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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呆呆的立在那儿,似乎没有了呼吸,没有了表情,连眼睛都木然的动不动。
衣衫破烂,鲜血奔涌,那握的发白的手指间,是一块黑色的鲛绡。海水荡漾,那绸缎上金色的字迹也随之起伏:你赢了,也输了。反复咀嚼这几个字,脑海里却只剩下那双眼睛。
漆黑的,绝望的,仇恨的。
没有茉鸢。当他从那扇小门奔出来后,只看见一个四方的庭院,而庭院里只有一间四方是石屋。石屋的门依旧大开,可他却没了踏进去的勇气。
“暝曦殿下。”一个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抬眼望去,瞿墨抱着一个人向他走来,沉静的黑眸里有一丝波动。“快走吧,马上我就要带人攻进来了!”他将怀里的人交给暝曦,转身离去时忽然顿了顿,说道,“谢谢你救了凝华,自此,你我再不相欠。”
怀里的人睡得香甜,双眼紧闭,小巧的鼻尖有些泛红,唇上有被咬破的痕迹。她就那样蜷缩在怀里,身体轻的如一片羽毛。整个人都在不由自主的颤栗,他小心的颤抖的挽起她的衣袖,那白皙的手腕上赫然有一道淡粉的长疤,还有无数青紫的痕迹。
手倏然滑落,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在颤抖,那环抱她的手臂似被抽空了力气。
“阿璃……”浅浅的呢喃断在喉咙里,那幽蓝的眼望着怀里的人,从惊恐到凄惶。撕心裂肺的痛从心底升起,一寸寸蔓延到四肢百骸。一滴泪滑落,滴在女子的颊便,滑进领口。
“阿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就是灭阵吗?生死幻灭,穆眒王用一场真实的幻境迷惑了自己,他输了,输在了自以为是的骄傲与执念里,输给了隐藏在心底的脆弱。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不敢凝视那双眼睛。阿璃,那是你给我的审判么?这一刻,我是不是终于彻彻底底的失去了你……
整齐的游曳声传来,他箍筋了怀里沉睡的人,疯一般的冲进人群里,眸如血,剑如魅,人如魔。
从王宫里逃出来整整一天一夜了,他护着她一直游一直游,终于遇到了一艘打渔的大船。他是鲛人,自然可以游到睥天城,可璃珈不行,因为受不住海水的寒气,他只能将她带到船上。
望着床上陷入沉睡的人,暝曦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了。自从逃出王宫,璃珈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无论暝曦怎样与她交谈,她都始终低垂着眼,没有半点反应。那双曾深情凝视着他的双眸似没有了焦点,再无往日的一丝灵动。
所有的治愈之术都用尽了,暝曦终于瘫坐在地上,无神的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没有用的,什么都没用。璃珈像木偶一般吸收着他的灵力,任他尝试一遍又一遍治愈的法术,却始终不肯醒来。
船舱里有一个半吊子的老大夫,他说璃珈的病在人类之中称为‘自闭’,也就是将一切感知从心底封闭起来,不去思考,不去感受,一般只有在极致的心灵重创后,才会将自己封闭起来。那是一种自我保护,也是一种逃避。
几百年的冷静自持终于溃陷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够爱的,那短短两个月的相处,怎么敌得过几百年的隐忍自持与信念呢?可直到失去后才明白,正是因为自己得到的温暖太少,才在失去后如此悔痛。
爱了就是爱了,不能逃避,也逃避不了。
就在暝曦带着璃珈赶往睥天城时,隐城却正在经历一场浩劫。
十日前,太子舁奕率兵攻打隐城,打着剿灭青虬国乱民的口号。所以当媚蝶赶回隐城时,这场战斗已经持续了十日。虽然隐城建筑在极为隐蔽的地方,易守难攻,而且有许多防御极强的结界,还有一众法术高强的将士。但舁奕这次似乎铁了心,不仅率领五万大军,更是联合了五千鲛人精锐士兵,立誓要将其剿灭。而隐城不过数十万人,除去老弱妇孺和不久前鲛人突袭的伤亡,堪堪不足两万兵力。持续了十日,又在对方补给充足的情况下,终于快要支持不住了。
放眼望去,地平线上有滚滚乌云袭来,细雨被风吹得飘摇,丝线一样落在脸上,黑压压一片的瑜蓝国军队,肃穆列在城楼之下。
媚蝶傲然的站在城楼,猎猎的风刮过,看着那个淡定从容却霸气凛烈的人,她忽然觉得变得朦胧了。
在真正的战争面前,所有的儿女情长,是不是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呢?
沉默地看着成楼里的下方,那一张张年轻、紧张、茫然,甚至恐惧的面孔,可是不管再害怕,他们依旧选择拿起武器,为守护家园而战。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为什么诛魔团生生不息的传承了千年,为什么那么多人却从不后悔付出一切,只因为每一个魔祭之日,他们都要承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而那痛苦将一直蔓延,生生不息。
媚蝶突然用力一扬头,一头青丝撒开,飘扬在明灭的火光中。风吹得衣袍朔朔,稍不留神便将声音扯得破碎,不得不提大音量郑重道,“大开城门,迎战!”
