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儿满怀希望地点了点头。
孟泉林皱着眉头又问:“你让酒楼老板赶出来了,是不是?”
桂儿又点了点头,泪水流了下来。
“这老板真黑心,”景展翼说,“那你怎么办呐?”
桂儿张开手,手心里有一张纸,景展翼接过来,上面写着:发发慈悲,收留我吧,我给你们当仆人,我什么都会干。
景展翼把纸条拿给孟泉林看。孟泉林说:“这怎么行?我们怎么能带上这么个累……”话没说完,他看见桂儿已经明白了,她爬起来,向他二人鞠了一躬,转过身,可怜巴巴地走了。
景展翼于心不忍,忽然追了上去:“你等等。”
桂儿又一次满怀希望地站下,望着她。
景展翼作主说:“别走了,你跟着我吧。”
桂儿却不踏实,用眼睛瞟着孟泉林。
景展翼说:“你不用担心他,我们又不是一家的,只是朋友,谁也管不着谁。”
孟泉林不好意思了,他说:“我也没说不能收留她呀。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太不方便了。”
一听这话,桂儿急忙趴下去磕头。景展翼拦住她:“你伤的这么重,可别这么折腾了,从今往后你和我就是姊妹了,哪有这么多礼节!”
在景展翼的房间里,把桂儿安顿下后,孟泉林说:“天大亮了,既然留下她了,我得到药铺给她买点治箭伤的药去。”
景展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有寒同冻,有火同暖,爱兵如子的人才会得到士兵拥戴,他们爱你的方式是沙场上的舍生忘死。造反的人请皇上旨准,造反不就合法化了吗?一片红叶引发当皇上的烦恼,有人却巴不得要这个烦恼呢。小人能治君子,也能治小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有时寸比尺长。
就在北平攻守战处于白热化状态之际,朱棣完成了他的北进意图,在会州整编了部队,以燕军归属将士为骨干,将大宁新降附的兵士充实各部,一路囬师驰援北平,浩浩荡荡杀来。
旌旗蔽日,刀枪如林,大地腾起冲天尘烟,朱棣与宁王朱权并马驰来,背后是燕军和新收降的朵颜三的骑兵劲旅,队伍正在渡过刚刚结冻的白河。
张玉来报,前哨发现南军都督陈晖率骑兵万余,不知为什么,他不敢正面攻击,却悄悄绕过去,尾随在燕军后靣,似有偷袭的意图。其实,陈晖是李景隆派出迎击燕王的骑兵劲旅,由于交战双方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失之交臂,后来游动探马发现燕军踪迹报告后,陈晖不敢正面作战,才改为尾随。
朱棣胸有成竹地笑笑,他就是故意装看不见呢。现在到时候了,决定就拿陈晖开刀。他命令后队立即变为前队,再回马重过白河,迎头痛击陈晖,打他个措手不及。
于是骑兵向后转,又再度过白河。但哨探说,白河的冰中间裂开了缝隙,涌出水来。朱棣一听着了急,在马上合掌祈祷,说天若助我,河冰即合。当朱棣率大军赶到白河时,天已骤然降温,北风呼啸,冷气逼人,河冰果然冻得更结实了。朱棣大喜,以为天助。
双方立刻大动干戈地打了起来。朱棣带头冲阵,直奔陈晖,陈晖一见,拨马便走,朱棣紧追不舍,向他射出一箭,陈晖藏身马腹下脱逃。
大地上刀光剑影,杀得天昏地暗。
倒霉的陈晖战败过河逃逸时,就没有朱棣那么幸运了,万余骑兵蜂拥过河,冰面受不了沉重之压,突然连续断裂,很多人淹死在冰层下。
朱棣军士气大涨,马不停蹄地直逼郑村埧。
李景隆痛失精锐骑兵,朱棣属下朵彦三的骑兵便成了一逞威风的优势之师,在朱棣连夜挺进郑村埧李景隆大本营时,李景隆不得不仓皇列阵迎战。
但是李景隆几十万军马也毕竟不是一口可以吞掉的。
双方马步兵展开了殊死搏杀。
朱棣一马当先,箭矢如雨,在他身前身后乱飞,突然,战马跳了起来,马前胸中了一箭,险些把朱棣掀下马去,朱棣伏在鞍上,替马拔出箭来,鲜血直淌,他问那马:“我的龙驹,你还行吗?”
