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打断他说:“你家也囬了,这囬一心无牵挂了,就着手准备船只,该下西洋了。朕给你派个助手,叫王景弘。”
郑和说:“我认识他,不是尚膳监的掌印太监吗?”
朱棣点点头:“这个人老成,不会给你找麻烦,他也许能给你烧儿个可口的菜吃。你囬云南前不是从户部关领造船用的银子了吗?你打算在什么地方造宝船啊?”
郑和说已选在苏州刘家港,那里造大海船的技工多,又能招募到会航海的水手。
朱棣让他尽快督造船只,尽快统船队下西洋。朱棣告诉他一句不得外泄于人的话,有消息说,朱允炆可能逃到西洋去了。他下西洋各国,一是宣示我天朝威仪,让万国来朝,打开通商之路,二是秘密侦访朱允炆下落,只要他真的在国外,不管死活,也要找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郑和顿觉使命重大,便庄严地点头:“我明白了。”
夜里,秦淮河上灯火辉映,画舫穿梭驶过,留下一阵阵丝竹管弦声和红男绿女的调笑声。
纪纲和翠媛坊的老鸨子也坐在一条小船上,纪纲自己亲自划船,这多少使老鸨子感到不合身份,但也没多想。
说起放走铁凤的事,老鸨子说她心里一直打鼓,铁凤这件事总算瞒过了皇上,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纪纲说,他可担着天大的嫌疑呀。
老鸨子说,纪大人坐收两千两银子,还不知足?
纪纲说:“你捞的不是更多?你的嘴怎么乱说呢?你说嫖客女扮男装干什么?又说铁凤没失身,是处女,你这不是给我找事吗?”
老鸨子狡辩:“我没说呀,我嘴最严了,跟拿线缝上的一样。”
纪纲说:“这事连皇上都闻到风声了,我不能让你这张破嘴把我送到阎王那里去。”
老鸨子看到了他眼里的凶光,她发觉事情不妙,后悔单独上他的船,万一他想杀人灭口怎么办?老鸨子就说:“快划到岸上停船,我憋不住尿了。”
纪纲恶狠狠地说:“那你到水里去尿吧。”趁她不防,猛一推,把老鸨子推下水去,老鸨子在水里窜了几下,纪纲怕她浮上来,又用桨用力把她向下按,直到水里不再冒水泡了,他才从容地划船远去。
他放心地登岸弃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明天早上还要陪皇上到浙江去私访,走前不把隐患排除,真怕离京后出麻烦。
纪纲猜到这次要倒霉的可能是浙江湖州知府马睦,他把自己的府治吹得天花乱坠,引起了朱棣的怀疑,此前已派纪纲暗察过一次,纪纲囬来奏报,他是好大喜功,蒙骗天子,湖州是一片民不聊生景象。
朱棣便决定拿他开刀来了。朱棣此行,还带着朱高炽和一群大臣,他们都是徽服,轻车简从地沿乡村土路来到一处乡村。这里的村道都是新垫了沙土的,并新夯实的,还洒了水,平整而无任何车辙印。
陪同巡查的湖州知府马睦还以为自已做得天衣无缝呢,喜滋滋地步行跟随着。朱棣本来是瞒着马睦的,他够神通广大的了,朱棣刚刚驾临杭州,他就赶到行在去伺候了,朱棣也不好赶他走,他便一路跟着。
朱棣在轿子里说:“朕到湖州来,是谁透露信息给你的?”
马睦不敢说出朝中透信的人,一口咬定他在朝中没有熟人,也无同乡、亲友。故无人给他透信。
朱棣不信,也不想现在深究,走了一程,他突然命轿夫驻轿。
他从轿里下来,蹲下身,看了看路面上的新夯的土,说:“你不知朕下来巡视,为什么让百姓用新土垫道啊?这路上连个车辙印都没有,是你不准乡下人走吧?”
马睦狡辩说:“囬皇上,这里农家过得殷实了,都愿意拿出积蓄修桥补路,这是积阴德的事呀,并不用臣来支使。”
朱棣显然不信,但也没再言语。
一连路过几个村庒,朱棣都没进,到了岩上村,朱棣突然要进封,他对马睦察言观色,他好像并不惊慌,朱棣暗自思忖,是因他毫无欺瞒心里坦然,还是虽有假却早已弥合得天衣无缝?
