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季来临的时候,外祖父领着我又到外祖母的妹妹家里去了。
“这对你没坏处,没有坏处。”他对我说。
我觉得,这一个夏天我经历了很多事情,变得老练了,也聪明了。可是,在这段日子里,主人家里却显得更加枯燥无聊了。他们常常闹病,由于吃得太多而肠胃失调,老太婆还像过去那样凶狠可怕地向上帝祷告。年轻的女主人生了孩子以后,体形不再那么臃肿,显得瘦了一些,可是走起路来,却还像孕妇似的,娇贵矜持,动作缓慢。
晚上,主人们常把我叫进房间里,吩咐说:“来,讲讲你在轮船上是怎么生活的吧!”
在厕所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我就给他们讲述,我觉得回忆另一种生活是很愉快的,因为现在所处的环境,是违背我的意愿,硬逼着我来的。我讲得津津有味,我说起了斯穆雷和他的那些书,他们都用怀疑的目光瞅着我。老太婆评论说,写书的人都是些傻瓜和异教徒。
有时候,我引用斯穆雷那些书里的一些词句,比如这样的话:“老实讲,火药不是什么人发明的,和历来的情况一样,它是经过长期的、一系列的观察和发现之后,最终才出现的。”
不知为什么,这个句子我记得特别牢,尤其喜欢“老实讲”3个字,从中体验到了它们的力量,它们给我带来了很多痛苦,哭笑不得的痛苦。
我生活在苦闷的气氛中,这种气氛让人头脑发呆,为了克制这种情况,我就尽量多干活儿。这儿不愁没活儿干,家里添了两个娃娃,保姆又不合主人的意,经常换人,因此我就不得不也照管孩子,每天洗尿布,每周去宪兵泉洗一次衣服。在那里我遭到了洗衣女工们的嘲笑。
“你怎么干娘儿们家干的活儿呀?”
有时候她们把我惹急了,我就抡起湿衣服“啪啪”地抽她们,她们也用同样的办法热热闹闹地回敬我。不过,跟她们在一起倒是挺快活的,也蛮有趣味。
洗衣服的女工大部分来自雅里洛,全是些性情活泼、伶牙俐齿的女人。城里的生活,她们什么都知道。商人、官员和军官们常雇她们洗衣服。听她们讲那些人的故事,很有意思。冬天,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洗衣服,是件苦差事,这些女人的手都冻得裂开了口。在到处是裂缝,遮不住风雪的破棚子底下,她们弯腰躬背,凑近盛水的大水槽洗刷衣服,一个个面部充血,冻得生疼,严寒刺痛湿淋淋的手指,以至于不能蜷曲打弯,眼睛里止不住泪水直流。但是,这些女人照样没完没了地东拉西扯,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各种各样的传闻故事,似乎她们对待人生世态抱着一种特殊的勇气。
这当中,最健谈的就数娜达利娅·柯兹洛夫斯娅了。她30出头,气色新鲜,身体结实,说起话来尤为灵巧尖刻,她受到所有女伴的敬重,大家有什么事都愿意找她出主意。由于她干活麻利,衣着整洁,又把女儿送到中学里去读书,因此大家都高看她一眼。
洗衣女工们彼此之间并不讲她们的爱情冒险故事。不过,从她们谈论男人的那些话里,能够听得出一种嘲讽,感受到一种恶意,因此我想,说娘儿们家是一种力量,大概是对的。
在泉水如泣如诉的鸣溅声中,在湿漉漉的破衣烂衫的拍打声中,在肮脏狭窄的沟底,在这连冬天纯洁的白雪都遮盖不住的地方,这些有关一切种族及各个民族由以产生的那种秘密的谈话,这些不知羞耻充满怨恨的议论,引起了我的惊恐与厌恶,使得我的思想和情感避开我周围那些讨厌的“风流事”。
不过话说回来,在沟里与洗衣女工们说笑,在厨房里与勤务兵们聊天,或是在地下室里与挖土的工人们待在一起,都比在主人家里要有意思得多。这家里的人生活在循环往复的魔圈里,无非是吃饭、得病、睡觉,忙忙碌碌地做饭和准备上床。他们谈论人的罪恶,谈死,而且很怕死,他们挤来挤去,像磨盘四周的麦粒,随时等待被磨盘碾成粉末。
空闲的时候,我常去棚子里劈劈柴,想趁机单独一个人待一会儿。不过,这往往难以做到,因为那些勤务兵常跑来对我讲述院子里发生的事情。
到棚子里来找我最多的是叶尔莫欣和西多罗夫。叶尔莫欣是卡卢加人,高个子,背有点儿驼,身上绷出又粗又结实的青筋,脑袋很小,眼睛浑浊无光。他懒惰成性,可是一看见女人,他就仿佛要扑到女人脚下似的变得异常敏捷。西多罗夫是图拉人,瘦得皮包骨头,总是满面愁容,说起话来声音很轻,咳嗽时也非常小心。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安的目光,非常喜欢瞅着黑暗的角落,无论是慢声细语地讲述什么,或者是默默地坐着,他总是看着最黑暗的角落。
我常常为勤务兵往家乡写家信,替他们写情书,我喜欢做这种事儿。但是在这些人当中,我最乐意帮助西多罗夫写信。每到星期六,他必定准时给他住在图拉的妹妹寄一封萨市信。
通风窗外洋铁皮做的风向标“吱吱”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这种时候,听着西多罗夫轻轻的低语,让人无限伤感。不由得心里一阵悲凉,几乎要掉下泪来,我可怜这个当兵的和他的妹妹。他们难道要永远这样生活下去吗?
