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种一样的、迅速迸发的读书的欲望,曾经给我带来那么多屈辱、心酸和惊恐,回想起来真是既可悲又可笑!
裁缝妻子的书在我看来出奇的珍贵,我怕老太婆会把它们扔进炉子里烧毁,因此竭力不想那些书。每天早晨,我去小铺子里买面包当茶点的时候,会顺便从那里借一些五颜六色的小书回来看。
我读了米沙·叶甫斯季格涅耶夫的几本无聊的小书,每读一本花一戈比,这价钱并不便宜,但这些书并没有带给我什么乐趣。《古阿克》(亦名《忠贞不屈》)、《威尼斯人弗兰齐尔》、《俄罗斯人与卡巴尔达人之战,或死于丈夫基地的美女伊斯兰教徒》以及所有这一类的书都很难让我满意,反而常常引起我的气愤和烦恼。这些书似乎故意用艰深难懂的文字讲些离奇古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故事,以便捉弄人,就像捉弄一个小傻瓜。
《射手们》、《尤里·米洛拉夫斯基》、《神秘的修道士》、《鞑靼骑手亚潘卡》一类的书,反倒叫我更喜欢,读完以后总还能留下点儿印象。然而,最吸引我的应该是圣徒传,这一类书里有些严肃的内容,让人相信,有时候还使人深受感动。不知为什么,所有那些伟大的殉道者都使我联想起“好事情”,那些为了宗教信仰而吃苦受难的杰出妇女都使我联想起外祖母,而那些圣徒则使我联想起不发脾气时的外祖父。
我到棚子里劈木柴的时候,就偷空在那里看书,要不就躲到阁楼上去看,这两个地方同样都不方便,而且同样冷。有时候,要是一本书引起了我的兴趣,或者必须抓紧时间读完,我就在夜里偷偷爬起来,点上蜡烛。但是后来老太婆发现蜡烛常常在夜晚缩短了一截,就先用一根小劈柴量好蜡烛的长短,再把那自制的标尺偷偷藏起来。如果早晨起来发现蜡烛短了一截,那么厨房里就会爆发出疯狂的叫骂声。有一次,维克托在高板床上气愤地喊叫:
“妈,你别再吼叫啦!简直没法过了!他偷偷看书,当然夜里点过蜡了!书是从小铺里借的,我知道!不信你到阁楼上去看看!”
老太婆立刻跑到阁楼上,翻出了一本小书,立刻给撕了个粉碎。不用说,这让我很难过,但是读书的欲望反而更强烈了。我想出各种巧妙的办法继续读书,可不小心还是有几本书被老太婆撕毁了。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竟已经欠了小铺老板一大笔债,整整47戈比!他逼我还钱,并且威胁我,说等我下次到铺子里买东西的时候,他就扣下主人家的钱抵债。
一连三天我都为这件事深深烦恼。万万没有料到,这件事的结局却是那样的迅速而简单。主人出科意外地问我:
“彼什科夫,你怎么无精打采的?身体不舒服,还是有什么心事?”
我便把自己的麻烦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紧锁眉毛说:
“你看,这些小书把你弄到了什么地步!总是看杂书,迟早要惹出乱子来的呀……”
他给了我半个卢布,郑重地叮嘱我:
“当心点儿,千万别说出去,让我老婆和我妈知道,又得大吵大闹了!”
接着,他厚道地笑了笑说:
“你可真犟呀,鬼也拿你没办法!没什么,这倒也不坏。不过,你还是别再看那些书了吧!从新年开始,我订一份报纸,到时候,你我就读报吧……”
这样,每到傍晚,从喝茶至吃晚饭这段时间,我就给主人们大声朗读《莫斯科小报》,读瓦会科夫、罗克沙子宁、德鲁尼科夫斯基等人写的长篇小说以及诸如此类有助于百无聊赖的人们消食解闷儿的文学品。
我并不喜欢大声朗读,这会妨碍我理解念出来的字句。但是主人一家倒听得聚精会神,怀着几分虔诚的渴望,不时发出惊叹或感慨,对小说中主人公的恶劣行径表示惊讶,彼此说话时都有些自鸣得意:
“我们的日子过得倒是安稳、平静,像这种事儿还从未遇到过。真得感谢上帝节!”
