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永乐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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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话音刚落,忽然外面骚动起来。好多牢子跑动起来,扫地的、洒水的、点熏香的、喷花露水的……忙得团团转。

方行子觉得奇怪,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汤浇蚁穴似的。

程济笑嘻嘻地说,救他出苦海的活菩萨到了。

只见先有刑部侍郎、郎中、员外郎和主事一拨刑部大员到来,接着是提着宫灯的太监执事,随后是护卫,再后才是齐泰、黄子澄、方孝儒和刑部尚书暴昭等大员簇拥着朱允炆进了牢房长廊。

皇上光临这人间最黑暗的地方,亘古无有,怎能不轰动?狱中大小管事的齐刷刷跪接,一片山呼万岁声。牢里犯人都挤到栏杆前看热闹,皇上什么样,他们各有各的想象,不会雷同,今个皇上真来了,而且是来到人间最龌龊的地方,这是牢头、牢子们想不到的,都想见识见识。

朱允炆环顾黑漆漆的狱墙,不断地嗅着鼻子,皱着眉头,狱中的气味真难闻,在刑部侍郎引导下,朱允炆一直来到己敞开大门的程济牢房前。

程济一见皇上驾到,立刻从床上滚下来,跪下说:“罪臣程济恭请圣安。”

皇上说:“你起来吧,你何罪之有啊!”他发现程济衣服又新又干净,便问暴昭,刑部大牢里的囚犯都穿得这么体面吗?

暴昭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回答。

倒是程济奏道,这是方侍卫给他拿来换上的。平时,如不是方家父女照顾,他也必定与别的囚犯一样,穿破烂囚衣,吃猪狗食。他从铺下拿出一本写滿字的本子,呈上说,牢中吃犯人、索要贿赂,以犯人制犯人,诬陷好人,袒护败类,贪赂枉法,一切人间丑事,这里应有尽有,人间闻所未闻的,这里也有。他本人没白坐一年牢,已将这乌七八糟的事全写下来了,供皇上有闲时一览。

皇上随便翻了几页,看了那些刑部大员一眼,人人都面如土色。

朱允炆说:“很好,你虽身处逆境,仍不忘为社稷尽力,朕欣慰有你这样的诤臣。这一年让你吃苦了,还有六天,就是你与朕打赌的期限,你赢了,你蠃的不止是你的一条命,朕输的却很惨,不得不忍受遍地烽火的痛苦。”

程济说他其实并不愿意赢,这代价太大了,可他若输了,他的命就没了,请皇上谅解。

朱允炆说:“看见你在牢中过了一年还这么健朗,朕很欣慰。”

程济从灯影里拉出方行子说:“如果没有她,我早瘐死狱中了。方侍卫说是奉圣上之命来优待我的,臣感恩不尽。”

朱允炆这才发现方行子先他而来,她又是一身男装了,朱允炆十分意外,他深情地看了方行子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了。

朱允炆说:“程爱卿,朕已进你为翰林院编修。又让耿炳文挂征燕大将军印刻日出征,想让你随军出征,不知你是否愿意。”

程济说:“我可不会打仗啊。”

朱允炆说:“不要你上阵,运筹帷幄就行了。你充任耿炳文的军师,护卫诸将北征。”

程济显然毫无思想准备,怔了一下,又观察大臣们的反应后才趴下去叩头:“臣谢恩领旨,只怕臣不是这块料,耽误了大事……”

齐泰说:“好在耿炳文是一员文武兼备的宿将,你不过随军历练历练而已,不必紧张。”

程济爬起来说:“这臣就稍感轻松了。”

文字优劣不足以得天下,平叛打仗要靠军队,没有人心,你的旗帜上写再大的“仁义”也枉然。皇上不喝燕窝粥,是因为忌讳造反的的燕王,假如解释为“吞燕”、“灭燕”呢?若当时一怒杀了程济,岂不把皇上一段隹话美谈也断送了?

圣旨一下,南京景清的宅第立即被锦衣卫士兵包围了,张信老小都在北平,南京旧居不过是空巢,对他虽也有诛灭三族之令,却是鞭长莫及了。

景府祸从天降,男女老幼,不分主仆,所有的人都被押到院子里,按图索骥,亲戚也陆续抓到,圈到一起,几进院子里一片啼哭声。士兵们正在钉门查封财物。

是栁如烟把这消息透露给景展翼的,景展翼疯了一样跑出方府,直奔她一直没敢回的家。栁如烟死活拦挡不住,只好紧紧跟着,他怕有人认出景展翼,那不是自投罗网了吗?

