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个小太监一起跑进去,朱允炆挥挥手说:“去,不叫你们。方侍卫呢?”
方行子早已听到了,巴不得叫她,便三脚两步地奔上殿,跪在台阶下:“皇上叫我吗?”
朱允炆还在注视着那张画,根本没转过身来,他问:“景家查抄完了吗?”
方行子说:“囬圣上,这要去问锦衣卫。恐怕早查抄完了。”
朱允炆又问:“人还没杀吧?”
“没有。”方行子觉得有门,只要皇上在琢磨这件事,就是他犹豫、有难言之隐。方行子说,按规矩,锦衣卫要呈上名册,等待皇上批了,下旨后才能开斩呢。
“那就好。”朱允炆又不说什么了。
方行子急得不得了,终于鼓起勇气说:“皇上好像有什么心事吧?”
朱允炆说了这么一句:“你好大的胆子,还没人敢跟朕这样说话呢。”然后倏然掉过身来,盯着她看,看得方行子不好意思起来,眼睛不敢直视,看桌子角。
朱允炆忍不住乐了:“方才你这表情,可十足是个女孩了。从前朕怎么从没注意?我这么说,皇后却不信,她倒很神,一眼就认出你是女扮男装。你说这是为什么?”
方行子没想到皇上跟她对论这个话题,她认真囬答说:“一来,女人看女人,都比男人心细,二来皇上心里装的是天下事,心里、眼里都放不下别的,故而不会注意到我。”
这等于说皇上心里只有天下大事,无暇旁顾,朱允炆当然高兴。他说:“你很会说话,难怪马皇后说你在朕身边长了会……”说到这里,朱允炆突然卡壳,咽下了后靣没说完的话,且有三分窘态,这表情可不多见。
方行子看在眼中,心里也明白,她装作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样子,这一瞬间,她觉得皇上也很普通,也很好玩。
也许朱允炇想不到,马皇后在他身边也买通了耳目。侍奉茶水的小太监就是。
那个娃娃脸小太监刚从谨身殿跑来,在坤宁宫外等待着拿燕窝粥。
马皇后出来了,她身后跟着个宫女,提着一个脱胎漆八仙过海果品盒。从缝隙里冒出丝丝热气。
马皇后对小太监说:“今个这燕窝粥,无论如何让皇上用了。再剩回来,仔细挨板子。”
娃娃脸太监可怜巴巴地说:“小的也拗不过皇上啊。”
马皇后问他,皇上这会做什么呢?
娃娃脸小太监如实说,先前皇上自己在殿上来回走,唉声叹气的,后来方侍卫上殿去了,才有说有笑了。
马皇后蹙起了眉尖问,他们都说了什么?怎么那么高兴?
小太监说:“小的没听见,笨嘴拙腮的也不会学舌。”
马皇后笑道:“小崽子猴精,快去吧,一会燕窝都凉了。”
小太监提起果品盒,一溜烟走了。
方行子今天是有备而来,只有哄得皇上高兴,才好为景家一门老小求情。她见朱棣脸上有了笑容,趁这气氛不错,她赶紧说:“方才皇上说我好大胆子,把到嘴边的一句话也吓回去了。”
朱允炆说:“赦你无罪,说吧。”
方行子望着群虎图说:“皇上久久地看着这张群虎图,是不是睹物思人了呀?”
朱允炆点点头,告诉她,当初栁如烟说,景御史有个会画画的女儿,丹青一绝,朱允炇便无意中向景清索画。后来景清送来的就是这一张。
方行子说,好像为这幅画,皇上还专门召景清女儿上过殿?
朱允炆问她怎么会知道?
方行子灿然一笑,并没正面回答,她说道:“皇上是为这群虎中间有一只病弱之虎而不高兴吧?”
朱允炆说:“也没有。那景展翼不像是闺阁中人,她实际是以画讽谏,暗示当今天下是藩王强大而君王弱,恐有危险,不幸被她言中了。”说到这里,他不禁喟然长叹。
方行子抓住机会切入话题:“可这对皇上如此忠诚的人,马上要做刀下之鬼了,皇上能无恻隐之心吗?”
朱允炆听了,浑身为之一震。他的眼睛里流露着不忍的神色。他问:“景展翼也被拘捕了吗?”
