了绳子:“早知干这个,我们才不来。”
“既然燕王把我们抛下不管了,我们就散了吧。”
张玉说:“不行!主上太软弱了。”
朱能也喊:“这么死,一样背个乱臣贼子的骂名,我心有不甘啊。”
众人一齐给朱棣跪下了,有人大喊:“燕王,我们愿跟着你赴汤蹈火,我们不愿这样屈辱地任人宰割。”
也有人喊:“反了,反了吧!”
葛诚在与卢振小声说着什么。
柳如烟像看热闹一样左顾右盼。
朱棣的苦肉计起作用了,朱棣继续以愚忠标榜自己,激起众怒,他说:“各位都是好心,我朱棣领了,可你们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天下人能理解我的苦衷吗?”
这时道衍一双眼睛全睁开了,他上前一步,打了个稽首,说起了佛经,在大乘菩萨修万行中,六度是其中主要修习的法门,六度原名为‘六波罗蜜’,波罗蜜是梵语,译过来就是‘到彼岸’之义,我们这些人,都应当乘着大行之船,由生死苦恼的此岸,渡到涅盘安乐的彼岸,这度过的行程,是由不忍到忍,燕王就是这条六度之舟,我们坐上这条大行之船,谁都要努力划桨,但掌舵的还是燕王,请燕王不要推辞,这是菩萨的意旨。
此言一出,群情振奋,人们虽不懂佛经,也对六度不感兴趣,可有一点他们都听明白了,道衍以菩萨的意志贼予朱棣以权力了,这叫受命于天,于是欢呼声直上云宵。
葛诚在队伍中有点摸不着头尾了。
袁珙在一边敲边鼓,把朱棣往“无奈”境界上推,他说:“这事,由不得燕王本人了,你想委曲求全,也不能把大家先推到水里。我们要为天下人伸张正义。”
道衍说:“这绳子还是有用的,听我号令,我们不能任人宰割。燕王素来遵纪守法,敬奉皇上,有目共睹,不能容忍劳苦功高的燕王为奸臣所害,不是浮云蔽日吗?那就拨开浮云吧。”
属臣和士兵们又一次欢呼。
葛诚有点担忧了,与卢振不断私语,但都在朱棣的监视之下。
朱棣突然出现在端礼门城楼上。他只带了张玉、李谦和郑和三人。他俯在栏杆上,望一眼城外旗甲鲜明的官军,只见临时搭起的中军帐辕门前,旗帜林立。李谦说:“殿下,看他们的人,多得像出洞的蚂蚁似的。就是想打,也打不过呀。”
朱棣很自信地说:“有时候一个计策抵得过雄兵百万。”
李谦和郑和交换了欣慰的一个眼色,他们崇拜朱棣,犹如敬奉神明一样虔诚。
朱棣对张玉说:“把我的信射过去。”
张玉便拉开弓,把准备好的绑着书信的箭射了出去,正中辕门前的旗竿上。
张昺、谢贵、景清三人正在中军帐议议事,一个佥事进来,手里拿着一支箭,说:“禀报三位大人,燕王府有回书了。”说着把箭放到案上。
景清解下信一看,竟是全部属官名单,他说:“朱棣怎么这么乖呀?”
真是出乎意料,张昺没想到,朱棣连射暗箭伤了魏国公的事也道了歉,还答应严惩凶手。他不但照张昺他们提的名单交人,连他们认为他必说无此人的张信也答应交出来。
谢贵说:“是吗?”张昺看过信后递给谢贵。
谢贵看完,乐了,他是一向笃信武力的。他认为这都是大兵压境压出来的。燕王也到底不敢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啊!如果没有十几万大军控制了北平城,又包围了燕王府,他会这么老实?
张昺分析,他调兵的地下通道被我们堵上,这可能是他不敢作困兽斗的根本原因。他敢妄动,那真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了。
景清较为慎重,他持疑义,提醒二位还是不要轻信,朱棣足智多谋,他会不会在耍手腕?
