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说:“不是我不通情义。正因为一双鞋事小,我才要小题大做,我平时不是在军前多次讲过吗?不能因为恶小而为之,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朱棣的燕军军纪天下第一,不扰民,不害国,有功之臣因夺百姓一双鞋而处死,这样一来,谁还敢违军纪胡作非为?百姓会不拥戴我们吗?”
说到动情处,朱棣眼里充溢着泪水,他说:“冯举你别怨我,你的死,同样是一功,你使天下人看重我们的军队,这不是功吗?”
冯举叩头不已。
朱棣吩咐朱能说:“明天在南校场集合步骑各部,当几万将士的面杀冯举,允许百姓观看,要杀得轰轰烈烈。”
说罢他低着头要上轿。
李景隆率建文朝遗臣拥了过来。他们方才分明看到了朱棣因一双鞋要处死功臣的一幕,既感动又震憾、惊骇。
这批大臣有四、五十人之多,呼啦啦跪了一地。李景隆代他们说:“臣等弃暗投明,拥戴燕王。”
朱棣面带笑容地说:“各位请起,本来是一家人啊。各位之中,我有很多并不认识,或只知名字,不识其人,曹国公为我引见引见。”
李景隆便侧过身来一一介绍,从兵部尚书茹瑺介绍过去,工部尚书郑赐,户部尚书王纯,吏部右侍郎蹇义,还有户部右侍郎夏原吉,兵部侍郎刘隽,右侍郎古朴,刘季篪,监察御史尹昌隆,大理寺少卿薛岩,翰林学士董伦,侍讲王景,修撰胡清、李贯,偏修吴溥、杨荣、杨溥,侍书黄淮、芮喜,侍读解缙,给事中金幼孜、胡濙,吏都郎中方宾,礼部员外郎宋礼,国子助教王达、郑缉,官最小的是吴府审理杨士奇和桐城知县胡俨。
朱棣心里很高兴,这些名气很大的人不请自到,这对朱棣来说,是极大的精神满足。他说:“各位这些名字真是如雷贯耳啊。我朱棣何德何能,能感召各位啊。”
李景隆说他们拟了一道表,想请燕王早登大位,定国本,安民心。说着递上表章。
朱棣更是高兴,他们太会顺乎潮流了。不过他现在不能接表章,还不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便摇着双手说:“不可,万万不可,本藩起兵靖难,是要除掉祸国殃民的奸臣,岂有它哉!”
夏原吉说:“天眷圣明,宏开景运,宜正大宝,永系万邦,请燕王以天下苍生为念,万勿推辞。”
朱棣说:“幼冲皇帝受奸臣左右而误国,我起兵靖难,志在清除奸恶,以扶植建文皇帝,从无取而代之之意。”
大臣们明知朱棣矫情、言不由衷,却不敢揭破,还得再三劝进。
夏原吉说:“可建文帝已自绝于天,天下岂可一日无主?观今日域中,天黄贵胄里没有超过殿下的英主了。”
朱棣退了一步说:“如果有合适的人主宰天下,我朱棣即使不称帝,也无所忧虑了。”退了一步实则是向皇帝宝座迈进一步。
杨士奇固请道:“殿下德为圣人,位居嫡长,当承洪业,以安四海,这是天命有在,宜早正大位,使百姓有所依托,切莫辜负了天下黎民的渴望。”
朱棣说:“谢谢各位,此前已有诸王上表请我登极了,你们是第二次劝进的了,但我确实不敢答应,因有违我的初衷啊。大家先请囬,来日都有重用。”
这些人散了后,朱棣又囬了谨身殿。
按照朱棣的指令,李谦正指挥兵士把正心殿的牌匾摘下去,朱棣站在阶下问:“谨身殿原来的匾呢?”
一个老太监答:“收到库房里去了。”
朱棣让他马上找出来,按原样挂好。什么端门改应门,前门改辂门,统统改囬来,这都是太祖高皇帝定的名字,岂能乱改!
