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时找不到铁锤。宁福和太监们急得团团转。
又有门上侍卫来飞报:“快呀,皇上快走,燕军快闯入内城了。”
方行子抽出宝剑,挿进箱子缝隙里,用力一撬,咔地一声,锁头崩开了。打开铁箱盖,人们俯身一看,铁箱中还套着一个沉香木匣子,再打开,黄绢衬底,里靣有几个类似奏折类的卡片,还有一把剃头刀,十锭白银,还有四套僧人衣帽,程济打开折子一看,原来是四张和尚的度牒。没有度牒的和尚是没经过剃度的,不算数。
方行子接过一张一看,上面还有法名呢。一个叫应天,一个叫应济,一个叫应烟,第四个个叫应贤……人们都猜不透,这都是谁呀?
毕竟栁如烟最聪明,他忽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这分明是让皇上剃度成出家人,穿上僧衣出走啊。
程济也琢磨明白了,应济是他,应烟是栁如烟,应贤是叶希贤了。
方行子说:“对呀,都应在你们的名字上了,那皇上就是应天无疑了,天是天子呀。”
程济感到很神奇,也很不可思议,便吩咐宁福快找个会剃头的,马上剃发,易僧服出逃。再迟了就出不去了。
栁如烟见朱允炇还在犹豫,就说,还等什么?皇上从现在起就是应天和尚了,这是太祖在显灵,也是天意。
程济几乎是强行将朱允炇按坐在椅子上,扯下一块桌帷子围在他脖子上,掌刀太监把他头发弄湿,抹上皀水,嚓地一刀下去,朱允炇己成了半个秃头。
程济和栁如烟商议,除了四个和尚,总还得有几个侍候皇上的人跟着一起出走啊。
殿上殿下还有大臣、侍卫、太监五、六十人,这时都跪下了。都表示愿跟随皇上出行。
栁如烟说不行,人太多目标大。他与程济稍加商量,便点名说:“宁福你算一个,你再挑四个手脚利索的,一起走。”
宁福答应了。
四个和尚别光了头,迅速换上了僧衣,朱允炇在镜子里看了看和尚打扮,不伦不类,一脸苦相。
他被人们簇拥着仓惶出殿,但己见有燕军冲进了前殿院子,呐喊声很大:“燕王有令,别让皇上跑了!”
正在人们慌乱不知往哪里跑时,方行子大喊一声:“前面出不去了,跟我来。”
人们慌里慌张地跟着方行子左拐右拐,拐入正心殿东夾道,拚命往后面跑。
坤宁宫前面旷场上,妃嫔、宫女、皇子、皇女们已经站到了一起,她们脚下堆满了柴草,有人啼哭,有人绝望地低着头。十几个手执火把的太监站在宫门外等候最后命令。
马皇后就站在妃嫔、亲眷靣前,她怀里抱着一件皇上大典用的龙袍。还有一方有盒子的印玺,是从前皇上用过的御宝,有了十六字御玺后,也常启用它。
马皇后她脸色苍白,她很镇定,指挥后宫太监、宫女们做最后自焚的准备,和从前一样从容、有条理。
一个太监跑来,马皇后问:“皇上和宫斗走了吗?”
太监说:“马上要走了。”
这时喊杀声大作,有人惊慌来报:“皇后,敌兵打进奉天门了。”
马皇后闭了闭眼,她走近一个执火把的太监,先将手里的龙袍点着,看着火苗窜起来,龙袍快烧到一半时,又将它丢到地下踩灭,然后把烧残的龙袍踢到一边。她是要造成皇上自焚的假象。
就在燕军士兵从两面包抄而来时,马皇后沉静地对执火把的太监说:“点火吧。”像交待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十几只火把丢到浇了桐油的干柴堆上,顿时烈焰腾空。大火霎时吞没了妃嫔们,浓烟大火中传出凄惨的叫声、哭声。
马皇后是最后一个投火的,她囬眸肃穆的正心殿,说了一声“皇上,来生见了。”便抱着御玺盒子向火里一纵,顿时被火舌吞没。
很快,火借风势,大火上了坤宁宫殿顶,烈焰发出可怕的吼叫声和建筑物断裂的噼啪声。
来到这里的燕军士兵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大火炙烤着他们的脸,热浪掀动着他们的战袍,他们一时不知是救火对,还是任其蔓延对。
在最后关头,朱允炇一行跑到了混堂司夾道。
方行子把这些出逃的人带到宫墙下,朱允炇一看丈余高的宫墙就打怵了,这么高的宫墙能翻过去吗?
