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大为不解,大敌在南,南面是心腹之患,背后不过疥癣之疾,我们怎么往北打?
道衍点拨他,后院是起不得火的,会烧了屁股。
朱棣通报军情说,九月一日,守永平的郭亮来报,南军江阴侯吴高和都督耿献率辽东兵马围我永平,永平临近山海关,是屏障辽东的前沿。永平一陷,辽东官军会直扑北平,这是配合李景隆北进的一招棋,不可小视。
袁珙持朱高煦相同见解,认为永平虽是北平与辽东之间的战略要地,但是城池坚固,里靣有有足够的粮食,一时并无陷落之危,我们为什么舍本逐末,不去迎击李景隆正面之敌呢?
道衍说,在李景隆春风得意北上时,咱们向北援永平,会给李景隆一个错觉,他会认为有可乘之机,必来围攻北平。我们诱他前来,再从永平回师,内外夾击李景隆。
朱棣击掌而笑,这正是他的主意。
朱能也不赞成向北打。大敌当前,谁是大敌?当然是是李景隆,假如我们大军离了北平,会给敌人留下空隙,大本营一旦有失,我们就得不偿失了。
朱棣说,我们恰恰应避开官军锐气,把他们引到北平坚城之外,久攻不克,又到了寒天冻地时节,死死地拖住他,使他疲劳消耗,他们只利于速决,最怕久拖,咱们正好相反,拖得他精疲力竭了,然后可不战而溃敌。朱棣不允许再争,让大家去分头准备,以期尽早出师永平。说完离座。
众人也都站了起来。
当众将离去后,朱棣叫住了景清:“景大人。”
景清站住,他问:“燕王有见教吗?”这大慨是困为方才景清几乎一言未发。朱棣最看重他的计谋,白沟之役的三战三捷,景清功不可沒。
朱棣笑道:“不是见教,而是讨教。方才我决定违拗众人意志,向北去援救永平,众人皆反对,先生独一言不发,是什么意思?”
景清道:“我说穿了,怕讨嫌。”
朱棣笑道:“我还真想希望有人讨嫌呢,请先生直言。”
景清称殿下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朱棣眉毛一扬,说:“请问沛公是何所指呀?”
景清说,永平何须救?主公的真实意图是趁机袭击大宁。
朱棣又惊讶又赞佩,却故意说,他是先拣软柿子揑,打败吴高提高士气罢了。
景清揭了他的底,朱棣最看重的恐怕是朵颜三卫骑兵和大宁卫军的良马吧?如果得了这支劲旅,就可以与李景隆一争高下了。
朱棣被说中了,却不置可否,纵声大笑后说:“我想让先生和道衍法师协助世子守城,责任重大,先生别辜负我的厚望啊。”
景清说他留也可,从征也可,无可无不可。
朱棣说:“你现在应当高兴才是。朝廷无故害你全家,你己与他们不共戴天,你不该再有徐庶进曹营的委屈了吧?”
景清苦笑了一下。
朱棣亲率重兵去攻打永平了,北平一下子显得空了不少。
景清也觉得轻闲起来,平时上城巡视一下,更多的时间是看书、绘画。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女儿来到了北平。这天有人捎来口信,说有一位故人想见见他,让他赶到前门外福雅聚酒楼去。这会是谁呢?他猜了半天,脑袋都想疼了也不得要领。
好在他现在不是高级囚徒了,有行动自由,便坐了轿子出了燕王府,直奔前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更是不会想到,他的一举一动依然有人跟踪监视。
景清的轿子在福雅聚酒楼前停下,对跟班的随从交待,让他们先回去,一个时辰后再来接他。
随从答应一声“是,景大人。”便带着轿夫抬着空轿子走了。
景清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尾随着他,这人就是纪纲。他戴着大沿帽,遮掩着鼻子以上的部份,使人看不清他的面目。
景清进了饭馆门,肩上搭着抹布的跑堂,热情地上来打招呼:“这位大官人里面请,想吃点什么?红烧鹿蹄筋、红烧驼峰、红烧四不像……”一连串都是红烧。
景清摆摆手,说是有人定了雅座,请他吃饭。有一个孟老板……