冬天的这些夜晚,对于我说来是很难熬的——我不得不面对面地和主人们一起坐在一间狭窄的小屋里。窗外死气沉沉的,漆黑一片,不时传来树枝冻裂的“咔嚓咔嚓”的响声,几个人坐在桌子旁边,谁都不说话,就像冻僵了的鱼。再不然暴风雪“沙沙”地敲打窗上的玻璃和墙壁,在烟囱里狂吼,吹得炉子上的灶门“哐当哐当”地乱响,育儿室里娃娃拼命哭闹——这时候,我真想坐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蜷缩身体,像狼一样嗥上一阵才痛快。
《莫斯科小报》上的小品文还不够一个晚上读的,我提议把放在卧室底下的那些杂志抱出来读一读年轻的主妇不赞成地说:
“那有什么可读的呢?里面净是些画……”
但床底下除了放着《美术评论》以外,还放着《火花》杂志,于是我们读萨利阿斯的《佳金——巴尔吉斯基公爵》。主人很喜欢这部中篇小说里呆头呆脑的主人公,当读到小少爷那些令人忧伤的冒险经历时,无拘无束地哈哈大笑,笑得直流眼泪,还大声喊,叫着说:“哎呀,这篇东西可真逗!”
“都是胡诌。”主妇说,她想显示自己的独到见解。
床底下的图书给我帮了大忙。
我为自己争取到了权力,能把杂志拿到厨房里,夜里我也可以看书了。
说起来也算我走运,老太婆搬到育儿室去睡觉了,原因是保姆老是喝醉酒误事。维克托并不碍我的事,等到全家人睡着以后,他便悄悄穿好衣服,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直到早晨才回来。他们不给我灯火,把蜡烛都带到房间里去了。买蜡我又没有钱,于是我悄悄地把蜡台上的蜡油收集起来,装在一个盛过沙丁鱼的旧罐头盒里,倒上一点儿长明灯里的油,再用细线搓成一根灯芯儿,每到夜里,炉灶上就点亮了一盏烟雾腾腾的灯。
灯芯常常淹没在难闻的蜡油里,烟熏得眼睛生疼,但所有这些不利条件引起的不快都在看插图和读图片说明的快乐中化解了。
这些插图在我眼前展现出一个日益开阔的天地,其中点缀着许多童话般的城市,还让我看到了崇山峻岭和美丽的海岸。生活焕发出了奇妙的生机,世界更加富有吸引力,大地上的人更加多姿多彩,城市更加繁华,可说是风光旖旎,美不胜收。
不知不觉的,书籍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正像伏特加是饮酒贪杯的人难以割舍的心爱之物一样。
书籍向我展示出另一种生活——一种需要博大胸襟和强烈意志的生活,这种情感和志向能够引导人们去成就伟业或者犯罪犯法。我发现生活在我周围的那些人,既没有能力建功立业,也没有胆量违法犯罪,他们庸庸碌碌地活着,和书中所写的一切都相距遥远,一点儿也沾不上边儿。真是难以理解,他们的生活会有什么趣味?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我心里对这一点很清楚,我不愿意那样过……
大斋期间,不准看书,我手边的《美术评论》被他们拿走了,这种空虚的斋戒生活又一次一步紧似一步地向我逼近。现在,我已有能力把斋期生活与我从书中知道的生活加以比较,在我看来,斋戒就显得更加乏味和毫无道理了。有书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健康、有力,干起活儿来麻利、灵巧,因为我心里目标明确:快一点儿把活儿干完,就能多挤出一些时间来看书。没有机会看书,我就无精打采,浑身酸懒,而且丢三落四,像得了一种过去从来不曾得过的健忘症。