收到妹妹的来信以后,他也总是心神不定地请求说:“请给念念,快……”
他硬逼着我把那封字迹潦草,简单空洞得让人难以忍受的信连续读上3遍。
他为人善良温和,但对待女人却和其他人一样,像狗一样粗野而简单。
我看见过西多罗夫怎么样在女人面前抱怨当兵的日子难熬,借以引起她们的同情和好感,怎么样用甜蜜的谎言让她们陶醉。但是事情过后,在向叶尔莫欣说起他的胜利时,他却嫌弃地皱着眉头,连啐唾沫,仿佛吃了一剂苦药似的。这刺痛了我的心,我就气愤地问他,怎么他们都欺骗女人,他只是微微一笑,然后说:“你不该对这种事感兴趣,这种事都不好,是罪过!你年龄还小,谈这种事还太早……”
但是有一天,我终于得到了比较明确的回答,那些话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
“你以为女人不知道我在骗她吗?”他眨了一下眼睛,咳嗽着说,“她知道的,知道!她自己巴不得人家骗她。干这种事的人都虚情假意。就这么一回事儿,全都觉得害臊,其实没有人真正互相爱恋,只不过是寻开心罢了!”
他说的那样好,那样忧伤,带着忏悔的神情,以至于使我心里很感动。我的确看见过不幸的人,可仍然不相信,因为我不止一次发现,相爱的人们,眼睛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表情,我能感觉得到,恋爱的人特别善良。谈恋爱如同是看心灵的节目,总是感到由衷的喜悦。
但是在我看来,现实生活变得越来越无聊,越来越残酷了,似乎我日复一日所见的那种形式和关系已经凝固了,停滞了。除了每天出现在我眼前的、难以排除的现实,我甚至想象不出可能还有什么更好的生活了。
主人家订了一份《田野》杂志,却从来不看,只不过是为了得到其中的服装式样和赠阅的画刊。看完那些画后,他们就把杂志收拾起来放到卧室里一个柜子顶上,到了年底,再把杂志装订成一册塞到床底下,那里还有三份合订本的《美术评论》。我在卧室擦洗地板的时候,这些杂志底下都流进了脏水,也没有人在意。主人还订了一份《俄罗斯邮报》,每天晚上常常是一边读,一边骂:
“鬼才知道他们写这种玩意儿干什么!真无聊……”
星期六,我到阁楼上晾衣服,想起了我从裁缝妻子那里借的那本书。她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前几天才搬过来的,丈夫在城里制衣店里做事,她每天就在家中看书。
我把书取出来翻开,读了开头第一句话:
“房屋和人一样,各有各的面貌。”这句话蕴含的真理使我惊讶。我就站在天窗旁边读起来,一直读到身体冻僵了才打住。晚上,等主人们去做晚祷都走了,我就把书拿到厨房里,完全沉浸在书本的情节里,秋天落叶似的又破又旧的书页使我入迷。它们轻易地把我带进了另一种生活,接触了许多新的名字和新的关系,使我认识了不少高尚的英雄和阴险的坏蛋,这些人物完全不同于那些让我看了从心里厌烦的人。这本书是克萨维埃·德·蒙台潘的一部长篇小说,篇幅很长。这部长篇小说从头到尾都令人惊异,而且语言简明,仿佛字里行间隐藏着一种光亮,照射出善与恶,引导你去爱去恨,迫使你紧张地关注彼此纠缠在一起的那些人物的命运。读着这本书,立刻会使人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马上去帮助某些人,搅扰另一些人。常常忘记了这出人意料展现在眼前的全部生活,其实只不过是纸面上的文字,使你一直忘情于波澜起伏的斗争情节,读这一页时,喜悦的感情激荡在你心头,而读另一页时,却突然陷入痛苦的深渊。
我看书看得着了迷,等听见大门口传来铃声的时候,竟然一时弄不明白是谁在拉铃,为什么拉铃。一支蜡烛快燃尽了,早晨刚刚擦过的烛台上,如今堆满了蜡油。圣像前的长明灯也不知何时熄灭了。我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团团转,尽力掩盖我所犯下的种种罪过的痕迹。我把书匆匆塞进炉灶下面的空隙里,又忙着收那盏小灯。保姆从房间里蹿出来叫喊:
“你聋啦?门铃响呐!”