跑堂的马上说:“哦,在楼上,请大官人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上楼,纪纲也跟上来,另一个跑堂的拦住纪纲问:“客官一个人吗?请到楼下。”
纪纲往楼上一指,他也要雅间。
跑堂的有些为难,陪笑脸地问:“客官一位,占那么大一间房子……”
“你怕我不给你钱吗?”纪纲唬起脸来说,“我一个人占包房,给十个人饯,但我必须在前面那客人的隔壁。”说着将半贯钱丢到了跑堂的手中,跑堂的顿时眉开眼笑:“好说好说,我现给老爷串房子也一定让你满意。”
当景清被前面跑堂的引入一间写有“塞上”字样的雅间时,后一个跑堂的便把纪纲延入隔壁一间,这间包房的门上标有“大都”二字。。
纪纲十分满意,两间包房只有一面板壁相隔,板壁上又恰好有脱落的木结,形成窟窿,趴在那便可把隔壁房间的一切看个一清二楚。
当景清出现在包房里时,孟泉林起身相迎,景清发现还有一个人在场,是女人背影,隔着屏风,靣窗而立,看不见脸,她像在看街景。孟泉林拉出椅子说:“景大人快请,我没法在燕王府里与大人会面,只好借酒楼一角相会。”
景清坐下,孟泉林对跑堂的说:“按我们点的菜,可以上了。”
跑堂的斟好茶拉长声说:“好咧。”下去了。
景清一直注意着被屏风半遮半掩的背影,越看越觉得眼熟。
孟泉林微笑着说:“今天在下要给景大人一个惊喜,她是千里迢迢赶来见你的。”
屏风后的女子转过身来,珠泪满腮地叫了声“父亲”,便跪到了景清靣前。原来是女儿景展翼。
景清惊得向后退了几步,他说:“这,这难道是在梦中吗?”在他想像中,女儿早做了刀下之鬼了。
女儿走过来说:“父亲,我活着,我没有死,你是不是听人说全家抄斩了呀?”
景清说:“不是吗?这是燕王亲口告诉我的呀。”
景展翼说,原来皇上是降旨诛三族的,后来方行子去说情,又赦免了死罪,改为流放云南了,女儿受到特赦,仍可留居南京。
景清瞪着失神的眼睛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傻了一般。他庆幸他的“三族”还没死,改为流放总还有机会。但景清怎么办?他是绝望了才背水一战,帮朱棣出谋划策的,倘皇上知道了,这可是洗刷不掉的罪证了,那岂不是要重新累及亲人?这是他发呆、发怔的原因。
景展翼看了孟泉林一眼,说:“父亲,你怎么了?”
景清见跑堂的来上菜了,便回过神来,遮掩地说了一句“没什么。”
隔壁房间里,纪纲夾着花生米喝着酒,眯着一只眼不时地趴板壁窟窿向另一个房间看。跑堂的来上菜了,同时又进来个女跑堂的,她正是险些被处死的桂儿,大难不死,如今流落在坊间。她一眼看见了纪纲在偷听隔壁动静,觉得这人不正经。
一见有人进来,纪纲又若无其事地退回桌旁坐下。桂儿把一罈子老酒放下,指着猪膀胱蒙着的罈子口,啊啊地比划着。纪纲这才知道她竟然是个哑女,也就不怎么在意她了。
纪纲皱起眉头说:“你比划什么?没舌头啊?”
跑堂的说:“她是个哑巴。”
纪纲说:“怎么挺好一个酒楼雇个哑巴上酒,扫不扫兴?”
跑堂的说,能说会道的也没有这个哑巴勤快,若不店老板会收留她?
桂儿启开罈子封口,给纪纲倒了一碗,指指碗,又指指嘴,做了个仰脖饮酒的动作,才走了。
随后,桂儿又转到了景展翼这个房间,向三个人分别鞠了个躬,为他们启封一罈酒,绘孟泉林、景清、景展翼斟过酒,笑着,啊啊地叫着,又指嘴、又仰脖地比划着。
“是个哑巴。”孟泉林说。
景展翼说:“多水灵一个姑娘,好可怜。”她赏了桂儿几个铜板。
桂儿向她又鞠了一躬,蘸着洒在桌上的酒,用手指头写了“谢谢”两个字。
“你会写字?”景展翼很高兴地问。
桂儿又微笑着点了点头。
景清觉得奇怪,她显然不聋。一般来说,十哑九聋,不聋说明不是天生的聋哑人。
桂儿又听懂了,眼含热泪不断地点头。
孟泉林说,若是后天的哑巴,好像有偏方能治的。
这一说,桂儿那眸子里闪烁着无限期望的光焰。
跑堂的又来上菜了,斥责桂儿说:“你怎么还在这打扰客人?快走吧,连规矩都不懂了?”