我记得恰恰是在这种空虚无聊的日子里,我遇到了一件非常倒霉的事情。
有一个星期天,主人们一早出门去做礼拜,我点着了茶炊,就去收拾各个房间。怎么也没有想到,主人的大孩子偷偷跑到厨房里,把茶炊的龙头拔了下来,坐到桌子底下当玩具玩儿。茶炊的内膛里木炭很多,茶炊里面的水流完了以后,它的焊锡就开始熔化了。那时我还在房间里忙碌,忽然听见茶炊发出“呼呼”的响声,很不正常,便急忙跑进厨房。那时的情景,简直把我吓坏了,只见整个茶炊都变青了,一个劲儿地颤动,好像要从地板上跳起来似的。带龙头的管子已经开焊,沮丧地耷拉着,茶炊的盖子歪到了一边,把手下面流淌着熔化的锡液,青中带紫的茶炊就像一个瘫软如泥的醉汉。我连忙用凉水浇它,随着一阵“嗤嗤”的响声,茶炊凄惨地倒在了地板上。
结果可想而知,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顿。老太婆拿了一把松木劈柴抽我,疼倒不算太疼,但却在背上的皮肉里留下了许多扎得很深的木刺儿。到了傍晚,我的后背就已经肿得像个枕头了。第二天中午,主人不得不把我送进医院。
医生长得又高又瘦,样子有点儿滑稽。他为我做了检查,然后用低沉浑厚的声音平静地说:
“对于这种毒打得写一份验伤证明。”
主人的脸红了,两只脚不安地在地上蹭来蹭去,小声跟医生说了些什么。医生的目光却越过他的头顶注视着前方,简短地回答说:
“我做不到,不行。”
随后他问我:
“你想告他们吗?”
我身上疼痛,嘴里就说:
“不想告。您快点儿给我治伤吧……”于是我被抬进另一个房间,放在手术台上。用一把凉丝丝的挨在身上挺舒服的钳子给我拔刺。做完手术后,医生说:
“拔出了42根木头刺儿,伙计,记住吧,你有资本吹嘘一番啦!明天这个时间来换纱布。你常常挨打吗?”我想了想,回答说:
“从前挨打的时候很多……”医生哈哈大笑,笑声很浑厚。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伙计,一切!”
坐在马车里,主人对我说:
“我也挨过打呀,彼什科夫!——有什么办法呢?不管怎么说吧,我对你持有同情心。可是过去并没有人可怜我呀,一个人也没有!人到处都是——挤得满满当当的,可说到同情,连一个狗崽子也没有!唉,这些畜生!”
路上他骂个不停,我不由得很同情他,也很感激他,因为他把我看成是一个人,跟我说这种话。
一家子像迎接过命名日的人那样迎接我,看得出来,对于我拒绝上告,他们很满意。于是我利用这个机会,请求他们允许我到裁缝的妻子那里去借书看。他们不好意思拒绝,老太婆无奈地大声说:
“就依了你吧,鬼东西!”
我又开始读许许多多的厚书了:大仲马、庞逊德·泰尔莱利、蒙台潘、札孔纳加博里奥、埃马尔巴戈贝等作家的书,我一本接一本地读,囫囵吞枣,读得很 快,心里也很高兴。我觉得自己目睹了非同凡响的生活,成了这种生活的参与者,它使我兴奋激动、精力充沛。我制作的那盏小灯又燃起了昏黄的灯光,我夜里读书,常常读到天亮。我的眼睛出了毛病,老太婆好心好意地对我说道:
“等着瞧吧,书呆子,等眼珠子爆了,你就该瞎啦!”