栁如烟好歹在景府大门外追上了她,把她拖住,他们杂在围观者中间,景展翼流着泪,看着亲人们被绳子捆绑着,正鱼贯押解出府,她看见了白发苍苍的祖父,他本来在乡村颐养天年,也不能幸免。还有伯父、叔叔、伯母、婶娘,她也看到了姑姑、姨父和外祖母,还有表弟、表妹、侄女、外甥……景府内外哭声震天。

围观者越来越多,有感叹官场风云难测的,也有替景家抱不平的。人群中有各种议论:“这是犯了谋反罪呀。”“听说景御史投了燕王朱棣。”“这些人都要杀头吧?”“杀头便宜了,皇上心软,没有诛灭九族,这才杀三族。”“杀三族就这么一大串,若是株连九族,还不得摆满一条街呀?”“当官有啥好,登得高跌得重……”

听着这些刺心的议论,栁如烟想拉景展翼退出来,他劝景展翼赶快离开,万一有人指认出她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景展翼不肯走,她说:“全家人都遭难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我跟他们一起去。”说着真的往前跑,栁如烟急得拚命拉也拉不住,急出一头汗来。

就在这紧急关头,方行子骑马赶到,她仍是男装,她跳下马,冲过来,扯住景展翼,不由分说,啪啪打了她两个耳光,厉声说:“你这个疯丫头,到处找不着你,跑这看热闹来了。”

这两巴掌打得周围的人都发愣,栁如烟却舒了一口气。不等景展翼反应过来,方行子拦腰抱住她,送上马背,自己从后靣跳上去,打马飞奔而去。

囬到方家客厅,景展翼不吃不喝也不睡,一直坐在那里以泪洗靣。方行子和栁如烟在一旁陪她,不停地解劝。

栁如烟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皇上震怒,谁也无法挽回,你既已逃脱,还飞蛾扑火,不是太傻了吗?

景展翼觉得这是天大的冤案,她至死不相信,他父亲会是没有操守的人。

栁如烟也说冤枉,可这是来自朝廷的冤案,谁能翻?君命如山啊,谁能力挽狂澜?

病急乱投医,景展翼忽然央求方行子说:“你在皇上那有靣子,你去求求皇上吧。”

栁如烟没吭声,他明知这不可能,是给方行子出难题。

却不料,方行子沉思有顷,竟慨然应允。她说,也许有一线生机,不过,她一个人的面子还不够大,她要景展翼和她一起进宫去面圣,她问景展翼敢不敢?

“我?”景展翼愣了,她说,“我是该杀之人啊,还能求下情来?”

栁如烟也感到这太荒唐了,她去了,只能是火上浇油,于事无补。

方行子说:“你们没有我了解皇上。你知道吗?你画的那幅羣虎图一直张挂在皇上的谨身殿上。”这是景展翼在皇上心中占有位置的标志。

她说,按宫里规矩,每隔两个月,御用监就会把各宫、各殿所摆设的围屏、紫檀、象牙、乌木螺甸玩器、字画都换一茬,惟有这幅群虎图他一直不让换,而且方行子看见他有好几次站在画前良久地沉思。

栁如烟有点动心:“那不妨试试。”

方行子说:“你们别操心了,听我安排,我马上进宫去,再晚了就人头落地了。”她决定单枪匹马地先去闯一下。

与此同时,方孝儒正在方家书房陪来访的程济说话。精神抖擞的程济今非昔比了,他是来谢方家父女救命之恩的,他说大难不死,能有今天,全是老师仗义执言,活命之恩啊。

方孝儒说,皇上毕竟仁慈肯纳谏,这若是太祖高皇帝,他早没命了,叶伯巨死得冤不冤。接着嘱咐他说,皇上对程济很破格了,用他这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当耿炳文的军师,真是想不到,愿他好自为之,别辜负了皇恩。

程济仔细地看过朱棣的文告,也看过皇上的讨伐檄文,他觉得有些隐忧。

方孝儒笑道,文字优劣不足以得天下,平叛打仗要靠军队。

程济说:“人心更重要啊。老师恕我直言,我看朱棣的文告写得大气磅礴,具有煽惑人心的功效,他本无理,却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很值得人同情,不明真相的人容易倒向他。”