方行子说不必翻越宫墙,从鬼门走。
栁如烟不懂,鬼门?鬼门在哪里?
宁福已经打开了水道的锁,掀开铁板,黑古隆冬的水道里里水声淙淙,里面己经竖好了梯子。方行子告诉大家,从这里下去,宫墙外有出口,直通外城,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出城。
程济说:“那就下吧,我先下,探路,第二个是皇上下。”
栁如烟愿意断后,最后一个下。
程济很快消失在水道底下了,随后传上来瓮声瓮气的话:“皇上下吧,一点事没有。”
朱允炇在宁福搀扶下,一只脚踩上了梯子,他又停下,看着方行子,凄然地问:“你不跟朕一起走吗?”
方行子说,她很想跟皇上同甘共苦。可皇后有懿旨,让她带好小皇子,再说,为了江山有主,不得不以防万一,皇上和皇子不应该在一起呀。
不能在一起,就是避免同时被一网打尽的意思。朱允炇点点头,泪水模糊了眼睛,他对宫斗说:“要听你师傅方行子的话,从今往后,她就是你娘了。”
宫斗又哭起来,宁福催促道:“快走吧,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朱允炇这才向下走,逐渐消失。
轮到栁如烟最后一个下了,他深情地看了方行子一眼,说:“你也得快点走啊,朱棣不会饶了你的。”
“我知道。”方行子说。
栁如烟又凄伤地说:“有空打听打听景展翼的下落。”
方行子又点点头。栁如烟说了一句“这真是国破家亡啊。”他的头也渐渐隐没了。
方行子把铁板重新扣在下水口,上了锁,在手里掂了掂钥匙,一扬手扔到了宫墙外。
她看了小皇子宫斗一眼,又指指高墙说:“怎么样?上去上不去?这可是检验你武功到不到家的时候了,上吧。”
宫斗仰视高墙,有点胆怯,他退后几十步,快跑,纵身起步,却没有达到高度,落了下来,他气馁地说:“师傅,我不行。”
这时,有一队燕军骑兵冲过来,高叫:“这有人!”
方行子对宫斗大声激励道:“追兵在后,是死是活,在这一跳。”
宫斗不知哪来一股神奇的力量,他又一次飞跑起步,向上一纵,顺利地飞上了墙头。方行子叫了声“好样的”,随后也轻轻一纵,跟着飞上墙,当燕军追到墙下时,他们已翻过宫墙,无影无踪了。
当朱棣来到大火过后的坤宁宫前时,这里已烧成了一片废墟。大火已被先到的燕军扑灭,残火上还笼罩着灰黄剌鼻的浓烟。
朱棣和道衍、朱高煦等人默默地站在废墟前,这时有人拣起烧残了的龙袍呈送给朱棣:“殿下,看,这是龙袍。”
朱高煦由此判断,皇上肯定烧死了,不然哪会有龙袍!
这虽是大家推测朱允炇已葬身火海的根据,朱棣却并不认可,他要审个明白,什么都可以忽略不计,唯有朱允炇的生死存亡不能等闲视之。
李谦便抓了很多藏在各个角落里侥幸活下来的宫女、太监,让他们跪了半个院子。
一些燕军士兵用面巾堵着嘴,在灰烬里往外扒尸体。
有一具尸体已经停在不远处,尸身上盖着尸布。
朱高煦是深信朱允炇已死的,他说:“朱允炇挿翅难逃,我们攻入皇宫奉天门时,好多太监都亲眼看见朱允炇还坐在正心殿里,他跑得了吗?”
根据现场推断,道衍也认为,幼冲皇帝很有可能和皇后一起自焚而死。
朱棣却说这可马虎不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呀。
朱高煦指着盖着尸布的尸体说:“一些太监都说这具尸体像是朱允炇的。”
朱棣说:“像?像行吗?得是才行。”他决定让更多的宫女太监仔细辩认。
朱高煦过去,把跪在地上的一大片太监、宫女都吆喝起来,排成了长队,依次到尸体前认尸,每走过一个,就揭一次尸布,太监们有的点点头,有的摇头,有的说“像”。
朱高煦捂着鼻子站在离尸体最近的地方。
又一个老太监过来了,那尸首已和一截木炭差不多了,怎么辨认?可他顺着朱高煦说:“像,说不准”时,朱高煦踢了他一脚:“什么叫像?你们天天侍奉皇上,岂有认不出的?仔细看!”
