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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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又做洗碗工(2)

“怪物!说我是石头,啊?即便对石头你也要学会爱惜它。石头自有它的用途,街道就是石头铺的呀。无论什么材料都该爱惜,没有一样东西是毫无价值待在那里的。沙土算得了什么?可沙土里面能长出青草来……”

司炉这样说,我就更加确定:他知道一些我还不懂的道理。

有时我会问别人:“雅科夫是好人吗?”

“雅科夫嘛,人不错。他能够吃亏让人,你跟他怎么闹着玩都没事儿,哪怕是把一块烧红的炭放到他怀里……”

锅炉房的活儿很重,他有马一样的胃口,但却睡得很少。往往下了班,连衣服也不换,浑身是汗,肮脏得要命,就站在后舱,通宵跟乘客们聊天,或者打牌。

他站在我面前,仿佛是个上了锁的箱子,我觉得箱子里藏着我所需要的东西,我总是一心地想找到一把钥匙,把箱子打开。

“你呀,老爷,究竟想知道什么呢?我真不明白!”

他应付着说,用隐藏在眉毛下的眼睛盯着我,“嗯,世界嘛,真的,我确实走过许多地方,还说什么呢?怪人!有些人吃得饱饱的,什么都称心如意,嘿,有时候就想开个玩笑,结果却笑不出来,好像他们不会开玩笑。当然,他们是正经的买卖人,做买卖得花费不少脑筋。靠动脑子过日子想必很无聊,所以他们想找个乐子。”

他说的话比书上写的要平静。读书的时候,我常能体会到作家的感情,体验他的愤怒、喜悦,他的悲伤、嘲讽。司炉从来不嘲笑,也不谴责什么人,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生气或是让他明显地感到欢乐。他说起话来,就像一个面对法官的冷静的证人,一个和被告、原告、法官一律都没有关系的人……这种冷淡使我越来越烦恼,在我心中激起了一种感情——对雅科夫感到气愤并逐渐疏远他。

生活在他面前燃烧,如同锅炉下面炉膛里的火。他站在炉膛前,熊掌一样粗糙的手握着木锤,轻轻敲打水管的龙头,拨动炭火或者添加燃料。

“有人欺负过你吗?”

“谁敢欺负我呢?我有的是力气,我还不一下子揍扁他!……”

“我指的不是打架,我指的是灵魂有没有受过委屈?”

“委屈不了灵魂,灵魂是不会忍受委屈的。”他说,“不管你用什么方式,无论怎样也触动不了人的灵魂……”

甲板上的乘客、水手们以及所有的人都那么频繁那么经常地说到灵魂,就像说到土地、工作、面包和女人一样。灵魂这个字眼,屡屡出现在普通人的谈话里,像5戈比的硬币一样流行。我不喜欢这个词经常挂在人们油滑的舌头上,当那些汉子们说着骂娘的粗话,狠毒或是亲昵地以灵魂发誓赌咒的时候,我总是感到痛心。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的外祖母说到灵魂的时候是多么小心谨慎,她说灵魂是珍藏爱与美,容纳欢乐的神秘所在。我相信,一个好人死了以后,白衣天使会带着他的灵魂飞向碧蓝的天空,飞向我外祖母信奉的善良的上帝。

雅科夫·舒莫夫和我外祖母一样,很少讲到灵魂,也不大愿意讲,即使提到灵魂的时候,也相当谨慎。

“对于灵魂,老弟,连神父们都不怎么明白,这事儿太深奥……”

他深深地吸引着我,他的言谈举止促使我不停地进行思考,为了理解他而付出顽强的努力,但这些努力并没有收获。他以自己宽阔的身影遮住了我的视线,除了他以外,我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食堂管事的老婆对我的态度亲热得过分。早晨,我必须伺候她洗漱,这本来是二等舱的女工——那个又干净又活泼的姑娘卢莎管的事。“我们的加甫洛芙娜迷上你啦。”恍惚中我像听见卢莎在嘲笑我。“张开嘴吧,把幸福扔下去吧……”不止她一个人取笑我。

食堂里所有打杂的、跑堂的全都知道顶头上司的这位内掌柜有什么弱点。

雅科夫也来叮嘱我,说话的口吻像父亲似的,认真又宽容:

“当然啦,要是你的年纪再大两岁,我对你说的话就跟现在不一样了。像你这种年纪,我看还是不上钩的好!要不然,就由着你的性子去吧……”

“去你的,”我说,“这是下流勾当……”

“那还用说……”

他笑了,声音不大,像破铃铛似的。

有时候我望着他,仿佛陷入了无声无息的空旷,又像跌进了黑暗的无底深渊。

“人们都有老婆,雅科夫,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结婚干什么?结了婚的人就得永远在一个地方过日子,侍弄庄稼。可我呢,我的地很少,又不好,就连那一丁点儿土地也让叔叔霸占了。我的兄弟当兵回到家里,就跟叔叔争吵,打官司,还拿一根棍子打破了他的脑袋,鲜血直流。就为这件事,我兄弟坐了一年半的牢。从牢里出来,就只有一条路,再一次坐牢。他老婆知冷知热会疼人,年纪轻轻的……说这些有什么用呢!结了婚就意味着,你必须守着自己的窝当家做主,至于当兵的人,可不是自己生活的主人。”

“你向上帝祈祷吗?”

