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主政以来,无论军事、行政、外交,他都能拿出自己独到的见解,但在一个方面,他却只能干瞪眼。
没办法,这一方面的专业性太强——水利。
在中国古代,水利问题简直和江山稳定,皇朝兴亡生死攸关。尤其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随着环境恶化,屡屡成灾,三千年间决口一千多次,大改道二十六次,给中下游的民众带来了极大的危害。在嘉靖后期,黄河从河南经过山东转入江苏,然后从泗水冲到淮河流域,再跟淮河一起进入黄海。这样,河南,江苏,山东,以及朱元璋祖坟所在的安徽,都在黄河的威胁之下。
对于明朝而言,除了要防范黄河决堤外,另一件大事就是漕运。也就是每年把江南鱼米之乡产的四百万石粮食,通过淮河和黄河运输到北京。张居正主政之初,为了富国强兵,计划在北京仓库屯上十年的粮食,大约二千五百万石。所以他对漕运和河道,是相当关心的。
隆庆六年,万历元年,万历二年,粮食都运到了。可就在这年,黄河在邳州决口,淮河也决口。万历三年,黄河在砀山决口,滚滚黄水不断南流,甚至通过京杭大运河灌入了长江,在江南引起恐慌。而由于大量黄河水进入运河,又导致京杭大运河在高邮决口,一时之间,风声鹤唳。
对明朝政府最直接的麻烦就是:黄河乱决口,从南向北运粮食的水道怎么办?
张居正身为首辅,只能请教河道总督傅希挚。傅总督其实也不是特别有谱,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最后在张居正的一再催促下,傅希挚决定把山东境内的东西两条泇河贯通,形成从南到北的另一条水道。
方案提出来后,工部方面对此提出疑问,认为从地形来看,开掘的难度系数很大,在当前黄河泛滥的情况下,花费人力物力去搞这种不靠谱的工程,真是乱弹琴!
张居正以他的个性,认为事在人为,他也相信作为专家的傅希挚不会乱提建议,所以坚决的支持傅希挚,人力物力,要什么给什么。然而万历三年这次工程最终还是失败了。张居正非常的焦急和愤恨。
焦急也罢,愤恨也罢,现在黄河还没归位,每年四百万石的漕粮,还是要寻找水道北上。这年九月,张居正的两位同年:南京工部尚书刘应节和右侍郎徐拭,又请求开通胶河与莱河,穿过山东半岛把渤海湾和黄海连接起来,以后运粮可以部分走海路。
隆庆五年高拱当政的时候,张居正曾反对这个计划,但现在黄河屡次决口,已容不得他犹豫。所以他又对这二位大力支持,派徐拭前往山东,会同山东巡抚李世达办理此事,也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对于朝野反对的意见,他一一驳斥,甚至认为,反对者都是出于私心,担心开胶莱河会占用山东大量劳动力,或者因为胶莱河的开掘,减少本地的重要性。
万历皇帝也完全按照张先生的意思下达诏书,并且声言,“再有造言阻挠的,拿来重处。”
然而最后,张居正又一次遭到失败。朝野反对声音渐起,李世达和徐拭先后动摇的时候,张居正还鼓励他们坚持。但等到万历四年,通过实地考察,一则凿山引水,筑堤建闸的开销太多,二则运河的水源问题还是难以解决。再加上,即使胶莱河能开挖成功,要解决海运问题,还必须整顿京杭大运河淮安以下的部分。但现在黄河泛滥,京杭大运河已经在高邮、宝应一带决口,所以皮球又踢了回来——还是不行。到万历四年六月,终于停止胶莱新河的建筑,这是张居正在水利方面的第二次失败。
以张居正这样的牛人,竟然连续遭到两次大败,也并不奇怪。实在是治水这东西,需要的基础知识太多,在内阁里挥斥方遒的首辅,怎么能了解黄河的属性呢?所以,他只能相信他认为的专家,并且调动国家的人力物力财力去全心支援他。当专家本身没有足够干才时,投入越大,损失和失败也就越大。
万历四年二月,负责漕粮的漕运总督吴桂芳又提出一个建议,说现在因为黄河入海口在云梯关,水道淤塞、泥沙横流,造成黄河泛滥。那么,不如多在黄河下游开一些出海口,让黄河水更畅通的流入大海,这样淮河水也因此降低,下游泛滥造成的民众灾难也可以减少了。
张居正没有治河的经验,但他有治河的决心。所以再看到吴桂芳这奏疏的时候,又决定全力支持他。一旦下定决心,还是那样,要啥给啥,而且帮他挡住一切不利的言论反对。当时有人认为,要是入海口开多了,会不会对漕运发生影响?张居正说,现在淮扬一带的老百姓,正被洪水整得死去活来,救他们要紧啊。如果日后真影响到漕运,自有办法解决,你们不用太担心。
吴桂芳得到张居正支持,信心倍增,又提出了大胆的方案,认为要救上游的水灾,必须牺牲当时已经残破不堪的安东县城(今涟水县),让黄河从这里冲入海,就可以保全其他地方。张居正依然是全力支持,果断推进,说挖就挖,说冲就冲!