谢贵不以为然,耍手腕能耍到哪去?他不交人,我们就冲进去嘛。他应当知道,我们奉上谕,是不会手软的,更不会同他讨价还价。
张昺也说:“好吧,他不是让我们到城楼下面谈吗?我们就去。他想骗也骗不过去,不按名单交人,让我们点验,我们会答应吗?。”
景清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三人便起立,佥事便领命向门外喊:“给三位大人备马!”
当张昺、谢贵、景清三人被弓弩手、藤牌手簇拥着来到端礼门城楼下时,仰头望去,城上有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口中塞着棉花。每人背后立着一个扛鬼头刀的人。
张昺向上喊道:“燕王别来无恙?”
朱棣就站在前面,他向下面拱拱手说:“三位大人辛苦。”
张昺说:“燕王不必客气。”又说他们是奉皇上圣旨行事,不敢有丝毫
马虎,请燕王海谅。
朱棣更有自知之明,既己接到皇上诏书,他说自己就不再是藩王,不过是庶人一个了,回头他会把印信、册宝一并缴还。
景清夸赞了朱棣,称他这是为人臣的明智之举,我们也是奉皇命行事。看见你病愈,这样健朗,这是好事。
朱棣说,病了一场,想不到己是物是人非。请各位大人转奏朝廷,朱棣从无异心,即使受奸人陷害,也一定逆来顺受。决不使各位为难。停了一下,他又说他对部下督束不严,致使歹徒放暗箭伤了魏国公,魏国公是他舅兄,于公于私,他岂能与他过不去?为表他朱棣的愧悔诚意,已将这三个歹徒捉拿到案,现在绑在这里的就是。
那几个破指为“歹徒”的人挣扎着,口中呜呜乱叫,却发不出声来。
随后朱棣对几个背鬼头刀的刽子手下令,当着三位大人的面行刑。
三个刽子手都喝了一口酒,把酒喷在刀刃上,每人扯住三个“歹徒”的头发,向后一拉,鬼头刀从右向左一抹,只见鲜血窜上了城楼的屋檐绘饰上。
随后三颗人头从城楼上抛下来,滚到了护城河草坡上,人头的嘴一张一合,还痛苦地啃啮着草坡上的青草。
景清和张昺、谢贵交换了一个眼色。
张昺道:“杀歹徒,这是你的诚意。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交燕王府犯官?”
朱棣说:“随时。请大人进城点验,然后带走。但请网开一面,放府内无辜者出府去求生吧,朱棣不忍心看着这些人无谓地受牵连,那我朱棣更是良心受谴责了。”
张昺请朱棣放心,只要是名单以外的,都可放他们去白寻生路,绝不为难。
朱棣说了声“好”。燕王府属臣,按朝廷所开列名册,共一百零三人,加上道衍、袁珙,还有张信,共一百零六人,朱棣已全部拘捕在案。
张昺三人不由得很是惊异,朱棣真会这样听话吗?这反倒使人怀疑了。有诈没诈?。
朱棣回身令李谦、郑和下城楼去,把犯官全带上来。
李谦、郑和匆匆下楼。
朱棣趁此机会,又向他们三人拱手说,自己是继周王等五王被废的第六个藩王,毫无怨言。各位带兵入府时,财物、金帛随他们籍没、查封,朱棣没半点怨言,这本是太祖高皇帝所赏赐,归于皇家,也理所应当。只是太监宫女们没罪,他们个人的一点钱财、衣物,请大人们高抬贵手,放过他们,让他们出宫后不至于冻死、饿死……说到这里,朱棣已哽咽难言。
城楼下的三位大员也被深深打动,想不到他是个这样有情有义的人。景清说:“请殿下放心,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们不会把两只眼睛全睁开的。”
朱棣又在城楼上拱手说:“谢谢,那就拜托了。”
这时从城楼台阶下冒出一片人头,正是燕王府属官,道衍、袁珙为首,每个人都是五花大绑,由士兵看押着,依次分成几排,站到了城搂上。最后一个被押上来的是张信。