那马好像通人气,长嘶一声,带伤向前狂奔,朱棣又抡起大刀,接二连三砍倒敌兵。燕军锐不可挡,连续突破南军营盘。
官军抵挡不住,溃退而去,但被冲散的官军很快又重新集结起来,截击燕军后路,这场激战从午时一直杀至黄昏,直到大地昏暗看不清了,双方才鸣金收兵。
当天晚上,燕军只能露宿严寒大地,支帐篷也来不及了。
严寒的冬夜,士兵露营,不堪其苦,哪里睡得着?冻手动脚,人人都站起来走动,不时地搓手、跺脚,以嘴哈气取暖。
张玉和李谦好歹在战场上拣来几个破马鞍子,点着一堆篝火,让朱棣烤火取暖,一见火光,好几个冷得打哆嗦的士兵本能地靠拢过来,也忘了上下尊卑了,争相伸手向火上取暖。
李谦推搡着他们说:“滚,好不容易给燕王点着一堆火,你们跑这来借光了。”几个士兵被推出老远。
朱棣却从火堆旁站了起来,他招呼附近的士兵,让他都过来烤烤火、暖暖身子,天确实太冷了。
这一发话,一下子拥过来一大群士兵,拥挤着都把手伸向火堆。
朱棣却悄悄地从火堆旁退出去,站到了远处。
张玉跟过来,埋怨说:“殿下,你不该这样……”
朱棣说,他身上穿着棉衣重裘,还冷呢,何况士兵们衣单又穿着铁甲。他们也是人啊,他让张玉记住,爱兵如子的人,才会得到兵士的爱戴,他们爱你的方式就是在沙场上舍生忘死。
张玉不出声了,张玉感动地望着朱棣。
朱棣召来朱能和丘福说:“你们从左右两侧向李景隆大本营包围。”
丘福以为兵力太分散,对燕军不利。
朱棣说:“只是做个样子,你们必须张扬,雷声大雨点稀就足以吓住李景隆了。”
二将领命而去。
朱棣握着双手,在嘴上哈着热气对张玉说:“你是不是对铁凤还没死心呐?”
张玉想不到这时候朱棣还有这份闲心,她说:“不死心又有什么用?”
朱棣倒很佩服张玉的韧劲儿,给朱当女婿他都敢拒绝,朱棣说他胆子不小啊。
张玉说他知道殿下宽宏大量,才敢这样。他也确实不配,他知道自己惹殿下生气了,是吧。
朱棣说:“没有。我女儿又不至于嫁不出去。我倒挺佩服你的专一精神。但不能用不正当手段。”
张玉好不紧张,发觉坏事了,他一定知道了那天晚上的荒唐事,急忙说:“我哪敢啊?”
朱棣说,用蒙汗药把人家麻翻,意欲何为?这还叫正当吗?
张玉吓得结巴了:“这、这,我不知道,再说、说,也没、没把她怎、怎么样啊。”
朱棣说:“你不必害怕,这事不怪你。我知道是高煦干的好事。”
张玉忙说:“殿下千万别责备二公子,他也是一片好意,想玉成我呀。”
朱棣说:“不提他了。你能有栁下惠坐怀不乱的品格,令人敬佩,本来铁凤对你是非常反感的,从这件事以后,她对你反倒另眼相待了,老实人常在,也许这是你的转机呢。”
张玉忽然问:“唉呀,这事没有人知道啊,高煦不敢告诉殿下,铁凤就更不可能告诉殿下了。殿下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呢?”
朱棣说是徐妙锦告诉他的,为这事差点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像是他设下的这个陷阱。
张玉大为不安,自己闯祸,却让殿下帮他背骂名了。
忽然,那些烤火的士兵都从火堆旁散开了,他们喊着:“殿下,来烤火吧,我们太不懂事了。”
朱棣又把他们让过来,说:“有寒同冻,有火同暖嘛。”士兵们全笑了。
张玉对朱棣说,这么冻着,还真不如上马打仗,再攻李景隆一阵呢。
朱棣烤着火说:“不劳费神了,这一战失利,李景隆必南逃。”
张玉说:“不至于吧?”李景隆还有几十万大军哪。
朱棣方才不是令朱能、丘福故意大张旗鼓地向他左右两翼迂回吗,他害怕被包围,他不会识破燕军是佯动,他必逃走。
话音未落,忽然有人来报:“殿下,朱将军让小的来禀报,李景隆大军连饭都没吃,连夜拔寨起营向南逃跑了。”
朱棣笑问张玉:“怎么样?”
张玉说:“殿下真是神算啊。”他忽然惊叫起来:“他这一跑,不是把围攻北平的大军扔下不管了吗?有这样的主帅吗?”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朱棣说,这就是我们的曹国公啊。
张玉问:“我们追不追呀?”