方行子故意含混其辞: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朱允炆说:“你去传朕旨意,赦免景展翼死罪。”
方行子说:“回皇上,是我欺君了,景展翼并没被抓,她当时在我那里,听到景府滿门抄斩的消息,她上来愚劲了,誓不独生,闯了回去,是我骑快马把她拉了回来。”
朱允炆有点意外,他说:“你知道你私放钦犯是抗旨之罪吗?”
方行子说:“微臣更知道皇上仁爱之心,最终必定能赦免景展翼,这不是赦免了她吗?”
朱允炆内心很矛盾,想起景清,他又寒心又愤怒,抓住他碎尸万段也不解气。
方行子说,以景大人的口碑,她不相信他是背主忘义之徒,传闻未必可信。
朱允炆说:“那文笔太像了。光是朱棣派来的小太监说,朕也许半信半疑,但栁如烟也亲眼看见朱棣和景清一起切磋文章,虽没看清是不是在写这份文告,朱棣却告诉栁如烟,是景清的文笔,就看他们的亲密神态,也足以证明他早已卖身投靠了。”
方行子闻言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没想到,促成景家这场横祸的人竟是景家未来的女婿栁如烟,景展翼若是知道了会怎么想?。
朱允炆说:“你为景展翼求下情来了,心滿意足了吧?”
小太监提着果品盒上来,说:“娘娘亲手给圣上熬了一碗燕窝粥,娘娘让皇上趁热喝,还让问问皇上,冰糖是放多了还是少了?”
朱允炆皱了皱眉头。
方行子从进门来的小太监手上接过用方盘托着的那碗燕窝粥,托到朱允炆面前。朱允炆却说:“朕怕烫嘴,你先替朕尝尝。”
方行子说:“微臣可不敢,那可是君前失礼罪呀。”
朱允炆说:“朕让你尝,就设有失礼之说了。再说,天子近臣替主子尝毒,也是本份吧?”
方行子说:“既然皇上这么说了,我就替皇上尝一尝。”说罢拿起方盘里的小金勺,在碧玉碗里舀了一点燕窝粥,送到口中,咂了咂,说:“不烫,凉热适中,皇上快进补了吧。”
朱允炆却说:“你先用过了,再让朕吃你剩下的,有这个规矩吗?”
方行子愣了,半晌才回过味来,说:“君无戏言,原是皇上逼臣尝燕窝粥的,怎么现在又派了我的不是?那皇上要我怎么办呢?”
朱允炆说她既已吃了一口,就只有都吃掉了。
方行子大惊,无法对答,不知朱允炆是什么意思。
娃娃脸小太监在一旁说:“娘娘让皇上一定要全喝下去呢。”
方行子终于想明白了,她说:“皇上是不想喝,用这个办法让我替皇上喝下去,是这样吧?”
朱允炆说:“你真善解人意。实话告诉你吧,朕最不爱喝燕窝粥,连燕窝、燕子这字眼也讨厌听。特别是京中出现莫逐燕、逐燕必高飞的民谣以后,尤恨燕字。”
方行子说:“微臣懂了,这是蛇影杯弓啊。皇上不必忌讳,燕王带一个燕字,燕窝也有一个燕字,陛下吃燕窝是为大补强身,陛下派兵扫平燕军,是为了固国强邦,所以,吃燕窝就等于吞燕,为什么不大吃特吃呢?”
这一说,朱允炆眉头舒展开了,心情也豁然开朗,他说:“对呀,说得好,吃燕窝即吞燕啊!”
说完,他端起碧玉碗,把燕窝粥三口两口吃了下去,娃娃脸小太监乐了,他说:“我也不会挨板子了。”
说罢,将碧玉碗和漆盘装入果品盒,又一溜烟下殿去了。
朱允炆坐回到龙椅上,在堆积着的奏折里翻找着,终找出一个手工订的本子,他自言自语地说:“这程济真是个有心计的人,身在牢中,还能把牢中种种陋习写成奏章,难为他了,他若不说,朕哪里会想到这里的黑幕!只是这折子是用烂纸写的,要经过通政司转递,他们一定不敢把这一堆烂纸上达。”
方行子说:“但他到长兴侯耿将军那里去当军师,我总觉得重用得不是地方。”
朱允炆说:“你说得太多了吧?”
方行子便不再出声。
朱允炆拿起朱笔要批答了。抬头见方行子没有走的意思,就说:“朕要批答奏章了,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方行子说她还有事没有说完。
朱允炆说:“还有什么事?你为景展翼求情,朕已经给了你靣子了。”
方行子说,景展翼并没在刑部牢中,所以皇上赦与不赦并不要紧。
朱允炆说:“那你想怎么样?”