方孝儒不以为然,谎言岂能掩盖法理。

程济说,皇上的讨伐檄文,文字工整,引经据典,文采更自不必说了,学生一眼即可认出是老师文笔。

方孝儒听出他好像不以为然,就叫他不妨直说。

程济说:“那我就不揣冒昧了,我说的缺陷并不是老师的,而是与当今天子所行的治国之策是一脉相承的。”

皇上的治国之策如有失误,方孝儒承认,也是他的责任。

程济便侃侃而淡。在他看来,檄文应是言辞犀利的战表,是讨伐其滔天大罪的号令,可这一篇,却成了辩冤词,通篇充满了‘骨肉至亲’‘亲亲怀旧’之类的词,对皇上削藩一举都不够理直气壮。好像有短处在朱棣之手。程济以为手太软、心太慈,而朝廷与朱棣之争,已不是谁是谁非、家长里短的叔侄之争,这是在动刀兵,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呀。

方孝儒受到了震动,后生可畏呀。他说:“也许你是对的。方行子就说过,秀才治国会越治越乱。”

程济趁机举一反三,劝老师别把皇上一味地往尧舜、周公那里引,后人除了在周礼上看到古时所谓盛世的描绘,别无证据,程济甚至疑心那是怀有理想的文人编出来的。即使有过,像井田制,今天搬了来也不适用了。

方孝儒一向谦和的笑容不见了,让他生气、失态本来很难,但他今天认真生气了。他什么都能接受,唯独你否定周公之治,是他不能容忍的。

他竟不顾礼貌,拂袖而去。

耿炳文率大军北上伐燕,对朱棣来说,有泰山压顶之势。燕军里奔走相告,人人皆有惧色。

唯朱棣不能露出半点怯懦和迟疑。他把朱高煦和袁珙从前线召囬来,在东大殿接待风尘仆仆从前方归来的朱高煦和袁珙。

朱高煦一身铠甲,他只向朱棣拱拱手,说:“儿臣重甲在身,恕不能行大礼了。”袁珙却不能不做出下跪的姿态,朱棣抬抬手说:“都免了,都免

了。”

二人落座后,朱棣问:“南军果然来势凶猛吗?”

袁珙囬答,号称百万,那只号称而已,但三十万是有的。即使是十万,我们也是寡不敌众。

朱高煦是经过侦察的,南军部署了三道防线。都督徐凯的偏师进驻河间还不算。前锋潘忠和杨松驻扎在莫州。耿炳文中军驻真定,另有一万精兵进抵雄县。

袁珙又作了补充,大概由于朝廷在北平的官员大多降了殿下,他们又在真定设立了一个平燕布政司,派刑部尚书暴昭出任北平采访使,兼领布政使。

朱棣很感慨,真是来者不善啊,可惜他们讨伐燕王的檄文是败笔,一派酸腐气。不过,这耿炳文是久经沙场,能征惯战,开国老将,只剩他一个了,虽年过花甲,也不可小瞧啊。

朱高煦殶想,燕军南进,必破三道防线,他以为宜早动手。晚了,各路勤王援军会蜂拥而至,就更难对付了。

朱棣问起官军士气如何?

朱高煦为摸到最准确消息,此前他和袁道长化妆混进了真定,袁珙操老本行,是现成的算命先生,朱高煦化妆成跟班的。

朱棣笑道,卜卦算命本是袁道长的本行,根本无须化妆。你们这样深入虎穴,给我燕军开了个好头,让他们说说所见所闻。

朱高煦说,耿炳文倒不可怕,年老气衰,久有败亡之象。听他的卫兵说,每天中午睡下,不到太阳下山,不准人家叫他,否则就发脾气。这样的人,在家当老爷行,打仗不行了。

朱棣笑起来,他很满意,儿子一席话真是石破天惊啊。这情报胜过哪里布防,哪里有多少军队,那是呆板的死情报。

朱高煦洋洋得意地接着分析,南军军纪渙散,最近官军驻扎的真定一带,百姓天天杀猪宰羊、家家吃鸡肉。

朱棣不明白这是为何?欢迎犒赏南军也不会这样过份吧?

袁珙笑着揭开了谜底,自己不杀吃,就得被官军抢去呀,还不如先闹个饱肚子。

朱棣没乐,由此及彼,他想的是,绝不能蹈官军的覆辙,他要与官军形成泾谓分明的反差,下令马上为燕军制定严厉军纪、军规。奉天靖难,乃正义之师,必须严明军纪,杀人者偿命,抢劫民财者处死、奸淫民妇者死,毁坏农田禾苗者杀,拆毁民屋者杀……

朱高煦说:“这……末免太过苛了吧?”