“怪人!我当然祈祷……”

“怎么祈祷呀?”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呗。”

“你都念什么祷告词呢?”

“祷告词我可不懂。老弟,我说的挺简单:天主耶稣啊,活着的,求你保佑,死了的,让他安息,主啊,求你消灾祛病……唔,另外再说几句别的什么……”

他对我的态度亲切并有几分好奇,像对待一只不笨的小狗,因为这小狗会玩有趣的把戏。

有时他会忽然请求说:

“喂,阿廖沙,好小子,念首小诗吧!”

我能背诵很多诗,此外我还有一个厚本子,在里面抄下我喜欢的诗句。我给他读《鲁斯兰》,他一动不动闭着眼睛默默地听,屏住呼吸尽力不发出声音,然后小声说:

“好听,这故事真不赖!是你自己编的吗?”

我常把从书上读来的各种故事讲给他听。这些故事在我的脑子里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动荡不安的美好生活,充满了火热的激情,疯狂的想象,华美色彩的高尚行为,还有神话般的成功、决斗和死亡,以及卑鄙无耻的行径。

书籍使得我对于许多不良行为有了免疫力:我知道了人们怎么样恋爱和痛苦,因而绝不去妓院,这种花几个小钱买来的淫荡激起了我对它的厌恶,使我可怜那些以此为乐的人们。罗坎博尔教会了我做个顽强的人,不向环境的压力屈服,大仲马的主人公让我产生了献身伟大事业的抱负……

我讲故事的时候,他从不表示赞赏,也不提问而打断我的叙述,只是默默地听,低垂着眉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但是,如果我忽然打住不再说话,他便立刻问道:

“讲完啦?”

秋天,当卡马河两岸涂上棕红,树木的叶子变得金黄,斜射的阳光变得苍白的时候,雅科夫出乎意外地离开了轮船。头一天晚上他还对我说:

“将来,船到彼尔姆,好小子,我带你去澡堂舒舒服服洗个蒸汽浴,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咱们去放音乐的小饭馆,要多开心有多开心!留声机那玩意儿转起来就出声,我最爱看。”

船到萨拉普尔时,有个肥胖的汉子上了船,这个人有一张老娘儿们似的脸。面皮松弛,没有唇髭,没有胡须。保暖的长外套和带狐皮护耳的一顶便帽,使得他更像一个女人。他很快在厨房旁边的一张小桌子后面坐下来,那地方比较暖和,又要了一套茶具,开始喝颜色发黄的开水。他不解开外套,也不摘帽子,因此频频地出汗。

秋季的乌云不停洒下绵绵的细雨,这个人也用带方格的花手帕不停地从脸上擦去汗水。

不久,雅科夫出现在他的身边。他们开始翻看一本日历上的地图,乘客用手指在地图上比划,司炉平静地说:

“没关系!不要紧。这些我都不在乎……”

“那就好。”乘客细声细气地说。他的脚边有一开着口的皮制背囊,他回手把日历塞到了背囊里面。他们小声交谈,然后开始喝茶。

雅科夫上班以前,我问他,那是个什么人。他笑了笑回答说:

“看起来像只鸽子,八成是个阉割派教徒。从西伯利亚来的,远得很呐!照计划过日子,真好玩……”

说完他从我身边走开,去甲板上到处转悠。

“他要雇我给他干活儿。到了彼尔姆,我们就下船,再见吧,好小子!我得先沿着铁路坐火车,接着走水路,以后还得骑马,差不多得走5个星期,瞧瞧,这个人住的地方多么难找……”

雅科夫意外的决定让我吃惊。

“你认识他吗?”我问。

“哪能啊?我从来没见过他,要知道他那个地方我还从来没去过……”

转天早晨,雅科夫披了一件油污的短皮袄,光脚丫子穿了双露脚趾头的破靴子,戴上小熊给他的没了遮檐的破草帽,用生铁般的手指握紧我的手,说道:

“跟我一块儿滚蛋算啦,啊?他会带你走的,鸽子嘛,只要跟他说一声。你如果愿意,我去说!割掉你身上没有用处的玩意给他,他还会给你钱。对于他们来说,这样做像过节似的,把人弄残废了,他们还要给奖赏……”

阉割派教徒站在船边上,死气沉沉的眼睛巴巴地盯着雅科夫。我小声诅咒他。司炉又一次握了握我的手。

“由他去吧,你别放在心上!各人求各自的神灵保佑,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好吧,再见!祝你走运!”

雅科夫·舒莫夫走了,他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沉重的、复杂的情感——我舍不得司炉,又有点儿生他的气,记得当时有几分羡慕,又感到不安。我心里一直在琢磨:一个人为什么要到他一点儿也不了解的地方去呢?

可说到底,雅科夫·舒莫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