朱棣一行来到一户农家小院,院子扫得很光,一家老小都面有笑容地出来迎接,没牙的老头认不出是皇帝,还说:“贱民给大官人请安。”
马睦说:“还不领家人跪下磕头,这是当今皇上啊。”
没牙老头吓坏了,忙拉着家人趴在院子里磕头,口称“万岁”。
朱棣说:“都起来吧,日子过得怎么样啊?”
老头抖抖地说:“托天子洪福,好啊、好啊。”
朱棣问:“粮食够吃吗?”
老头说:“吃不完呐。”
朱棣说:“粮食仓在哪?朕看看。”
老头便领朱棣一行到了后院的小仓房,那里有一个用芦席围起来的粮食囤子,米是满的,囤子上头形成馒头状,粮谷金灿灿的。
朱棣抓了一把朱,在手里搓着,子粒饱满,他显得很满意,他对马睦说:“你的折子里说湖州田谷丰稔,闾阎乐业,朕还不信呢。看来你府治有方啊。”
他囬头瞪了纪纲一眼,纪纲倒有谎报诬陷的嫌疑了。
马睦说:“这都因为遵循了皇上爱民如子的训诲,不敢有丝毫懈怠呀。”
从仓房出来,朱棣又来到正房,一头钻入厨房,那里摆着一张桌子,上面罩了一个罩,看不见食物,只见有七、八双筷子摆在桌上。
朱棣突然发现没牙老头神色十分紧张,不断看马睦和陪来的地方官。
朱棣起了疑心,他伸手揭开了食物罩,人们一下子惊呆了,一个竹筐里装着几个糠菜团子,黑糊糊的。
朱棣问没牙老头:“你有那么多粮,却吃野菜度日,这是为什么?”
老头一时张口结舌囬答不上来。
马睦抢着说,他们穷怕了,惯会节省,是常将有日思无日的意思。
老头忙附和:“是,是。”
朱棣更加疑惑,他转身又往外走,又一次踅囬后院仓房。
朱棣又重新站在粮食囤子前,琢磨了片刻,又围着囤子转了一圈,他对身后的纪纲和李谦说了句什么。李谦答应一声,从墙角拿起一把十字镐,举起来照着囤子猛刨。
朱棣观察着马睦的反应,马睦已经浑身发抖了,忙给老头递眼色。
没牙老头上来制止李谦说:“别刨呀,粮食会淌出来的。”
朱棣说:“不怕,老人家,若是毁损了粮食,由朕加倍赔偿。”
纪纲又一镐下去,粮仓的席子破了一个大洞,从里靣淌出来黄黄的一滩,但不是米,而是沙子。原来这个冒尖的粮食囤子里全是沙子,只是上面盖了一层米而已。
人们大惊失色,没牙老头吓颓了。
马睦已醒过腔来,他指着没牙老头厉声训斥道:“你好大的胆子!以沙充米,这可是欺君之罪呀。”
老头呜呜地哭着跪了下去,全家人也都陪跪下去,见老头哭,一齐大哭。
朱棣把没牙老头拉起来,说:“不要哭,没你的事,谁家有粮吃野菜团子呀?谁家有粮用沙子充粮食呀?这都是那些贪官污吏害的呀。”
马睦吓得跪下了,县官也跪下了。马睦说:“臣有失察和粉饰太平之罪。”
朱棣说:“这就是你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这就是你的田谷丰稔、闾阎乐业吗?”他哼了一声,对侍从们下令说:“把他们全锁起来,查实了严办。”他转对朱高炽说:“这事就交给你东宫办吧。”
朱高炽说:“是,父皇。”
马睦等人已被捆起来。
朱棣又带几个大臣回到农家的厨房,他想带头拿起一个糠菜团子,可拿不成个,一拿就散花了,只好双手捧着,他命令大臣们:“一人一个,你们也都尝尝。”
老头一家人静静地望着皇上和他的臣子们。
朱棣吃了一口,众人也都吃一口,显然难以下咽,有的皱眉头,有的作呕。朱棣瞪了他们一眼,三下五除二把菜团子吃了下去,太子和大臣们不敢不吃,好歹抻着脖子咽了下去。
朱棣说:“朕让你们记住这滋味,李绅的《悯农》你们都不陌生吧?和眼前这景象一不一样?现在倒也是,四海无闲田,可农夫犹餓死。如果我们坐在京城里不管老百姓死活,江山不成了沙中之塔吗?能稳固吗?”
