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前面已经说过,殷正茂有军事才能,但好贪污,高拱仍让他去广西平叛,因为他虽有瑕疵,但能办成事。与其用一个完美的庸人,不如用一个有缺陷的能人。
张居正尽管是高拱的政敌,但他在用人上,继承了高拱的这种不拘一格的方略。尤其在技术性非常强的军事领域,张居正起用的多是那些能力出众的将领,至于生活小节方面有瑕疵,他是不计较的。
张居正作为首辅,自身的能力再是出色,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他更重要的任务,是在全国数以万计的官员,和数以万计的读书人中,选拔出合格的人才。这一方面,张居正曾经说过,“为国家爱养人才,不敢以私意用舍。”这一点可见看出张居正的气度。
一般来说,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凡朝廷里面的更新换代,新上台的领导总喜欢用自己提拔的一批人,而把前任的党羽撤换下去。当初高拱掌握政权的时候,就是只用听话的,异己的人一概排斥,所以得到揽权擅政的恶名。
但张居正则不。首先张居正从高拱的经历,得到了教训,决不重蹈覆辙。其次高拱本身就是一个很出色的吏部尚书,他的用人水平,不但超过严嵩,也超过夏言和徐阶,他所提拔的人,都是出色的人才。
所以对张居正来说,干吗硬要推翻高拱的炉灶,去自己再找呢?直接继承他的成果不好么?这固然是很简单的道理,但却也需要当权者有极大的气度,才能不存门户之见,真正将人才用如指掌。
比如说当时的重庆大才子张佳胤,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有名的能臣,同时又和高拱关系很深。在高拱下野之后,因为对张居正的规矩摸不透,他有些消极。张居正知道他是人才,接连去了两封信,希望他能出来做事。针对张佳胤的顾虑,张居正直言不讳地说:
“您不要误会,我不会因为你是前任首辅(高拱)推荐用的人,就对你存有介怀。天下的贤才,与天下共用,何必定要去计较你推我推?而且我和高拱本来关系就很好,更何况他举荐的贤才,我怎么会不用呢?您又何必有嫌疑呢?”
再比如王崇古,是高拱的同年和亲密战友。但张居正也对他同样倚为长城。还有高拱提拔起来的水利专家潘季驯,在隆庆后期因为犯错误而在家赋闲,也是张居正再次把他起用,并建立绝大功劳的。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对于朝中还有一些官员,不但是高拱的心腹,而且对张居正的掌权,怀有很深的敌意。对于这部分人,张居正决然不能容忍,必须铲除而后快。因为容留他们在朝廷上,虽然也可以干一些事,却会动摇他本人的主政大体,甚至说这些人干的越好,对他自己的威胁越大。张居正和司马汪道昆谈到此时曾说:
有一小撮坏分子,用花言巧语来扰乱政治,这实在关系到朝廷的根基!所谓“芝兰当路,不得不锄”,对他们决不能客气!其他人不管是理解我,还是怪罪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张居正当国十年,在用人方面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在地方官员、边防将帅和主管专项事务的职务上,总是尽可能寻求那些才能出众之辈。唯有在内阁,他用人的标准,选的却都是那些锋芒不露的老好人型。
之所以如此,实在是张居正在多年目睹和切身参与的政治斗争中,所吸取的教训所致。
在明朝的政治体系中,文官系统的权力极大。明太祖朱元璋是个例外,他的时代,自己一个人又当皇帝又当宰相,把政务都包干了。但他的后代,当然不可能都如他那么生猛。所以在多数时候,全国的大政,还是控制在文官集团手里。这个文官集团,在过去的朝代,往往是以宰相作为权力的集中代表。而在明朝朱元璋废止了宰相,权力便分散形成内阁与六部的相互制约上。