但是,很快我就明白了,在所有这些有趣的、错综复杂的书籍中,尽管情节千变万化,尽管国家和城市不相同,说的却都是一码事:好人倒霉,受坏人压制,坏人总是处处得手,比好人更精明。不过,到了最后,总会有某种不可捉摸的力量战胜邪恶势力,好人一定会由于胜利而扬眉吐气。令人厌烦的还有“爱情”,所有的男男女女都用同样的语言谈情说爱。这种千篇一律的腔调不仅读起来乏味,而且引起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怀疑。然而在这一切情节后面,我却看见了生机勃勃的、对我说来意义重大的真理在闪光,看见了另一种生活,另一种人际关系的轮廓。
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那些书也讲到了歹徒恶棍吝啬的人和卑鄙的人,但在他们身上却看不到无法理喻的残忍以及凌辱他人从中取乐的嗜好,而这种残忍和嗜好是我所熟悉的,并且在生活中屡见不鲜。书中恶棍性情残忍,大都事出有因,几乎都能够让人理解为什么他要残忍;而我在现实生活中看到的却是毫无目的、毫无意义的残忍,人们只不过借这种残忍开心取乐,并不指望达到什么结果。
每读一本新到手的书,我的眼前就越发清晰地展现出俄罗斯生活与外国生活之间的差异,这使我隐隐约约产生一种烦恼,对于书中描写的事件是否真实加深了怀疑,这些书的纸页都已经发黄,经过许多人传阅之后,边角都已经磨损,显得很肮脏。
这时候,龚古尔的长篇小说《桑加诺兄弟》忽然落到了我的手里。我只用了一个夜晚就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书。一种迄今为止从未体验过的情感让我大为惊奇,我几乎是哭着读完的。
过了不久,我碰到了一本名副其实的“正经书”——《欧也妮·葛朗台》。
葛朗台老头儿使我一下子就想起外祖父。这本书篇幅很短,然而其中却包容了那么多真实的内容,这叫我不能不感到惊讶。我在生活中所熟悉并且感到厌恶的种种真实情况,在这本书中都得到了真实的、不带恶意的、平心静气的描述。我以前读过的那些书,龚古尔的作品除外,评判起人物来,都像我的主人们那样声色俱厉,这些书常常引出意想不到的结果:读者同情罪犯,对好人却深感失望。看到一个人消耗了大量的才智和毅力,却不能达到他预期的目的,总是令人惋惜,这都是因为,从始至终,在这个人的眼前,都毫不动摇地站着一个个善良的人,俨然是一根根石头柱子。虽然说种种恶行和歹毒意图不可避免地会被石柱子撞个纷碎,然而石头却引不起同情心。
要知道,一堵墙不管它多么美观,但若你一心想要摘取墙后边苹果树上的苹果,你就绝不会欣赏那一堵墙。而我已经意识到,最值得珍视,最富有生命力的东西往往隐藏在美德后面的某个地方……
在龚古尔、格林乌德、巴尔扎克笔下,没有恶棍,没有善人,只有极其真实的、活生生的普通人。他们的言行不容置疑,他们所说的和所做的,本来就应当是这样说和这样做,而绝不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
这样一来,我终于明白了,一本好书,一本“正常的书”,无疑就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但是,到什么地方去寻找这样的书呢?在这一方面,裁缝的妻子已经不能给我什么帮助了。
她喜欢马里耶特、维尔纳的长篇小说,在我看来,这些作品却很乏味。我也不大喜欢施皮尔哈根的小说,但是奥尔巴赫的短篇小说却很合乎我的心意。欧仁·苏和雨果对我也没有多大的吸引力,与他们相比,我更加看重瓦尔特·司各特。像奇妙绝伦的巴尔扎克那样激动快乐的书,才是我一心想要读的作品。
到裁缝的妻子那儿去的时候,我总是穿上干净的衬衫,梳理一下头发,想方设法打扮得顺眼一点儿——虽说这未必能做得到,但我一直渴望她能察觉出我的变化,跟我说话时能比较友好,免得那张永远优雅、纯净的脸上总是挂着一般僵硬的笑容。可是她见了我,仍然是那样笑一笑,用疲倦又甜润的声音问:
“看完了,喜欢码?”“不喜欢。我不喜欢读爱情故事。”
她皱一皱眉头,笑了起来,笔声像糖一样甜蜜。
“噢,可所有的书都在写爱情啊!”
她坐在大圈椅里,穿着毛皮便鞋的两只小脚不停地摆来摆去,一会儿打一个哈欠,裹一裹身上那件天蓝色的长罩衫,用玫瑰色的手指轻轻地敲着膝盖的那本书的封面……
春天,她忽然搬走了,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些房间空了,新房客还没有搬来,我顺便地过去看了一看,只见四壁光秃秃的,挂过画的地方留下了一块块方形的痕迹,一些弯曲的钉子和一个个钉子眼儿。油漆过的地板上满是五颜六色的碎布头儿、纸片、破药盒、香水瓶儿,还有一枚很大的铜别针在闪闪发光。
我心里很悲伤,多么想再一次见到裁缝的妻子,见到那个身材娇小的太太啊!我想告诉她,我对她是多么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