众人都面有愧色。
朱棣仰头沉思有顷,忽然对马睦说:“朕想出一副对联,送给你,也送给天下所有的贪官,李谦,你记住了,这对联回去刻印一千份,送给从九品以上官员,人手一份。”
接着他念道:“上联是:大老爷当官,金也要,银也要,黄白兼收,何分南北。下联是:麦未熟,稻未熟,青黄不接,有甚东西?”
朱高炽说:“太辛辣太解恨了。”
马睦等人几乎无地自容。
治漕运,水如人意,朱棣躬亲,天如人意。不正官,无以正民。江河不能淤塞,言路更不可堵塞,言路之危重于水路。你对我器重,却用毁我清誉为代价,该谢该恨?只好用碧血雪耻。手心手背都是肉,各有千秋,又都非完人,朱棣面临着朱元璋当年同样的烦恼和尴尬。
朱棣带李谦等走过御花园石拱桥时,发现朱高煦带着太监黄俨站在桥边,朱棣一走近,黄俨闪开了。
朱棣问朱高煦:“你在这里干什么?”
朱高煦说:“我在等父皇。”
朱棣说:“有什么话不能在屋里说呢?”
朱高煦说:“儿臣记得,从前父皇的一些肺腑之言都不是在屋子里说的。像东昌之战……”
朱棣为之一震,朱高煦指的当然是“日后立他为太子”的承诺,他旧事重提,朱棣多少感到有威逼和兴师问罪的味道,他很不高兴:“你就这样向朕索取吗?”
朱棣的话里也有明显的责难意味,朱高煦当然听得出来。
朱高煦忽然泪容满面地说:“父皇当年的暗示、承诺,言犹在耳,现在天下已定,不需要儿臣鞍前马后地维护了,是这样吗?”
朱棣更加反感,他本想发作,但还是忍住了,他不好再装糊涂,就说:“你是为立太子的事吧?”
朱高煦说:“我听说,群臣再次上表请立太子了?”
朱棣说:“是啊!”
朱高煦明知故问:“是要求立燕王世子为太子吗?”
朱棣说:“对啊。顺理成章啊,群臣上表已不止一次了,永乐元年一月一次,两个月后文武百官又一次上表。这是很合礼制的呀,按理,朕一即位,便应马上立太子,这已经太迟了。”
朱高煦说:“那为什么迟迟不立?”依然是明知故问。
朱棣说:“你是明知故问。朕对百官说,所以迟迟不立,是朱高炽现在宜预成其学问,这更引起百官疑虑了,以为朕是托词,是要改变主意,就又请周王来出面请立高炽。为什么迟立,你还不明白吗?朕有难言之隐啊。你一定安分守己,不可有非分之想。”
说毕,匆匆走了。
黄俨从树后钻出来,说:“看样子,皇上还是想立高炽。你方才的话说得太冲了,这会伤了皇上的心,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要动之以情,多用眼泪打动皇上,多提你从战阵生死存亡中把他救出来的往事,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不会不动心的。”
朱高煦一跺脚说:“我一着急嘴就没把门的了。”
黄俨说:“不要紧,只要太子一天不册立,你就有希望。一方面多给高炽在皇上面前做点醋,一方面千方百计留在京师,一旦把你打发出去,可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朱高煦一点底气都没有,现在看,也没多大希望。
黄俨分析,皇上迟迟不定,拖着,就对朱高煦有利,他若决心好下,不早顺应上表的百官了吗?皇上方才说他有难言之隐,这还不明白吗?张信劝皇上早立朱高炽,不是门牙都被打掉了吗?这都是对朱高煦有利的呀,千万不能自暴自弃。
朱高煦说:“可恨那几个翰林,特别是解缙,最可恶,听说他总在皇上面前说朱高炽的好话,贬我。有朝一日,我要让他不得好死。”
黄俨说:“有一个人,不能不交,他是皇上的心腹耳目,他做蜜不甜,做醋肯定是酸的。让他多在皇上面前说朱高炽的坏话,多说几遍,假的也是真的了。”
朱高煦立刻明白了:“你是说纪纲?”
黄俨点点头。
一个时期以来,京杭大运河北段的漕运不畅,会通河一段经常堵塞,朱棣很焦急,他一直想把北平作为首都,如果水路不通、北方经济不繁荣,百官就有理由反对。
于是朱棣择日带朱高炽和工部尚书宋礼等微服出巡。他们乘坐一条小船,在拥挤的运河里行船,也被堵塞在漕运船中间动弹不得。前面很多运粮船横七竖八地拥堵在一起,塞满河道。陆上有縴夫在吃力地喊着号子拖船。
一些船夫无奈地坐在船上打瞌睡,有的在啃干锅盔。
朱棣问邻船一个有山羊胡子的船老大:“喂,船老大,运河上常堵船吗?”