陈瑛和纪纲来了,朱棣说:“你们俩怎么凑到一起了?纪纲刚从北平过来呀。”
陈瑛说:“纪纲兄弟的才干声震遐迩呀,治乱之初,我得倚重他呀。”
朱棣说:“我正想让纪纲管锦衣卫呢。你二人一个掌管都察院御史台,一个执掌锦衣卫,可算是珠联璧合呀。”
陈瑛说:“殿下真是会用人之长。我正按奸臣名册抓人,有些已经逃了,人手不够,我想请纪纲大人跟我一起办。”
朱棣不由得乐了:“这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一个当监察御史,一个掌管锦衣卫,最好的搭当。我方才还想,让你二人一起做惩治奸臣的事呢,你们倒先就一拍即合了。”
二人得意地笑。
朱棣又想了一下,觉得陈瑛开列的奸臣录里,竟达一百多人,多了。还是不要波及太宽为好。齐泰、黄子澄当然非杀不可了。
陈瑛说还有方孝儒,更可恶,所有讨伐殿下的诏书、檄文都出自他的手笔。
“文人嘛,”朱棣很意外地说,摇笔杆是其所长啊。连方孝儒这样的人都要保,不能杀。
纪纲有点不解地说:“殿下太心软了,也不想想他是怎么骂殿下的。”
陈瑛展开单子报告,礼部尚书陈迪,副却御史练子宁,礼部侍郎黄观,大理寺少卿胡闰,户部尚书王纯,侍郎郭任、卢迥,刑部尚书侯泰,兵部尚书暴昭,工部尚书郑赐,侍郎黄福,吏部尚书张紞,侍郎毛太亨,给事中陈继之,还有监察御史董镛、曾凤韶、王度、高翔、魏冕、谢升,这些大多己经抓到了,有几个漏网,正在追捕。
朱棣告诉他,方才,户部尚书王纯、工部尚书郑赐已经迎附,并且劝进了,这几个就不要列入罪臣录了。
纪纲说,徐辉祖、铁铉、姚善、栁如烟、程济这些人非列入不可,他们有的至今还在外领兵抵抗呢。也真是怪事,武将里除了徐辉祖和驸马梅殷不降外,连盛庸都投降了,文人却很少有降的。
这确实引起朱棣深思。盛庸当年在济南、东昌两战中,何等神气,他为此封了个历城侯,曾几何时,不也得拜倒在朱棣脚下吗?建文朝的这帮文人倒是挺有骨气的,朱棣看陈瑛的名册上,左班文臣多在其中。
陈瑛主张必须雷厉风行地大杀一批,这些人怎么能跟殿下一条心呢?自古有言,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朱棣说,抓是要抓一批,杀也要杀一批,但不可多杀,多杀失人心。这些大臣是皇帝所用,当然效忠皇上,只要认了错不再与我作对,又不是罪大恶极,都可放过,都可以用,他们中许多人治国有方,都是能员,我对他们好,他们有什么理由还跟我作对呢?
陈瑛并不认同,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朱棣问:“方孝儒在哪里?”
陈瑛说他正是来报告此事的,已派兵包围了方府,谅很快抓到。
朱棣断然说:“不行。不能对方孝儒这样。你去告诉他,我请他来。”
纪纲说:“请?”
朱棣加重语气说:“是请。”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纪纲很失落地说:“若方孝儒可以放过,天下也就没有可杀之人了。”好像不杀人他就没营生可干了。
朱棣不容置疑地说:“按我说的做。”
此时方行子和宫斗还没逃出城去,先是在父亲一个朋友家躲了一夜,托人弄了一块出城的令牌,走前想回家看一眼。
天阴着,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道路泥滑难行。方行子带着宫斗串小巷走着,尽量避开满街的大兵。燕军果然纪律严明,天下着雨,士兵就在树下、骑楼下躲雨,没有人敢进民宅骚扰。一些百姓趴门缝看着,后来有人开门请他们进去避雨,还有的拿东西给他们吃……
一过鼓楼,方行子就发现他家四外布满了兵,他们赶到门口时,正见一伙人冲了进去。
方行子不敢进去,拉了宫斗一把,急忙闪身到小胡同里走开了。从此开始了他们亡命天涯的漫长旅程。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徐府的灵堂前忽然火爆起来,这两天来吊丧的接连不断,人数多,品级也越来越高。这显然与朱棣进京有关,也多是做给朱棣看的。谁不知道徐增寿是为朱棣而尽忠殉节?