一连有几个说法含糊的不是挨了一脚,就是挨了鞭子抽。
一个机伶的宫女说:“唉呀,是陛下呀,虽然升天了,我也认得出。”
朱棣忙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宫女说:“皇上平时爱背着手,你看,升天了也把手背着。”
这显然是胡扯,道衍看了朱棣一眼,他首先不信。没想到朱棣却说:“有道理呀。”
恰在这时,燕军士兵从火场里拨拉出一颗御玺,他用衣襟擦了擦,叫道:“皇上的大印。”
当那还有点烫手的御玺送到朱棣手上时,他仔细看了看,递给道衍,这确是真的,皇上御旨上常用。
道衍却摇头,他平生可没见过真御玺,没法辨真假。
朱棣说,御玺是真的。不过不是那块十六字的镇国之宝。
朱高煦也过来看御玺,看过后交给身后的李谦,朱高煦说:“火中找到了御玺,那这尸体是朱允炇无疑了,别人谁会抱着御玺自焚呢。”
有道理,朱棣点点头,尽管他依然心存疑窦,他还是愿意朱允炇“死”掉,他不死,朱棣怎么登极?那总有取而代之之嫌,死了,国不可一日无主,就省去了很多麻烦。
于是朱棣便以了结的口气说:“可惜呀,皇上为什么寻短见呢?本藩靖难、清君侧,本意是帮助皇上啊。”
随后他沉痛地吩时快去备办一口上等棺槨,要以皇帝大礼盛殓。他要以帝王规格葬建文帝,人死了,给他多一点“哀荣”,于朱棣无损。
既不忘别人的好处,也牢记别人的过失,因抢百姓一双鞋而处死将领,是蓄意渲染的“小题大作”,因借他人头一用,死,也是立功。交章劝进,抢的虽是建文帝的皇位,却让人相信,衣钵是受之于躺在地下的朱元璋,于是启用死人的年号而不怕晦气。
朱棣和朱高煦来到正心殿,身后跟着李谦和郑和。
朱高煦说朱允炇总还算个明白人,自个死了,省得受辱,他不死,还真不好办呢。
朱棣冷笑道:“你真的以为朱允炇死了?”
朱高煦说:“那父王方才不也说……”
朱棣说:“我不得不那么说。如果天下人都知道皇上还活着,你想人心能稳吗?所以他必须死。”必须死和已经死了,当然不是一个概念。
朱高煦说:“依父亲的意思,他有可能跑了?”
朱棣没置可否,沉了一下,又后悔了,这种担忧,连儿子也不该让他们知道。于是朱棣又改口说:“尸首都认出来了,又找到了龙袍、御玺,他必死无疑。”
朱高煦说:“吓了我一跳。”
别人都去看宫中宝物,朱棣却注意正心殿里的到一地碎头发,他拾起丢在地上的剃刀,拿在手上琢磨了一阵,又看到了丢弃的铁箱子。他拾起几绺颜色有别的头发,又摆弄一会剃刀,若有所思,不得要领。他再去看那个铁箱子,研究空了的沉香木盒。
这引起了朱高煦的注意,他问:“这破盒子是干什么的?”
朱棣仰头向上看了看大匾后头,他说:“难道这就是传闻的那个铁箱子?”
朱高煦问是什么传闻?
朱棣告诉他,传说太祖高皇帝立幼冲为太孙后,弄了个铁箱子吊到了谨身殿大匾后头,说是留着儿孙有大难时开启,好像应该是锦囊妙计吧?但始终没有得到证实。
朱高煦根本不信,难道太祖皇帝未卜先知?再说剃头发干什么?
朱棣捻着那些头发说:“这是把头发全剃光了,莫非剃度出家当和尚去了?”
朱高煦说:“就算他真想出家,可难道是从地缝里钻走的吗?”
一句话提醒了朱棣,他囬头叫:“小保子!”
“在!”刚想把一件古玩掖进怀里的李谦忙放下,跑过来。
朱棣把他领到屏风后,避开所有的人,问他当他年不是从水道口跑出去的吗?水道叫什么?是不是叫鬼门?
“对。”李谦说,在混堂司装马桶、夜壶的库房旁边。
朱棣说:“你带我去看。”
他便随李谦下殿。朱棣吩咐朱高煦派人严守皇宫,不准任何人进入,把现在进宫的士兵都赶出去,要搜身,胆敢窃物者斩!
朱高煦答应了一声。
朱棣又问景清到南京了没有?
朱高煦说:“昨天就到浦子口营中了。”
朱棣授意,让他马上草拟安民告示,内容嘛,按以前的檄文即可,清君侧、除奸臣,是不得已起兵。要有文采,要动情,要强调爱民如子、扶危济困。
“还说这些呀!”在朱高煦想来,应该丢掉旧招牌,换皇上旗号了,所以问以什么名义?