在多数情况下,这种制约力度并不强。六部虽然有对于实际政务的执行,但内阁大学士更是明朝国家政治的中枢。如果朝廷中存在着政治斗争,那么这斗争必然发生在内阁大学士之间,而六部的官员和职权,仅仅是作为他们斗争的工具罢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张居正刚刚进入翰林院之时,严嵩必须要借助内阁大学士的身份,才把夏言斗倒害死;而徐阶之所以能成为严嵩十余年的劲敌,并最终将其剪除,其内阁大学士的身份也是必不可少的。徐阶一手干掉了严嵩,权势通天。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因为错把高拱和郭朴引入内阁,结果造成了剧烈的冲突。直到徐阶把高拱逼下野为止,内阁工作都无法正常开展。
而再后来呢,张居正回忆起徐阶退休后的岁月。自己虽然排名第三,但首辅李春芳和次辅陈以勤都是厚道人,所以各项政务工作,基本能顺利开展。等到老资格赵贞吉入阁后,形势立刻改变,内阁重新陷入相互争夺的状态。再往后,高拱来了,那真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此后的三年,自己就是在阴霾下度过的……
经过仔细的总结,张居正得出一个结论:
对于自己而言,建设好大明江山是最终目的。为了这个目的,必须要保证自己掌握朝廷大权。
而为了掌握大权,就必须确保,内阁中都是老实听话的人,而不能再有刺头,更不能有足以威胁自己地位的人。
方针定了,在引进人才上面,自然可以按图索骏。
隆庆六年,高拱被驱逐,不久高仪又病死,张居正成为内阁中硕果仅存的一人。一个人的内阁当然是笑话,张居正必须至少补一个人进来。
从当时朝廷的人才班子来看,三朝元老杨博最有资格。杨博不但文武双全,而且德高望重。他的资历,比高拱都要靠前(杨博是嘉靖八年进士,高拱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他入内阁,当然是众望所归了。
但是从张居正的立场来说,决不能让杨博入阁。道理很简单,就是因为杨博的才干和资历都太大了。这个比自己早十八年入阁的元老,非但曾经被严世蕃称为天下三大奇才中的第一个,而且还是以吏部尚书的官职,同时监管兵部的事情,也就是同时手握军事、人事大权。他的潜力,比起高拱来说,也只多不少。如果让这样一个厉害人物进入内阁,张居正自己,是绝没有把握能控制住杨博的。
当然,数十年来的事实表现,杨博并没有个人掌握大权的野心。早在严嵩收拾夏言的时代,他就专心于国防,带兵抵抗蒙古铁骑,丝毫不掺和朝廷内阁中的争斗。再往后,徐阶与严嵩长期对峙,徐阶与高拱此起彼伏,包括张居正对高拱暗箭伤人,他都置身事外。换个说法,这位老前辈是来干实事的,不争权力,只搞业务,可谓天使的品德,魔鬼的手段。
但张居正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这个上面。从他自己的切身经历,以及多年观察到的事件,人是会改变的,良心和品质都是未必能靠得住的。高拱在翰林院和国子监的时候,不是相当清廉么?可是自从成为内阁首辅,没多久也开始收受贿赂了。徐阶先生不是老老实实的辞了官下野,只希望享清福么?可是来自朝廷中的迫害,并不肯因此而放过他。所以,什么良心,什么道德,在权势面前,都可能毫无作用。当然,杨博老前辈的人品,我不应该无端猜疑。然而,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前途,还有我振兴大明,改革弊政的远大理想寄托在杨博老前辈的人品上呢,为什么又要用内阁中的权力去诱惑他呢?既然他愿意从事实务工作,愿意带兵打仗,那就让他清清静静的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吧。内阁之事,不必烦劳。
当然,就算从朝廷惯例上,不用杨博也是有道理的。明朝的中枢政治,原本就是二元制,吏部尚书掌握朝廷官员的任免权,其地位本来在内阁大学士以上。即使到了后来内阁权重以后,据说当时吏部尚书如果在路上遇到大学士,照例也是不需要避道的。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应该把吏部尚书和内阁大学士给结合起来,所以推举大学士的时候,通常是把礼部尚书、吏部侍郎,或是翰林学士提升为内阁大学士。