方行子说:“微臣想请皇上开恩,对景清的三族一个不杀,留着活口,发配到云南去垦荒戍边。”
朱允炆突然把朱笔一摔,怒气冲冲地说:“你太过份了,你是谁?你去打听打听,我朝立国以来,一个小小的御前侍卫,谁敢干政?”
方行子丝毫不惧地说:“我是替圣上着想的。别忘了程济的前车之鉴。若是当时皇上一怒之下把他杀了,岂不是把皇上的一段佳话也断送了?景家老小与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我是觉得景清未必是背主求荣的小人,一旦真相大白,皇上不是愧对天下、愧对忠良吗?”
朱允炆更加恼怒了,把脚边的漱盂也踢翻了。他吼道:“你太放肆了!你居然想教训起朕来了!”
这一吼,殿上内外的太监们吓得全跪下了。
方行子倒没有跪,她的眼泪刷一下流下来,无限委屈地僵在那里,这一哭,更显现了她的异乎寻常的哀怨的美,朱允炆竟为之心动。
也许是根本说不清的原因,朱允炆见了她的眼泪,见了她那凄艳的美,突然心软了,脸色渐渐趋于和缓,居然自己弯腰把倒翻的漱盂扶正了。
方行子却上来了倔强劲,扭身就走。
朱允炆叫:“回来,你连头都不磕就走吗?还懂不懂规矩了?”
方行子刚要跪,朱棣又说:“算了。”他向殿上太监说:“去叫齐泰来陛见,立即改景家三族死刑为发配云南。”
朱允炆此举让方行子又吃惊又不解,继而是不可名状的感动,她竟涕泗纵横地哭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朱允炆说:“你总该谢恩吧?”
方行子这次流出的是喜泪,急忙跪下磕头。
囚徒的人身不自由,自由的是属于他自己的灵魂。身陷贼窟而不降,三族却被他忠于的朝廷流放,他在为谁尽忠?方行子说这是里外不是人。皇家的亲情薄如纸,一沾上权力的魔法,就更变味了。他连死都不怕,还怕醉酒吗?得景先生一颗心,胜拔百座城池。
景清在孤寂中无事可做,终日以书为伴,在寂寞和痛苦中捱着时光。这天他正在院里大柏树下看书,监视他的太监坐在夹道口无聊地逗蛐蛐。徐妙锦寝宫里一个娃娃脸跑来,在夹道处探头探脑张望。太监注意地盯着她。
景清发现了,他问:“有事吗,小姑娘?”
娃娃脸说,她是王妃妹妹宫里的,来给景先生送点茶叶。
景清多少有点意外,他与徐妙锦向无来往,但几次在园中邂逅,徐妙锦的眼神里倒是都传递出对景清的同情和赞赏,有一囬,徐妙锦竟借物喻人,指着荷塘里的荷花,说人应当像荷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这当然是褒奖景清了。这使景清对这个任性而又耿直的女孩颇有好感。
听说是徐妙锦派人送茶叶,他觉得送茶一定是个名目,必有要事。他放下书本站起来,对娃娃脸说:“多谢小姐惦记着,我这还有茶叶呢。”他迎了过去。
小丫头手里拿着的是梨木茶叶筒,太监抢先接过去,打开盖,先闻了闻,又用力上下掂了掂,见没什么破绽,才又交给娃娃脸,娃娃脸瞪了他一眼,把茶叶筒交给景清时,用手指了指茶叶简,向他使了个明显的眼色才走了。
景清想了想,对监视他的太监说:“我要泡茶,去弄一壶开水来。”
太监放下蛐蛐罐,不滿地站起来:“伺候你这么个废物真啰索,大热天喝什么热茶呀,喝凉水多解渴。”但还是去了。
景清三脚两步地回到房中,打开茶叶筒看了看,又在桌上铺了纸,将茶叶全倒出来,原来底下有一张折迭着的纸,他迅速打开,上面是这样一行字:
景先生已被朝廷夷三族。
景清又惊又痛,眼前金星飞舞,他一阵晕眩,几乎站不稳。
打水的太监提了水壶进来,见他发呆,就把壶往地下一放,说:“这是怎么了?把茶都摊在桌上干什么?这茶是挺清香的,大人也赏我一点尝尝吧。”不等景清答应,他早伸手抓了一把茶叶溜了出去。
景清一阵阵心口剧痛,随后放射到双肩、后背、手臂,四肢都麻了,心也仿佛麻痹了、窒息了。徐妙锦的消息一定是可靠的。为什么夷他三族?不会是别的原因,朝廷一定是误认为自已降了逆贼,是啊,为什么朱棣杀了张昺、谢贵,却让他苟活于世?这能说得清吗?他觉得痛苦、绝望、伤心、又无奈。他早就不该活着,话着就是罪过。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和一家老小、亲友,是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这能怪谁?