船老大说:“客官这不是尝到滋味了吗?”
据山羊胡子讲,北段运河,元朝时还行,到了本朝,从没疏浚过,十次出船九次堵,每次过临清会通河这一段,跟过鬼门关似的,得预备下十天半月的干粮。”
朱棣亲自拿起竹篙在水里探着深浅,拔出的篙上全是淤泥,这里淤得太厉害了,水深不足三尺,哪有不搁浅的。
宋礼说,从洪武初年起,会通河不但废了,还常发洪水,南粮北运,全靠海运,海运险远多失亡,而河运则由江淮达阳武,发山西、河南丁夫,陆挽一百七十里入卫河,历八递运所,民夫不堪其苦。
船老大说:“说也白说,官府不疏浚,百姓遭殃啊。事实上,会通河这一殿早已不能用了。你们看。”
他用手一指,只见远处号子声声,有成百上千民夫拉着縴绳在拖船,大绳勒入赤背縴夫肉中,漕运船吱吱嘎嘎地蜗牛一样缓缓移动着。
朱棣望着满河船只沉吟着,他让李谦拿了些酒肉出来,邀请船老大:“请过来一起吃。”
山羊胡子船老大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宋礼说:“正有运河上的事要请教,别客气。”
那船老大便从邻船上跳过来,盘腿与朱棣对坐,说了句:“那我就不客气了。”端起酒碗就喝。
见山羊胡子这样粗俗无礼,李谦想上去制止等他,但朱高炽用眼神阻止了他。
朱棣耐心地问船老大:“老艄公叫什么名字呀?”
船老大说他叫白英,汶上人。
朱棣又问他当漕运船工多久了?
白英敞开怀喝酒吃菜,他说自己从洪武十年起就为官府糟运粮食,大半辈子了。河道不通事小,年年发洪水泄流不畅,这一带百姓都逃荒去了,如不信可到村里去看看,十户人家九户空。
朱棣问:“依你看,这运河怎样才能疏浚,洪水怎样才能不发啊?”
白英吃着酒肉,对朱棣说:“看起来,你这大官人像是个关心漕运的人,是个赚黑钱的漕运大户吧?”
朱棣一笑说:“你说能不能修吧?”
白英用奚落的口气说:“皇上肯出银子就行,你能作得了皇上的主吗?”
朱棣很认真地说:“我能作得了皇上的主,你尽管说。”
白英哈哈大笑:“你好大的口气呀,就你,敢作皇上主?皇上整天大鱼大肉地吃着,还管百姓死话?”
朱棣的脸色不好看了。
宋礼怕他说出更犯忌的话来,急忙呵斥说:“住口,你面对的就是当今天子呀。”
白英还不信,打量着朱棣,哈哈笑着说:“他是天子,那我也是了。”
李谦狠狠踢了他一脚,抽出刀来架到白英的脖子上,说:“大胆刁民,还不跪下认罪,你竟敢当面辱骂圣上,你是找死呀!”
看来这是真的了!白英吓坏了,身子瑟瑟发抖,酒也不敢喝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朱棣说:“别吓着他,不知者不为罪,朕还要靠他治水呢。”
宋礼说:“白英,圣上不怪你,还不跪下谢恩!”
这一说,白英才如禁初醒,惶悚地跪下:“唉呀,天呐,草民真是有眼无珠啊,小民做梦也想不到能见到皇上啊,请皇上恕小民杀头之罪……”
朱棣说:“起来吧,你能帮朕出主意,治好运河,又利漕运又防洪涝,朕还要奖赏你呢。”
吃过饭,应朱棣之邀,山羊胡子白英充当向导,他们开始了北段运河的实地踏查,这要在河滩沼泽地里跋涉,太辛苦了,宋礼和李谦百般劝阻,可朱棣执意要“事必躬亲”,便只好听之任之。这举动让白英十分感动。
他们一直在临清、汶河等地转了七、八天。
这天,他们来到南旺下面地段,朱棣、宋礼等人都挽着裤腿,拄着棍子,在白英带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沼泽地里,踏查着。
白英说,若想根治水害,光疏浚运河不行,元朝治河时,就没有注重调解水量,洪水来了无处泄,还不淹庄稼、淹村庄?。”
朱棣问:“依你看,怎样调解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