景清是例外,他是徐妙锦捎了话才来的,吊丧是个借口罢了。
上了礼后,徐妙锦把景清让到后面招待,此前徐妙锦已告诉景清,他女儿就在南京。她也没见到景展翼,但银票是拿去了,让景清就不用担心了,餓不着就是了。
景清说:“这几年,可怜展翼一直是颠沛流离呀。”
徐妙锦说:“皇上自杀了,建文朝倒了,再没有人追捕你们父女了,我想她也该露面了。”
景清说:“也未必不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他暗指的当然是朱棣,朱棣两次想纳她为妃,都没得手,一旦当了皇上,能逃出他手心吗?所以,逃亡的日子还会是很漫长的。
徐妙锦似有所悟地看了他一眼。
忽闻前面嚎丧者哭声震天,哀乐大奏,景清判断,有大人物来吊丧了,说不定是燕王和她姐姐。催她快到前面去看看。
徐妙锦说:“我不见他。我看他到底当不当皇帝,他若不当,我就还敬重他。他要当,他就是伪君子,我永远鄙弃他。”
景清冷笑,王公大臣已经交章劝进了,难道她没听说吗?他认为朱棣称帝是迟早的事。
徐妙锦说:“臣下劝他登极,我也听说了,他不是一口拒绝了吗?”
景清的话说得很挖苦,总要做个样子呀,怎么好一劝就进呢?再三再四地劝,再顺水推舟,那是不得已,不好违背民意、天意,多妙啊。
没等徐妙锦囬答,有人来报:“燕王和王妃来吊丧了。”
徐妙锦不但不往前面去迎接,反倒站起来向后面走了。
吊过丧,朱棣和徐王妃到后面来看徐妙锦。
徐妙锦一个人在她的闺房里呆呆地坐着。
朱棣和徐王妃推她门推不开,徐王妃拍门叫道:“妙锦,是我,给我开门。”
徐妙锦冷言冷语地说:“等你当了皇后,我就去拜你了。现在不劳大驾。”
徐王妃看了朱棣一眼说:“她又犯了哪股邪风了?她什么时侯能立事,让人省心呢。”
朱棣说:“他是听说我可能当皇帝而生气呢。在她看来,我那就是欺骗天下人了,我靖难起兵,不是要除奸臣吗?”
徐王妃说:“她的这种想法,别人也未必没有,这也正是我心里别扭的,好在建文帝自焚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还有个台阶,假如他不死,硬挺着,赖在奉天殿里不走,你还真麻烦,你怎么处置他?”
朱棣说:“这都是天意,我无所求。”
徐王妃说:“你跟我也这么说吗?”
徐妙锦始终不开门,他们只好离开,到客厅小坐。
朱棣和徐王妃坐下,丫环献茶后退出。
朱棣说,南京已下,建文帝一死,天下纷纷归附,可还有几个冥顽不化的人在领兵抵抗。像铁铉这样的人他不在乎,可徐王妃的哥哥就不同了,朱棣倒不担心徐辉祖能成什么气侯,他是怕被人耻笑,他的大舅哥偏偏与他过不去,面子上不好看吧?这话当然是说给徐王妃听的。
徐王妃心里不悦,就说:“你派大兵去围剿他就是了,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我又左右不了他。”
朱棣说:“我还能有什么意思?我是希望你去劝劝他,让他解散军队,囬南京来,好好当他的魏国公。我知道,在你们徐家,徐辉祖对你是最敬重的。”
“那是从前。”徐王妃叹道,“如今我跟你起兵靖难后,他早就不同我来往了。”
朱棣说:“你可以动之以亲情,苦口婆心地劝啊。”
徐王妃说:“我真的也没脸面去劝。由他去吧,我们徐家人各有主见,谁也管不了谁了,你等着吧,只要你一登极,小妹立即会翻脸,她是个火辣而又单纯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
朱棣无奈地吁口气,说:“你二哥的丧礼我要风光地为他办办,我得对得起他,我起兵这样顺利,他是功不可没的。我要给他封侯,让你们徐家一门两侯。”
徐王妃很是惊讶:“你封他侯?听你这口气,你是皇上了?”
王公大臣们第四次上表劝进了,他再推辞就有造作之嫌了,朱棣说,况且,建文帝已葬身火海,也不能让天下无主,大位总是虚着啊。
徐王妃说:“你是第一次跟我说了实话。你不怕天下人说你欺天吗?从前你起兵靖难,可是打着清君侧、除奸臣是旗号啊!”
朱棣说,此一时彼一时啊。如果朱允炇还在,硬把他赶下台,那总是有点麻烦,现在是顺理成章了呀。
他见徐王妃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说,当年太祖高皇帝起于草莽,一生中艰辛备尝,全靠孝慈高皇后帮扶,才成了大业。他朱棣也一样,有幸得了徐王妃这样一位贤内助,才有今天。想当初,四年前起兵时,他北袭大宁,带走了所有精兵,徐王妃和世子率老弱残兵守城,连女人、老幼都动员起来参战,才保住了北平,那时若失去了北平,也就没有今天了,朱棣永世不会忘了她的功德呀。这都是天意,她还不该母仪天下吗?