到万历四年七月,草湾的出海口完成,黄河水下去了。张居正写信给吴桂芳表示祝贺,赞美道:“海口疏通,淮、扬之间,欢声雷动,从此人得平土而居”,“以此知天下无不可为之事”。
然而正当他兴高采烈时,淮河水却又暴涨,兴化、泰州一带,又是一片汪洋。
这回怎么办?张居正再次虚心向吴桂芳请教。吴桂芳建议,把淮河水引入黄河,让黄河成为淮河的分流口,这样就可以消除淮水的灾难。
问题是这样一来,就牵扯到专门负责黄河的河道总督傅希挚。你往人家的地盘放水,总得打个招呼吧。张居正便写信给傅希挚疏通,说“河、漕如左右手,当同心协力,以期共济。”傅希挚却很不满意,为了你的河道,要增加我的风险,凭啥?两边就形成了僵局。
在这整个过程中,张居正作为外行,并没有去横加干涉。但他能尊重专家的意见,能在必要时拿出全部的力量去支持工程,也愿意将自己的一些观点提供出来。当发现自己认识有误,并惮于立刻改正。凡此种种,都表现了一个政治家应有的气度,比之“外行指挥内行”的时髦惯例,是要可敬百倍了。
在明代对于黄河和漕运的事务,最初是分属两个机关,河道总督管黄河,漕运总督管漕运。又因为当时漕运是用到了黄河从淮安到入海这一段的,于是黄河的这一段又划归漕运总督兼管。这么着,“丫”字形的水道,三截归两人,怎么分割都不利索。而两位总督,也就处于无休止的争吵状态了。万历四五年间,为了黄河、淮河泛滥的事,河道总督傅希挚和漕运总督吴桂芳就相互掐得不可开交。
张居正是支持吴桂芳的,所以他把山东巡抚李世达调来当河道总督,顶替傅希挚。结果等傅希挚走后,李世达和吴桂芳还是要闹摩擦。张居正终于发现这是制度的问题,不是人的问题。
那怎么办?改呗。于是在万历五年十月,张居正名命吴桂芳兼任河、漕总督。三个月后又升吴桂芳为工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理河、漕、提督军务。
丫字形的两个机构,至此正式合并,权力统一了,管辖范围整合了,水利工作也可以更好推动了。张居正写信给吴桂芳,鼓励他迎难而上,不顾议论,甩开大干一场,并且表示我一定会给予全力的支持!
不幸的是,正当机构调整完成时,张居正倚重的专家吴桂芳竟然病死。
幸运的是,正当张居正为吴桂芳去世而心疼不已时,另一个真正的超级专家横空出世,拯救了在洪水下呻吟的百姓,拯救了大明皇朝的漕运,也拯救了张居正。
他就是明清两代最伟大的水利专家——潘季驯。
潘季驯(1521~1595年),字时良,号印川,浙江乌程(今吴兴)人。他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比张居正晚一届。隆庆四年黄河决口,高拱慧眼识英雄,起用潘季驯去堵口子,果然手到病除。
张居正对于高拱用着上手的人才,只要不和我作对。从来都是照单全收。吴桂芳一死,他立刻任命潘季驯为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总理河漕,至此河、漕方面得到一个正当的解决。
关于黄、淮水利的事,万历六年,潘季驯提出他的主意,简单来说,就是借着淮河的清流,来冲刷黄河的泥沙,使得两条河并流,这样水势急而泥沙少,顺利奔向大海,也就不会四处泛滥了。这种思路,是吴桂芳“束淮入黄”的升级版本,也和张居正原先的考虑相吻合。
潘季驯还把他的主意列为六点:
第一,堵塞决口,使得河水回归主道;
第二,加固堤防,以防止决堤;
第三,修建带闸的坝,以防外河冲击;
第四,创建滚水坝,以巩固堤岸;
第五,把吴桂芳先前搞的浚海工程先停下来,免得浪费钱;
第六,“恢复老黄河”的议论也先醒醒吧。
张居正看出潘季驯是真正的治河之人,对他全力支持,毫无牵制。他再次拿出考成法的厉害兵器,宣布所有跟治河相关的事务,潘总理有绝对的权威!所有相关官员,凡是不听潘总理指示的,一律拿下治罪!果然,随后淮安水利道河南佥事杨化隆和淮安府通判王宏化,在被潘季驯弹劾后,都由吏部拿下了。
在这治理的过程中,也有人对潘季驯的治河方案提出异议。张居正自己当然是不懂水利的,但他把这些意见,都拿来和潘季驯提出讨论,完全是虚心请教的样子。潘季驯也不辞辛苦地对外行张居正解释了一通,打消了张居正的顾虑。
由此可见,说张居正狂傲自大,固执己见,唯我独尊,那是在他确实该自信,有资本固执己见的领域。对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张居正绝不夜郎自大,而是会信任真正的专家。
张居正对于潘季驯很感激:这位经验丰富的专家,对我的帮助太大了!
潘季驯对张居正也很感激。因为他给了自己机会发挥才能报效国家,而且他真正是提供了最大的支持,却不曾胡乱干涉。
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到万历七年十月,潘季驯奏报河工告成。困扰大明朝野的难题,从此消除。一贯东西游荡的黄河河道,也从此稳定了多年。这是非常难得的功绩。张居正非常高兴,写信给潘季驯,大举褒扬,甚至把潘季驯比作大禹。而潘季驯则把功劳归结于皇帝的圣明,以及张居正的全力支持,领导有方,“臣等何敢贪天功以为己力哉!”
万历八年二月,因为治河的功劳,潘季驯被加封为太子太保,升工部尚书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这当然离不开张居正的提拔。而到万历十二年,张居正全家被抄之后,潘季驯敢于冒着皇帝的震怒,上疏替张居正求情,以至于自己被革职为民。
张居正和潘季驯,真可以算是在共同拼搏中建立的生死之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