张昺感慨地对谢贵、景清说:“我真没想到,他这样识大体。早知如此,我们几个拿着密诏进燕王府,当他面宣读不就完事大吉了?何必兴师动众,弄得北平城沸沸扬扬,皇上知道了也得怪我们无能。”
谢贵并不后悔,话又说回来,不大兵压境,不炫耀武力,他也不会这么乖。
景清也颇为感叹,朱棣也萛识时务呀。
这时朱棣又对属下下令:“请出藩王印信和册宝。”
李谦、郑和便用金盘托出印信册宝来。朱棣随后说:“把我也绑起来,然后开城门,放吊桥,请三位大人进来点验罪官。”
景清看到,李谦真的拿绳子来捆朱棣了,一边捆一边掉泪。
张昺于心不忍,在城下叫道:“这大可不必了。你如此重责自己,难能可贵,我等奉上谕,只削你的王爵,没有捉拿归案的旨意。”
李谦便又替他松绑。
朱棣又重复命令:开城门,放吊桥,请各位钦差大人进城。
沉重的嵌铜钉的巨大城门缓缓开启,吊桥也放下来。
景清又一次提出了疑问说,我们就这么进去?会不会有诈?
张昺无论如何看不出像有诈的迹象。
谢贵仰头大声说:“为慎重起见,我们要带一百名护卫进去。”
朱棣说:“听便。”
谢贵也放心了,他说:“那咱们进去吧?”
景清沉吟了一下,虽然并未释怀,见他二人都这样有把握,如自己再固执己见,他们会说他胆小而看不起他,景清只好点点头。”
轻信与权谋是孪生兄弟,相互依赖又相互排斥。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有时竟十分简单,于是解暑的西瓜能杀人。绿瓦坠地,昭示着要换黄瓦了,风暴变成了吉祥使者。朱棣并无反心,他是被逼迫、被抬着上青云的无奈的角色。
端礼门前奇特的入城式开始了,在朝廷大员们的眼里,这是朱棣丢尽脸面的时刻,他的部下尤其感到脸上无光。
吊桥己放好,城门洞开。朱棣带着几个太监、随从,可怜巴巴地站在城门口迎候张昺他们入城,朱棣从来没这样谦恭过。
入城前,张昺吩咐跟过来的北平都指挥使彭二说:“彭指挥使,你留在城外暂时节制三军,等我们悄息,不可轻举妄动。”
彭二答应一声,退下,看着他们进城。
前面是鹵簿仪仗开路,接着是手执五色旗帜的前导,然后才是并马而行的张昺、谢贵和景清。他们身后是百人骑兵卫队,刀枪耀日,威风凛凛。
走过吊桥,进入城门时,他们看见那百余名被绑的燕玉府属官们分别跪在路两侧,都垂着头,一个个如丧家之犬。
神采飘逸的张昺很得意地对景清说:“如何?景大人还担心有诈呢。”他说朱棣还萛是聪明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度过了这一关,哄得圣上高兴,赐还爵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谢贵马上随声附和附和,是啊,他若胆敢抗旨,动刀兵,那他可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景清说:“没有诈,不是更好吗?”
当他们走到朱棣跟前时,朱棣双膝跪倒,双手托着盛在金盘里的宝玺和册封藩王的册宝,说:“朱棣奉旨缴还印信、册宝。”
张昺三人下马,张昺郑重接过,回手交给一个佥事抱着,景清伸手拉起朱棣。
景清见那些被捆绑的属官们被太阳烤得大汗淋漓,衣衫尽透,有些于心不忍,就用鞭子指着他们说:“天这么热,不要叫他们这么跪着了。呆会儿点验完毕,可松了绑,令他们暂在一处待命。”
朱棣这才对李谦说:“把他们带到东大殿院庭里,等待钦差按名册点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