他说这话是真诚的,眼里泪花闪闪,他拉住了徐王妃的手。
徐王妃有意点拨他说:“那你就想这样登极了?不缺点什么吗?”
朱棣一愣,不知她何所指。
徐王妃说:“你是先到太祖高皇帝陵前去谒陵呢,还是先登极?”
在最关键的时候,徐王妃又一次为他掌了舵。朱棣一拍大腿,猛然醒悟地说,险些误了大事,多亏徐王妃提醒,拜谒父皇陵寝后再即位,这是历代王朝所遵循的惯例,朱棣怎么忽略了?只有先拜陵,才证明他的皇位受之于太祖高皇帝,而与朱允炆无关
徐王妃也露出欣慰的笑容,她说:“你谒陵后即位,才能向天下人表明,你承继的是太祖高皇帝的皇位,而非建文帝的皇位,你才是心安理得地奉承宗庙,使皇考之天下永有所托,四海之赤子有所归附啊。”
朱棣受了启发说:“好极了,我早想好了,要立即诏告天下,废止建文年号,也先不起年号,而把今年改囬到洪武三十五年。”
徐王妃觉得不妥,也不吉利,太祖高皇帝已殡天四年,怎么还用他年号?
朱棣准备明年再用自己的年号,用洪武帝年号,这才像徐王妃说的,他的大位是从太祖高皇帝手中接过来,是太祖高皇帝权力的延续,而不是从建文手中得来的啊。
天下读书人的种子绝了,他并不心痛,他在乎的是激怒天下士子。他倒想为朱棣掘个坟墓,可惜手无缚鸡之力。他最吝啬的恰恰是“认错”两个字,你不是不怕诛十族吗?那就开创一个先例,真的诛你十族。
两个裁缝一胖一瘦,瘦的高,胖的矮,年龄都过半百了,是专门给皇室做御用衣物的。他们两个被秘密召进宫里,要为新皇帝缝制登极大典的龙袍了,他们比大臣们更早地知道朱棣要称帝的消息。
他二人围着朱棣用软尺量身。徐王妃在一旁站着。其中那个矮胖老裁缝说:“太祖皇帝的龙袍都是老身裁制的,殿下就放心吧,大礼服、皮弁服,都保准合身,人在衣裳马在鞍啊……”
徐王妃说:“别的可以缓,登极大典的礼股服越快越好,二位师傅就得少睡点觉了。”
胖裁缝说:“为皇上做龙袍,这是我家祖坟冒青气了才有这个荣崇呀。我十天不睡觉也心甘情愿。”
这时李谦上来说:“陈瑛和纪纲来了。”
胖裁缝记下尺寸后说:“量好了,殿下去忙吧。殿下这身材,天下无双,穿什么都长精神。”
徐王妃说:“咱们下去吧。”带着两个裁缝从后殿门走了。
朱棣刚刚转到正殿来,陈瑛和纪纲上来,行了大礼,陈瑛报告说:“徐辉租和驸马梅殷都抓到了,已押到殿外。朱棣惊问:“没绑吧?”
纪纲说:“绑了。”
朱棣说:“一个是魏国公,一个是驸马都尉,怎么能绑呢?”他忙起身急步下殿,正好武士己把徐辉祖、梅殷押了上来。
朱棣亲自为他们解绑,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快,给二位看坐。”
椅子搬来,二人都不坐,冷眼看着朱棣。徐祖辉问朱棣:“你坐上龙椅了?”
朱棣忙说:“啊,临时处置而已……”他把话题拉到徐增寿身上,他说:“我昨天刚去吊唁过二弟弟,真想不到,平时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朱允炇竟在大殿上亲手杀了他,就在这……”他用手指着阶下:“血迹还在。”
不想徐辉祖说,他背主叛君,罪有应得。
朱棣说:“哪能这么绝情呢。我一会陪你囬家,你得去主持增寿的葬礼呀。”
徐辉祖说:“我不去。我准备坐你的大牢的,或者把人头给你。”
朱棣绵里藏针地说:“大哥别说气话,我从来没有为难你们二位的意思,当然我希望你们带个好头,也别让我太过不去。”
徐辉祖说:“让我投降你,除非黄河水倒流。”
梅殷也说:“我们不会给你添这个彩的。”
朱棣说:“你们对我误会太深了,我绝无篡逆之心……”
徐辉祖质问他,杀入南京,逼死皇帝,这还不算篡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