桂儿有点留恋不舍地出去了。
孟泉林给景清夾菜,劝他多喝几杯,他们父女在这险恶之地重逢,不容易啊。这是不幸中的有幸。
景清心事重重地小口抿着酒,并无高兴的表示。
景展翼说:“父亲,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景清说:“没有啊,这不挺好的吗?”
景展翼说:“你在燕王府里受尽了折磨吧?”
景清说:“这倒没有。燕王是个渴慕人才、敬重贤达的人,不说待我为上宾吧,也并没受过苦。”
当桂儿又来到“大都”雅间给纪纲倒酒时,再次发现他撅着屁股趴在间壁墙处偷看。
桂儿犹豫着正要退出去,纪纲发现了,恶狠狠地训斥她说:“臭哑巴,我不用你倒酒,再不准进来。”说罢将她一推,推出房门外,用力关上了房门。
隔壁,孟泉林喝了一口酒说:“他们不严密地监视你吗?我没想到,一听说找你出来吃饭,燕王传下话来,这么痛快地答应了。”
景清说,燕王不在北平,是徐王妃答应放他出来会客的。
孟泉林很惊讶,北平危在旦夕,朱棣不知道吗?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放心地离开?
景清称朱棣是个奇才呀,一般人不会想到,北平城里只有几千老弱残兵。精锐之师悉数东进了,在救援永平后,又打下大宁,这会儿也许正和宁王俩饮酒呢。
孟泉林也不得不承认,他真是个难以琢磨的人,李景隆大兵压境了,他这边却敢唱空城计。
这正是朱棣用兵奇诡的高明处。他把李景隆几十万大军诱到北平城下,对南军来说不是好事。
景展翼很敏感地说:“父亲方才说什么?南军?你也管官军叫南军?这不是谋反者的叫法吗?”
景清苦笑着说:“在朝廷看来,我不也是胁同谋反的人吗?不然何以下谕旨诛我三族。”
孟泉林说,后来皇上不是又格外开恩了吗?
景清并不会因此而轻松,格外开恩,只是改杀头为发配而已,并未宣布景清是无罪的呀。
难道景清说的不对吗?孟泉林和景展翼一时也答不上来。
这时桂儿又像个幽灵似地进来,默默地给他们斟酒,她看了一眼板壁墙上的洞,仿佛正有一只偷看的眼睛在闪动,桂儿偷偷拉了景展翼的衣襟一下,景展翼没明白她什么意思,孟泉林却说:“你出去吧。”
桂儿犹豫着,只得出去。
女儿见景清始终提不起兴致来,就说:“父亲还是有心事,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景清说:“哪有什么难言之隐。”
景展翼说:“他们这么放心让你出来,他们不怕你一去不复返吗?”她倒想和父亲趁此机会一起远遁他乡。
景清喟然长叹道:“从前也许怕,天天、时时有人监视,我上过吊,都死不了。现在不用看着我了……”
景展翼诧异地与孟泉林交换了一下目光,景展翼问:“父亲,你不会是真的降了燕王吧?”她提出一起逃出虎口的没想。
景清眼里汪着泪,他没有正面囬答。说:“你走吧,再也不要来看我了,我也不可能跟你走,我能走到哪去?哪儿也不是我的归宿。展翼你也躲起来为好。就当你的父亲已经死了……”说毕,他站起来就往外走。
景展翼追到了走廊,拉住他的袖子,又把他拉回到房间里,女儿说:“父亲,我求求你了,不要再回燕王府了,那是魔窟啊!不管你做了什么,都是可以洗雪的,不能深陷不拔呀,父亲,你可是最把人格、操守看重的呀。”
她给父亲跪了下去。
景清悲凄地说:“从染房里扯出来的布,还有白色的吗?”
女儿似乎明白了父亲的难言之隐是什么了,他真的成了燕王朱棣的人!她不认识似地打量着景清,她的心隐隐作痛,心在流血,全家人为父亲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他却变节了……景展翼还不灰心,她说:“可不从染房里退出来,不是越染越黑吗?”