我忙拔腿跑去开门。
“睡着啦?”主人严厉地问,他的妻子重重地踏着楼梯走上楼去,埋怨我害她得了感冒,老太婆则一直骂个不停。她跑到厨房里,立刻发现蜡烛点没了,就开始审问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
我闷声不响,害怕老太婆会找到那本书。但她只是叫嚷,说我会烧毁整座楼房的。主人陪他的妻子下来吃晚饭,老太婆还在向他们抱怨说:
“瞧瞧,一根蜡都点完了,房子早晚得被他烧毁……”
他们4个人一边吃饭,一边用尖刻的语言折磨,数落我有意无意犯下的那些罪过,吓唬我,说我一定不得好死。可是我心里明白,他们说这些话只不过是因为无聊。与书上那些人物相比,他们显得多么空虚,多么可笑啊!
他们吃完了晚饭,就分头散去上床睡觉了。老太婆用她那怨天尤人的抱怨把上帝叨扰一番以后,爬上炉炕不说话了。这时候,我便又爬起来,从炉灶下面的空隙里掏;出那本书,走到窗户旁边。夜色明亮,月光直射进窗户里来,但书上的字体太小,还是看不清楚。
然而我想看书想得要命,就从橱架上拿了一口铜锅,用它把月光反射到书上——不料光线更昏暗了。于是我走到墙角,爬到凳子上,站在那里,凑近圣像,借着长明灯的灯光看起书来。后来看得太疲倦了,竟稀里糊涂趴在凳子上睡着了,直到老太婆叫骂着推推搡搡,我才醒过来。她只穿一件衬衫,光着脚,气得面颊通红,疯了似的摇晃着满头棕褐色头发,两只手抓着那本书,往我肩膀上乱砸,砸得生疼。
“这回书可完了,非让他们撕了不可。”我想。
喝早茶的时候,我受到了审问。主人严厉地说:
“你从哪儿弄来的书?”
维克托怀疑地闻闻书页说:
“还有香水味儿呐,天啊!”
我撒谎说书是神父的,他们觉得既惊讶又气愤。不过,总算略微放宽了心,主人还把我教训了很长时间,说看书是有害的,并且很危险……
我把蒙台潘那本书拿到当兵的西多罗夫那里,并把发生的事情跟他叙述了一遍,他接过书默默地打开一个小箱子,从里面掏出一条干净毛巾,把小说裹起来,藏到箱子里,然后对我说:
“甭听他们的,以后你尽管到我这儿来看书,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要是你来了,我不在,钥匙就挂在圣像后边,你自己打开箱子看书就是了……”
主人们对书的态度立刻提高了书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使得它们足以和重大的、可怕的秘密相提并论。
我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些重大机密的门口,疯了似的一心想把那本书看完,同时还害怕西多罗夫会弄丢了那本书,或者把它毁坏了,如果那样我可怎么向裁缝的妻子交代呢?
一连几天我心神不定,寝食难安,为蒙台潘那本书的命运担心。有一天,裁缝家的厨娘在院子里叫住我说:
“把书送回来吧!”
趁主人们午饭后躺下休息的空当儿,我偷偷来见裁缝的妻子,心里觉得很难为情,又很沮丧。
我告诉了她发生的一切,她仔细地瞅着我,后来,叹了一口气说:“你呀——是个很奇怪的孩子,非常怪……”
她叹了一口气。
“唉,怎么办才好呢!?如果他们允许你看书,你可以常到我这儿来,我借给你书……”
镜台上放着三本书,我送回来的那一本最厚。看那本书,我心里很难受。裁缝妻子把她那小巧的粉红色的手伸给我:
“好吧,再见!”
我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手,便连忙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