朱棣说:“你来当统帅怎么办?”
张玉说:“我们应当连夜回北平,与守城官民夾击围城官兵,必获全胜。”
朱棣半开开玩笑地说:“那就按你说的办,你来指挥北上吧。”
北方大战的消息,牵动着大明王朝的每一根神经,举国关注,济南府的铁铉尤为关切,更是不时派出哨探打探消息。
这天铁铉正和夫人一起吃晚饭。连夫人都说起了燕王起兵的事,她担心的首先不是社稷安危,而是心疼女儿。铁铉给她吃宽心丸,说朝廷又发大兵去讨伐燕王朱棣了。五十万大军,泰山压顶之势,朱棣这次可难逃灭顶之灾了。
这一说,夫人有了笑模样,朱棣一败,凤儿也该到出头露日那一天了。说起凤儿落入虎口,夫人就怪行子丫头,又鼓动凤儿练武,又带她上北平去,结果怎么样?把凤儿陷到地狱里了。
铁铉不耐烦地说:“行了,你叨咕八百遍了,我说凤儿没事,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夫人说:“你别又给我吃宽心丸,你怎么知道?”
铁铉说:“我本不想告诉你。上个月我并不是去京城陛见,我是掩人耳目,曾去过通州,想解救凤儿回来,朱棣没安好心,想趁机胁迫我附逆,我因知道女儿不会有危险,才连夜囬了济南。”
夫人说:“这么大事你都不告诉我!”
铁铉不想让夫人跟着操心,才瞒着她。他告诉夫人,前两天,朱棣又给他写来一封信。
夫人说:“你怎么不早说?他信里说了什么?是不是善待咱凤儿了?他又和你套交情了吧。”
铁铉叮嘱她,这事可不能露出去。朱棣现在可不是风光无限、受人尊重的燕王了,他是反贼,与他书来信往,传出去还得了。
夫人说:“你倒是快说说,燕王在信上怎么说的呀?咱凤儿没吃苦吧?”
铁铉说,燕王客气得限,他这封信是报平安的,他说,他上次在通州与铁铉失之交臂,引为憾事。他说他把铁凤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平时与徐王妃的妹妹徐妙锦住在一起,如果朝廷不发兵围北平,他打算派人把凤儿送回济南来的,现在必须避过兵荒马乱的日子了,叫他放心。
夫人心里踏实多了,她觉得朱棣还算有人心,反不反朝廷,谁是谁非,她并不关心。不过又一想,哎,不对呀,没开仗时他怎么不想着给送回来呀。这是不是托词呀?
铁铉说:“你问我,我问谁呀。”不过,有一点他是放心的,朱棣不但不会为难凤儿,还会优待她,受不着委屈的。
夫人说:“又是因为你?”
铁铉说,朱棣这人有一宗好处,他为广揽天下贤士,不惜低眉折腰,你看,景清就是个例子。
夫人希望丈夫再给朱棣写封信,尽早派人把凤儿接回来。
铁铉不想写信,怕成为失节的把柄。他多少有点搪塞夫人,说朱棣已在信里允诺,等他兵临济南时,一定亲自把女儿送上门。
夫人很惊讶,他还想打到济南来?
岂止是济南?铁铉说他野心大着呢,他是谁备饮马长江,叩问南京大鼎呢。
夫人反过来又为丈夫担忧了,若真有那一天,铁铉怎么办?不从贼,他就会害凤儿呀。
铁铉说不至于。朱棣这人还算讲义气,也看重名声。日后如果因铁铉不肯降他而害铁凤,他在天下人面前还有何脸面?
铁铉已放下了筷子,站起身又穿公服,夫人问他,天天早出晚归,这是怎么了,在忙什么?
“招兵练勇啊。”铁铉说,他和都督盛庸正在做准备,守土有责呀,万一朱棣打到山东,他不能让他过了济河,这是朝廷命官的职责。
夫人反倒觉得丈夫过于悲观了,不是说曹国公五十万大军正围攻北平吗?燕王还能有机会打到山东来?
铁铉长叹一声,他和盛庸闲聊时,早都料定李景隆必败,他那点韜略,在朱棣靣前真是小巫见大巫,朝廷这帮书呆子,竟然起用这么一个纨绔子弟为帅,哪能不败!