景清想甩脱女儿,可景展翼抱住他的腿不放,景清说:“你再逼我,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景展翼只得松开手,眼巴巴地望着父亲走了,背影消失在楼梯下。
门开处,哑巴桂儿站在门外不断地比划,这次引起了景展翼的注意,走到门口问:“你要告诉我什么吗?”
桂儿松开攥着的拳头,里靣有个小纸团,景展翼打开,上面有这样一行字:隔壁有人监视你们。
景展翼又惊又怒,扭头一看,墙洞处真有一只眼睛。她用手撕了一块馒头,一塞,堵死了洞口。
纪纲的眼睛上糊了些馒头渣,他揉着眼睛离开板墙,又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伸着脖子从楼窗向下望,见景清上了轿,这才又坐下吃饭,他听见隔壁房间里景展翼招呼跑堂的说:“跑堂的,来,算帐吧。”
景展翼好不失望、好不惆怅,急不可耐、千里迢迢来寻父,却是这样悲惨的结局,她不甘心,也不相信父亲会真的堕落。
已到了晚秋时节,天已渐凉,月色下,卢沟桥上一片白霜。官军浩浩荡荡向北平开来,正从十一孔卢沟桥上源源不断地通过,马蹄声、车轮滾动声震撼着燕赵大地。
李景隆带一批将领驰近,他骑马站在建于金代大定年间的桥上,望着桥下卢沟河滚淌而去的河水,手抚着护栏间壁柱上栩栩如生的石狮子,李景隆不屑地举着马鞭说,都说朱棣会用兵,这是自己吓唬自己。几十万官军以泰山压顶之势奔燕赵而来,他却舍本逐末,去救什么永平。眼前这卢沟桥乃兵家必占之地,北平的咽喉,他不设一兵一卒,足见他是徒有虚名,必败无疑。
众将附和着怪笑。
李景隆遂召都督瞿能过来。
都督瞿能策马来到他面前。
李景隆说:“快到冰雪封河季节了,你父子要速战速决。军到城下,立即筑垒于九门之外,然后不惜代价,日夜攻城。”
李景隆分析,有利条件是我众敌寡,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朱高炽带几千老弱残兵守北平,能守得住吗?
他又下令给陈晖将军,率所部万余轻骑兵作官军的前哨,立即前往通州,拦在通州与北平之间,准备击溃燕军通州之敌。李景隆部署完攻城事宜后,会主力赶到郑村埧一线驻扎,准备截击从大宁回来救援北平的朱棣。
陈晖等响亮地答:“得令。
就在官军里三层外三层围困北平城时,景展翼和孟泉林已经走不出去了。他们只能躲在玄武门客栈里过着一夕数惊的日子。
这天半夜时分,有人急骤地敲着景展翼的房门。景展翼从床上坐起来问:“半夜三更的,是谁呀?”
外面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是店家的。官府有令,都要上城去守夜、搬运砖石瓦块。”
景展翼穿衣下地,拉开门,门外站着个女店家。景展翼说:“我没听错吧?你方才喊什么?让我上城墙去守城?”
女店家说:“这不是南军来攻城了吗?嘿呀,你从城上往下一看,黑压压的全是人头。燕王妃和世子有令,八岁以上儿童、七十岁以下男妇,都得上城,今晚是搬石块。”
景展翼问:“搬石块干什么?”
孟泉林也被吵起来了,从走廊那头走过来,他说:“这还不明白?官军攻上来,站在城上用石头、砖头往下砸呀。”
女店家说:“还是这位大哥明白,就是这么回事。燕王妃说,这叫民军胜官军。”
景展翼说:“我不去。这关我什么事,我是过路人,守北平是你们北平人的事。”
女店家竟板起了面孔,话不能这么说,住在北平一天,就得喝北平水、吃北平粮吧?那就得为北平出力。万一官军攻破了城,杀人放火,他知道谁是北平人、谁不是北平人啊,谁脑袋上又没贴个帖。
景展翼看了孟泉林一眼,孟泉林没等言语,几个士兵从外面进来了,开始轰赶住店的人去运石头。孟泉林见躲不过去,只得对景展翼说:“咱也去城上瞧瞧热闹吧。”
自毁民居,以砖石瓦片为武器助燕军守城,这是怎样的民心?瞿能父子率先攻入彰义门,主帅却不发一兵一卒支援,全因为御前一句话结私怨,坐失良机,从此城墙成了无法逾越的冰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