樱颥在潜入海钜国后重伤归来,三日前又率兵迎战,死于舁羡剑下,樱涵在那争斗中再次失踪。几位城主动用强大的法术重伤在身,而诛魔团的将领遍布各国寻找契约,已有大部分赶往睥天城,谁都没想到这个时候隐城会陷入这样的困境。樱筮大人率灵童守卫往生之境,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最后的一战的重任会落在自己身上。
无数将士倾巢而出,顿时嘶喊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混杂在一起,惨烈而动人心魄。
那刹那,红衣女子猛地跃下城楼,一时间狂风猛地拔地而起,所到之处的火把瞬间熄灭,风将黑夜割裂成无数道碎片,天上却静静显出一轮满弧的月。
片刻间,只见赤蝶半点不受狂风影响,在半空中欢快地翩飞,周身发出莹润的红光。夜色里终于显出红衣女子华服的身姿,青丝如瀑及至脚踝,颈间的红蝶简直展翅欲飞,美貌冰冷的模样,唇角却挑起一个凌然坚毅的弧度。
红蝶中的身影猛地朝那青衣男子击去,舁奕的刀还停留在那个隐城士兵的肚子里,身子忽然一怔,似是呆呆的望着那抹红影。他忽然不顾形势地纵马过去,面容似乎已恢复镇定,沉静的目光瞬也不愿从她身上错过,箭矢如同潮水一般向他涌去,他却并不害怕似的,只是举了剑在身前浅浅格挡。
她低低垂眸,冷冷看了他一眼,双袖振起,呼啸的狂风中,所有的红蝶朝更远处冰源国的士兵飞去,刹那间一切突然都静止,包括他身后涌来的军队,包括急飞的箭簇,包括纵马疾驰的舁奕和他身下仰蹄飞奔的骏马,甚至包括那些冒着烟的火把。
她立在高高仰起的马头上,垂头看着他泛着浅棕色的黑眸,低低笑了一声,“这就是你口中的爱吗?除掉我依托的人,杀死我最亲的人,毁了我辛辛苦苦建立的家?呵呵呵,我怎么会还忍不下心杀你呢?那么,就让你尝尝被遗弃孤独无依的滋味吧!”清冷的嗓音在这完全静止的空间里低低响起,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维持不了一瞬,便悄然隐去。
她踏着夜风回到半空,极淡地扫了一眼脚下再次复苏的战场,整个人却已掠至后方奔涌的军队。狂风扬起她黑色的长发,纤细五指结成蝶舞的形状。
无数的血自掌心飞出坠落,那夜色里翩飞的红蝶蓦然化作一滴滴红雨。根本看不清那些雨滴从哪里飞出,只觉得夜空里突然就爆出一团巨大烟火,幽幽红光中,冰源国五分之一的士卒像被吸干的木头桩子,瞬间化为枯骨。
累累的白骨之上,渐渐的生出许多赤色的蝶,而半空中翩跹飞舞的女子却摇摇欲坠。
这是蝶衣教封印的禁术,以魔蝶之血为引,以魂为器以血未料饲养,施术时以地域为界,将时间和空间重叠封印,寄生在身体魂魄中的红蝶化作幼虫食活人血肉,那朱色的蝶翼皆是被鲜血染红。蝶嗜之下,越是赤蝶翩飞,越是白骨累累。
满弧的月渐渐显出妖异的红色,狂风鼓起袍袖,紧闭双眼的媚蝶唇角不断溢出血痕,狠狠皱起的眉间,那颈间妖冶的赤蝶忽然振翼而出,她口中重重喷出一口鲜血,红色的身影后仰,眼看就要跌落在战场上幼蝶纷飞的尸堆中。
不远处静止的战马突然纵鬣长嘶,舁奕墨绿色的身影离开马背像剑一样急扑过去。
然而她跌下来正撞入的却是另一个胸膛,祁瑾闷哼一声,在尸骨堆里紧紧抱住她。死亡的赤蝶旋绕在她身周,她脸色苍白,嘴唇却是嫣红。
媚蝶眼里溢出笑意,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紧蹙的眉梢,“你来啦……真好,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祁瑾的手指颤抖地抚上她染血的唇,“别动,我带你走。”
她轻轻摇了摇头,视线却越过他肩头望向另一个人,“舁奕,我杀了你名千名将士,你欠我的,也算两清了……只是,放了竹山的孩子们吧,若恒儿地下有知,会感激你的。破城之后,请你,请你善待自己的族人,你……你自己也是……”
“小蝶!”舁奕一声惊呼,猛地朝她扑来,似是想要抓住什么。那眼里的惊骇恐惧在这一刻倏然爆发。“小蝶,不要……”然而终究什么也没抓住,祁瑾抱着她凌空而起,不过片刻便消失无影。
“小蝶……”呢喃自语,舁奕呆呆的坐在尸骨堆中,眼里再无半点光彩。
嘶喊呼叫声从耳边退去,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绯衣女子立在独角兽上,半嗔半惊的一声轻呼。
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从他掳走竹山的孩子,从他率兵攻打隐城,从他当初坚定决然的离开,原来早就回不去了。可笑的他还以为只要助穆眒王夺回契约灵童,只要同鲛人结盟打下铲除诛魔团,他便能让她坐上那个人人艳羡的位置。
只是他故意忽略了,她从来不想要的。两清了?这一刻他们真的两清了?她杀死了他数千名将士,他消灭了她依附的团队,珍爱的亲人,真的连恨意都没有了么?
这样的结局,这样的结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突然疯狂的笑起来,瘫坐的身体如疾驰的箭镞,狠狠的扎入人群中。
狂刀飞舞,血色四起,杀吧,杀吧,就让他用这疯狂的厮杀燃尽心中所有的感情。
杀吧,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