夫人说:“那你跟我哥哥打个招呼呀。”
铁铉说:“你哥?他更呆,己经是亡国在即了,他还整天忙着和皇上商议按西周的典章制度改良吏治、章法呢,书念太大了,就由大智变大愚了。”
夫人不高兴了:“你别贬我们家人,我哥哥号称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谁不敬重,还没听谁对他有微词呢。”
铁铉忙笑着说:“好,好,我赔礼,我怎么敢诋毁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呢。”
夫人也噗哧一下笑了。
太阳刚爬上殿顶,朱允炇就上朝了,大殿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只有方行子站在阶下。
朱允炇走出殿来,问郑村埧没有捷报传来吗?
方行子摇摇头,说:“启奏皇上,倒是有一份朱棣的奏折连夜递上来的,臣放在龙案上了。”
朱允炇咕噜了一句:“他还有脸上什么折子!”说罢急忙返回殿里,在案上找到了那份折子,看过了,气得发抖,他说:“这叫什么奏疏?这分明是恐吓信!”他招呼方行子上殿:“你来看看。”
方行子迟疑地说:“臣看折子,越职了吧?”
朱允炇说:“朕让你看,还有什么越不越职的!”
方行子迅速看完,也难怪皇上气冲斗牛,这和他几个月前起兵时所上的奏疏,异曲同工,他说要皇上答复,其实他知道皇上不会理睬,皇上能答应清君侧吗?他造反,让皇上旨准,天下有这样美事吗?她劝皇上不必为他生气。
朱允炇说这完全是颠倒乾坤,居然要追究太祖病逝的责任,又重提不准诸王回京奔丧的旧事,还诬指他用庶人之礼葬太祖。
方行子说,与上次不同的是,他在奏疏中第一次划定了奸臣的圈子,这圈子够大了,不只是齐尚书、黄太卿几个人了,一应左班文职官员在劫难逃不说,连宫中侍病老宫人、长随内宫、太医院官、礼部官、营办丧事官、监造孝陵驸马官,都成了奸臣。
朱允炆恨恨地说:“他居然让朕把这些人绑赴燕军阵前由他来定罪,这太不成样子了。”
方行子说:“他这是制造口实。”
朱允炇说:“是呀,朕不送去,他就要发三十五万大军来南京索取,说大军到处,赤地千里。他还说自己不是造反吗?”
这不过是恫吓之词,方行子劝皇上不必介意。但朱棣说郑村坝一战,官军丢盔卸甲,败退德州,围北京也没成,这可是大事,李景隆为什么不报?是朱棣说谎,还是李景隆有意隐瞒败迹?
朱允炇说:“如果真是李景隆又败个一塌糊涂,那真是不堪设想了,朕还指望谁呢?”
这时总管太监宁福上来,说:“齐尚书、黄太卿要单独陛见。”
方行子便退了下去。
齐泰二人上殿,齐泰已知郑村坝惨败的事。他忧心忡忡地奏道:“郑村埧一战,李景隆连失几阵,逃到德州去了。臣早就说过,他寡谋骄横,不知用兵,听说朱棣称他为膏梁竖子。他怎能不败。他本人至今隐瞒败迹不报,可己有山东、河北地方官员陆续报了。”
黄子澄此时懊恼不迭,说:“这都是臣鼎力荐他,所用非人,臣甘愿受罚。”
朱允炇说:“罚你又有何用!现在朱棣来势汹汹,口气又这么强硬,如何能遏阻他的势头,朕看只有做一点妥协了。”他斜了齐、黄一眼,说:“他不是口口声声要清君侧吗?”
齐泰与黄子澄交换了一个眼色,齐泰料想皇上可能要丢卒保车了,他说:“妥协退让如果能止住朱棣用兵,那倒也容易了。皇上把我和黄子澄绑到朱棣面前去就行了。”
黄子澄说:“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我们俩不过是他抢夺大位的障眼法而已,他不敢公开说自己要夺皇位而已。”
方行子在殿外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朱允炇说:“这个,朕岂不知道?只是朝廷不妥协,他就会杀到南京来呀,不是没有人能撄其锋、挫其锐吗?”他现在只求朱棣别往南京打。
齐泰与黄子澄都很伤心,这不是兔死狗烹了吗?他们不由得相互看看,齐泰跪下,先发话说:“陛下,如果斩我齐泰一颗头可安天下,臣决不惜此头。”
黄子澄也流泪跪下说:“臣也愿自绑于朱棣面前以换得天下太平。”
朱允炇又于心不忍了:“二位爱卿快起来,朕只是说说而已,岂能把你们推入火坑?更何况你们并没有什么过错。朕只不过是想使个缓兵之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