朱棣说:“当然是燕王名号了。”
朱高煦虽不理解,却也不敢深问。
李谦领着朱棣来到混堂司附近的鬼门水道口,他指着厚铁板说,这下头通宫墙外,当年他就是从这逃出去的。
朱棣让他打开看看。
李谦说:“没钥匙。”不过他很快弄来一根铁撬棍,一端挿进铁板缝隙中,用力一别,铁锁崩坏,铁板被掀到一边去。
一个太监拿来火把向下照着,朱棣趴在水道口向下望了一阵,喃喃地说:“这是他们逃生之路。”
李谦问:“殿下是疑心皇上从鬼门溜走了吧?”
朱棣却又矢口否认说:“不可能,朱允炇明明是抱着御玺跳到火堆里自焚了,又有人认出他的尸首,他怎么又会从水道里逃生了呢?即使这里跑了人,也不会是他。”
李谦眨眨眼说:“那是。”
朱棣正要在奉天门外上轿,一个风尘仆仆的官员在台阶下纳头便拜。
朱棣一时没看请他的面目,忙问道:“足下是何人?”
那人抬起头来,原来是当年守彰德拒不投降的都督赵清。赵清从怀里掏出一张窄纸条,举到头顶说:“殿下忘了彰德城下承诺了吗?臣正是带了殿下一张两指宽的纸条前来效力的。”
朱棣大喜,弯下腰亲自扶起赵清说:“你果真是君子,我本应派专使去迊赵都督来京供职的,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召君,太不恭敬了。”
赵清说:“臣原本说的就是二指宽纸条即可奉召的呀。”
二人大笑。朱棣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江南尚有人与本藩作对,我给你十万精兵,你可带兵横扫江南。”
赵清说:“遵命。”
赵清刚走,朱能亲自押着一个指挥佥事往宫里走,朱棣突然看见,以李景隆、茹瑺、盛庸为首的一大群建文朝旧臣开始在奉天门外聚集。
朱棣故意视而不见,根本没理睬那些人。
倒是朱能押着的那个提着一双靴子、赤着一双脚的佥事,引起了朱棣后重视。那佥事一见朱棣,马上跪下了:“殿下,我有过失,愿挨二十军棍,以儆效尤。”
朱棣细看了看他,认不出脸孔,却从那双靴子判断出他是谁了,就问:“你叫冯举,是泗水之战后提升的指挥佥事,对吧?”
冯举说:“正是,难为殿下还记得在下这点好处。”
朱棣说:“我既不忘别人的好处,也记得别人的过失。”他这话是有所指的,此前他得到消息,冯举入城时抢了市民一双靴子,这与“秋毫无犯”的军规是相悖的。
朱棣看了一眼冯举提在手上的鞋,说:“你从人脚上抢来的就是这双靴子吗?”
冯举说:“是,殿下,我攻城时一只鞋丢了,光着一只脚,看见一个老百姓脚上的靴子我穿着正合适,我就……我想,不就一双靴子吗?没当囬事。坏了殿下的军规。”
朱棣平静地问:“按军规,你该怎么处置呀?”
冯举对军规倒背如流,二十军棍,罚扣两月饷银。
朱棣说:“你背得挺熟啊。不过你没背全,下面还有一句话,将领从重。”
冯举愣了一下,也无可奈何,谁让你犯在他手上了呢。就说:“在下愿从重,听凭殿下处置。”
朱棣说:“说从重,却有活口,可伸可缩,没说重到什么地步,罢职,坐牢,也都算从重,还有杀头,也是从重啊。”
此言一出,不但冯举吓得目瞪口呆,连朱能也迷惑不解地望着朱棣。
朱棣口气又缓和下来,他和霭地问冯举:“你家里有老人吗?”
冯举说母亲已下世,只有父亲在,以砍柴度日。
朱棣转过脸来对朱能说:“你记住,今后你永远按指挥佥事的饷银按月发给冯举的父亲,不算你吃空饷。”
一听此言,冯举的头嗡一下胀得如同巴斗大,吓得失声叫道:“殿下,殿下要杀我吗?”
朱棣说:“我为了严明军纪,不得不借你人头一用了。”
冯举觉得太冤了,他声泪俱下地说:“就为了一双鞋,殿下就忘了我冯举鞍前马后跟你南征北讨这么多年吗?”
朱能也想求情,跪下去,他愿降三级为冯佥事求豁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