这两方面的原因加起来,张居正自然不会让杨博入阁。第二年也就是万历元年,杨博退休。万历二年杨博去世,被皇帝赠授“太傅”。
在万历皇帝请张居正推荐内阁大学士的时候,张居正思考再三,推举了礼部尚书吕调阳。吕调阳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比张居正晚一届。他也曾担任过国子监祭酒等职,并且以廉正闻名。从地位和名声上,确实是一位合格的内阁大学士人选。更关键的,除了廉正的声望之外,吕调阳擅长的在于治学和道德,并没有出色的政治手段,对于权术更是一窍不通。照俗话说的,就是个老好人,是和当年的李春芳,陈以勤一般的老好人。
这样的人选对于张居正才是最合适的。他知道内阁里除了自己,只需要一位忠厚老实,和衷共济的长者就行了,真要再添一位雄心勃勃,韬略深远,器度恢弘的重臣,恐怕反而会引起麻烦。
用吕调阳而不用杨博或者其他强人,这自然是张居正的私心,怕动摇了自己的权威。然而从大明帝国的角度来说,内阁之中的斗争,从嘉靖时期开始,差不多半个世纪以来,几乎一直没有停过。这样的局面对于国家的大政稳定,也相当的不利。所以张居正对内阁人才的这种选拔,在维护自己权益的同时,也符合稳定内阁,稳定朝政的利益。
此外需要强调的是,张居正虽然刻意选择了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人,但这绝不等于他丝毫不计德才。恰恰相反,张居正的用人,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并且为每一个岗位,挑选适合的人。比如内阁大学士,权力可能很大,更是国家政治的重心人物,万众瞩目,那就一定要选择道德水平和声望都较高的人。吕调阳正符合这一点。张居正和吕调阳,在隆庆五年会试的时候,张居正担任主考官,而吕调阳担任副主考,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彼此认识并且熟悉了。张居正深知,吕调阳正是自己所要的最合适的内阁人选:没有野心,听话,同时有节操,有德行,能勤恳的为国家出力。所以张居正才将他提拔到内阁里面,和他长期合作。在万历七年吕调阳死后,张居正评价说:
我与老吕同在内阁这么多年,对他也算很了解了。吕调阳这人,外表很温和,内心其实有机辨。外貌很和善,但意志很坚毅。他对一切事情都不轻易发表议论,为人则有原则,不肯轻易附和旁人的意见。他曾说过:“作为大臣,就应该同心协力,为国家出力。只要对社稷有好处的事情,哪怕是遭到嫌弃怨恨,也应该共同分担,怎么能还怀有彼此争斗的心思呢?要是各自心怀嫉恨,坚持自己的主张,而在朝廷上争吵不休,把国家的体面放到什么地方啊!”我和老吕共事六年,对内一起辅佐皇上,勤于政务,对外参与机密大事的商议,“莫逆于心,莫违于口,六年如一日也。”
可见,吕调阳是一个老实人,却不是一个毫无原则,甚至阿谀奉承之徒。张居正要防止的,只是出现过于强势的高拱一类人物,再次引起内阁的争斗。在此大前提下,他依然会选择德才兼备的人担任阁员。
除了吕调阳入阁之外,张居正还起用了一系列名臣。
比如在吕调阳担任大学士后,空出来的礼部尚书,就起用了陆树声。陆树声是嘉靖二十年的会试第一,比张居正早两届,曾经担任南京翰林院,南京国子监祭酒等。在当时,北京是首都,有一套行政班子,南京是陪都,也有一套行政班子,不过相对北京,地位上相当,权势上算得上闲职。后来在嘉靖、隆庆两朝,朝廷召陆树声为吏部右侍郎,陆树声都称自己生病,因此推脱掉了。其中的缘由,当然可能是担心朝中的争斗太过激烈。因为嘉靖后期和隆庆年间,正是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等先后角逐的战场。可见陆树声算得上一位德高望重而又明哲保身,淡泊名义的高人。等到张居正当权之后,准备起用陆树声,陆树声照例还是推辞。这时候张居正便亲自登门,用晚辈的礼节敦请陆先生出仕。在张居正的诚意下,陆树声终于肯当官了。张居正依然坚持用后辈进见先辈之礼待遇他。