朱棣说,有惩也有奖。连续半月不犯军规的队伍从上到下奖银子,让他们知道,守军纪也能得到好处。

袁珙觉得很有开创性,古今中外,军纪严格惩罚严厉的不少见,这样奖励守军规的就闻所未闻了。

朱棣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银子,犯不上抢掠了。 这正是朱棣立军之基,他要成就一支与南军泾渭分明的大军,这样一来,所过州县,民心所向就在朱棣一方了,没有人心,你的旗帜上写再大、再多的正义也形同虚设。

袁珙赞成说:“殿下这才是真正会用兵呢,回头我来草拟军规。”

朱棣接着说出他的想法,他并不想急于求战。潘忠、杨松是扼守南路吧?这两个都督他都认识,都是有勇无谋之辈,不可怕,朱棣要智取,当先击溃潘忠、杨松,袭取雄县,这叫先断其一指。

袁珙佩服朱棣的谋略,感叹极了,天下没人敢给燕王当军师,他什么都胸有成竹了。

朱棣说自己不过多看了点兵书而已,当年几次奉太祖命橫扫塞北,也与那时的历练有关。

袁珙站起来说:“如没事,我和道行商议,去草拟军规了。”

朱棣说:“那就辛苦了,越快越好。”

袁珙走了出去。

为打发时光,徐妙锦在教铁凤弹奏古筝。徐妙锦做着示范:“手要这样,这指法最主要,这流水音是划出来的……你再试试。”

于是铁凤又坐下去弹。

大门口竹林外,张玉如醉如痴地在听琴,走来走去。有时自己一个人独自傻笑。

几个丫环指指点点地窃笑。一个丫环用方盘端了几块西瓜,另一个提了个板凳走过去,把西瓜放在板凳上,丫环说:“大热的天,将军吃吧。”

张玉问是谁让送来的?

丫环说:“是小姐呀。”

张玉说:“只有铁小姐让送的我才吃。”

两个丫环相互看看,掩口笑着跑了回去。

一个丫环进来对徐妙锦说:“西瓜送去了,他问是谁送的,他说只有铁小姐送的他才肯吃。”说罢嘻嘻地笑。

铁凤不由得停止了弹奏,徐妙锦说:“坏了,我看这个人疯了。铁丫头,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铁凤说:“他疯不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徐妙锦说:“他为谁天天在宫外守着,为谁害相思,你不知道?你这等于毁了朱棣手下第一员大将啊,朱棣岂能善罢甘休?”

铁凤不爱听,拔腿走了。

张玉和铁凤这段公案,此时也正成为朱棣父子的话题。

朱高煦忽然转移了话题,他问父王,张玉伤好了没有?

朱棣叹口气,说伤怕是在心里。

朱高煦问是怎么回事?大战在即,张玉可不能退坡呀,他是独挡一靣的大将啊。

朱棣说,刀伤事小,他害的可能是相思病。

朱高煦想的简单,这叫什么事!他看中谁了?还是那个铁女侠吗?把那女人赏了他就是了嘛。

朱棣说,他有意把高煦妹妹许配给他,他都不干,一心只看上那个女侠客,世上的事,只有男女之情难说。

这个女侠,朱高煦在西大殿看过一眼,倒也是国色天香,但他以为,为一个女人丧魂落魄,也不像个男子汉啊。

朱棣这几天真有些发愁了,又不好押着他上战场。

朱高煦说,说办就办,就让他和那女侠今晚就成婚,不就完事大吉了吗?

朱棣说,没有那么简单,是他亲口答应那女侠,不再逼她嫁给张玉了,岂能出尔反尔?

朱高煦说:“这事好办,父王不好出面,交给我吧,我包你三天内让张玉出阵带兵。”

朱棣警惕地打量着朱高煦说:“你别胡来,这事和你没关系。”

朱高煦说:“好,好,我不管还不行吗?”他嘴上搪塞父亲,心里早打好了主意。

佩剑的方行子又囬到宫里,站到大殿廊下侍御了。她看见朱允炆心情很烦躁,一个人在殿上走来走去,几个殿上小太监都在廊下垂手侍立,大气也不敢出。

方行子也显得烦躁不安,眼睛一直瞟着朱允炆,她才寻找机会。

朱允炆又站到了群虎图下,直视着。他忽有所感,马上叫:“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