这消息,其实并不是徐妙锦送的,而是铁凤托她名而已。当然,消息来源还在徐妙锦,她也知道铁凤给景清通风报信,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送茶叶的娃娃脸跑回来,铁凤问:“茶叶交到他本人手了?”
娃娃脸点点头:“我给他使眼色了,就不知他笨不笨了。”
铁凤说:“景大人是天下贤才,最聪明的人,他会笨吗?你去玩吧。”她抓了一些水果赏了她。
娃娃脸刚走,徐妙锦跨进门来,她说:“铁侠女行啊,支使我的丫环为你办事,再拿我的东西送人情,这买卖可不会亏本。”
铁凤赌气说:“不就送了几个桃子吗?小姐若这么小气,你记好帐,我将来加利息还你就是了。”
徐妙锦哈哈地笑了:“你还当真了。你打发娃娃脸给景清送茶去了?”
铁凤望着她没做声。徐妙锦说:“送点茶倒没什么,你最好别什么都告诉他,外面都传,是景清为燕王写的靖难文告,我知道这是燕王故意这么说,他若知道了,还不气死?”
铁凤说她根本不相信景大人会给燕王写文告,他若那么没骨气,投了燕王,燕王还不待为上宾?还会弄个太监没日没夜地看着他?
徐妙锦说:“这你倒说对了。景清是个把气节、操守看得超过生命的人。他不会降的。”
铁凤也有解不开的谜,那燕王白养着他干什么?怎么不杀了他?
这个徐妙锦也不懂,她分析,也许他爱才吧。停了一下,她说:“今个门口很安静,张玉没来。”
铁凤说:“他死了心了?”
徐妙锦说,未必,有人看见燕王的老二把他请去喝酒了。这高煦是最难缠的角儿,不知他又给张玉出什么主意。
铁凤说自己和景大人一样,在燕王府里是个囚徒,可以没行动白由,但囚徒的人格是夺不去的。
发配云南瘴疠之乡的景家老小在震天动地的哭声中上路了。一条有兵押送的大帆船,从南京长江边的船坞启航逆流而上了,船上的人哭泣着在向岸上招手。
哭着为族人、亲属送行的是景展翼和栁如烟,还有方行子陪着。
景展翼流着泪,为九死一生的亲人们担忧,他们此去云南几千里,那是荒蛮的瘴疠之地,传说吸一口气都有毒,谁知道他们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呀?
栁如烟只能安慰她,有这么个结局,这已经该烧高香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若不是行子小姐斗胆去向皇上求情,他们都得人头落地。事后连方孝儒听了都后怕,谁敢为这事去求皇上开恩?皇上最恨投降燕王的官员了。皇上能网开一面,真是奇迹。
方行子却不认为全是她的力量和功德。她事先就跟展翼说过了,就冲那张有先见之明的群虎图,皇上也一定能网开一面,她原想把展翼一起带上殿去打动皇上的,后来皇上开恩,也就没节外生枝。
景展翼泪眼迷离地目送着帆船已经变成小黑点了,才转过身来,她又想起父亲,觉得他最可怜、最凄惨,他身陷贼营,要死不能,本来已经很屈辱,朝廷这边又抄没家产、流放三族,他在为谁尽忠守节啊?
方行子说得一针见血,是啊,里外不是人。说到这里,他斜了栁如烟一眼,有意敲打他说:“有人说亲眼看见景大人与燕王亲热地在一起磋商文稿,不然也不会惹皇上发了雷霆万钧之怒。”
柳如烟回避了方行子的目光.,他当然心虚,也后悔自己多嘴,更怕方行子把这话传给景展翼。
方行子绝对不会再给景展翼雪上加霜了,这是栁如烟应该暗自庆幸的。
栁如烟望着完全溶入天际已看不见的江船说:“船都看不见了,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