对于那些和自己不对劲的官员,张居正也绝不留情。比如隆庆末期的户部尚书张守直,张居正与高拱之间的斗争,他没有参与,但在一些大政方针上,他每每和张居正意见相左。等到张居正的大权确立之后,也就待不下去了,直接致仕回家,而把王国光替补。王国光是个头脑开明而又相当务实的人,他在任上,采取了一些改革措施,简化繁文赘节,节省了行政成本,提高了办事效率。他还采用了一些有效的办法,减少钱粮的消耗。张居正用的刑部尚书王之诰,是张居正的亲家,他的女儿嫁给了张居正的第四个儿子张简修。虽然如此,王之诰并没有因此阿附张居正,在和张居正的交道中也能坚持自己的主张,称得上难能可贵。
除此之外,工部尚书朱衡,左都御史葛守礼得到留任。朱衡是一个在政务和用人上都很出色的官员,他在河工治水方面颇有成绩,还提拔和支持过著名清官海瑞。葛守礼的操守道德,也是众望所归的。总之,在张居正一手搭建的新班子里面,基本上都是德才兼备的人,这份名单,让天下人也没有话说。张居正也很得意地在给朋友的信里说,如今咱大明朝,皇上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可是朝中多是有德行的长者,岂不是盛世么?
张居正的用人,大抵便是这样的风格。一方面,满朝都是长者,看上去确实和风习习。另一方面,也确实没有人能够对其造成威胁。不仅在万历初年是这样,就是在他当政的若干年中,也都是这样。他引入内阁的臣僚,都是绝无可能对他构成威胁的。除了吕调阳之外,还有张四维,也是张居正看来才能并不出众的人。后来他又引进了申时行和马自强。马自强在过去,曾经和张居正在一些观点上有分歧。但张居正依然在万历六年调他进入内阁,因为张居正知道他的踏实。这样的举动,让马自强对张居正非常感激,虽然他只当了几个月大学士就病故了。申时行继张居正之后,曾经担任了九年的首辅,称得上是有能力的一个人物,而且在个人主见和志向上,也颇有独到。只不过,张居正的这位副手,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从资历上比张居正差了整整五届。这就注定他的人脉和根基,无法与张居正相匹敌,所以最终张居正还是安全的。
这些,都是张居正从高拱的覆灭上吸取的教训。内阁之中,一山难容二虎。要想保全自己的权势,把主要精力用到实现自己的变法梦想上,就必须防止出现竞争者。站在后世旁观者的角度,我们当然可以指责张居正,为了自身地位而没有完全去选举人才,甚至抑制了那些他认为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人才,算不上任人唯贤。但是在进行这样指责的时候,我们必须注意的另一个事实就是,张居正是要做大事的。他要对大明王朝进行改革,这样的改革,是一个充满艰巨,充满阻力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必须披荆斩棘、浴血奋战,而且还要带动着满朝文武,一起向前隆隆推进。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如果来自阵营内部,还有种种尖锐的不和谐声音,那么将对整个帝国战车前进的路线,带来异常严重的后果。
为了这个理想,在最高权力上,不能允许丝毫不和谐因素的存在。这就是张居正最高的原则,也是他最高的道德。如何用人,只不过是为这个目标服务的手段而已。从这个角度看,或许我们便能理解张居正了。
即使带上这样的主观目的,张居正的用人,大多数还是无可挑剔。道理很简单,因为张居正自己的手段太厉害了。这就意味着,当时整个大明朝的官员,可能只有少数是他无法控制的(至少在万历初年是如此)。所以,张居正在搭建人事班子的时候,也就游刃有余了。
但这种用人方略也存在问题,张居正用人最大的缺憾是没有为自己培养一个理想的接班人。他用的大都是某一方面的干才,而不是能主持大局的帅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