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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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当学徒(1)

深秋,轮船的航行结束了。我便到一家画圣像的作坊去当学徒。但是过了一天,我的老板娘——一个温和的、总是带几分醉意的老太婆,用弗拉基米尔城的口音对我说:

“现在白天短,夜里长,因此你早上到铺子里去,在铺子里当学徒,晚上再去学手艺!”

她把我交给一个小个子、腿脚勤快的掌柜使唤。

每天早晨,天还不亮的时候,我就跟他一起冒着严寒穿过全城,沿着沉睡的伊里因卡商业街到尼日尼市场去。铺子坐落在商场的二层楼上,是由一间贮藏室改建的,房子很暗,装着一扇铁门,有个小窗子,正对着罩铁皮的走廊。铺子里堆满了各种尺码儿的圣像、神龛,神龛的框子有的光滑平整,有的刻着“葡萄”状的花纹,还有许多教会斯拉夫文印的书籍,大都是黄颜色的皮封面。在我们这家铺子旁边,还有另外一家铺子,一个黑胡子的买卖人也出售圣像和书籍。

这黑胡子老板有个儿子,和我年龄差不多,人长得瘦削、灵活,灰乎乎的小脸像个小老头儿,一双老鼠似的眼睛总闪着躁动不安的神情。

铺子开门以后,我得跑到小饭馆里去打开水。掌柜们喝过茶后,我就收拾铺子,掸去货物上的灰尘,然后就像根柱子似的戳在走廊上,一心一意地盯着,不让顾客们走进隔壁铺子去买东西。

“顾客是傻瓜,”掌柜自信地对我说,“他反正在什么地方买都一样,只要便宜就行,对于货色的好坏,一点儿也不懂。”

不同尺码和手工的圣像价钱也各不相同,我都一一记在心里,还记住了各种圣母像的区别。但要记各个圣徒都能防治什么病症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更难的却是招揽顾客。我不喜欢那些画得很丑陋的圣像,出售这样的圣像让我心里别扭。根据外祖母讲的故事,我想象圣母应该年轻、美丽、善良,杂志上的插图画的就是这种样子。可是铺子里的圣像却把她画得苍老、严厉,鼻子又长又弯,两条胳膊像木头棍子。

星期三和星期五是赶集的日子,生意好、顾客多,走廊里时时不间断地出现一些乡下人和老太婆。有时候他们一家子一家子地来买东西,全都是来自伏尔加河东岸,住在森林里的旧教徒,一些疑心重、愁眉苦脸的人。有时候看见披着老羊皮,穿着厚厚的家织粗毛呢衣服,身体笨重的汉子,在游廊上慢慢走过,好像生怕摔跟头似的,你要忽然站到人家面前去,那可真是脸上发烧,叫人难为情。不过你必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挡住人家的去路,在人家穿着笨重靴子的两条腿旁边转来转去,用蚊子似的声音搭讪说:

“您想要点儿什么呀,老人家?带注释和讲解的赞美诗,叶菲列姆·西林的书,基利尔的书,教规集,日课经,请看一看吧!您想要圣像吗?这儿样样都有,价钱不同,手工好,颜色深!我们也可以订做,圣徒和圣母想订做什么都随您的意,也许您想订做一尊保护命名日的圣像,或是保护家庭的圣母像吧?我们的作坊是俄国最好的作坊!我们的买卖在城里也是首屈一指!”

让人捉摸不透又难以理解的顾客,有好长时间沉默着,看着我,就像看一只狗,忽然用木头般的手把我推到一边,走进了隔壁的铺子,我的掌柜伸手搓一搓大耳朵,生气地抱怨说:“又放走了一个,你这生意人……”

隔壁铺子里传来柔和甜蜜的声音,迷魂汤似的言语,滔滔不绝:

“亲人呀,我们既不卖羊皮,也不卖靴子,我专门供应上帝的赏赐,这比金银更重要,可以说是无价之宝……”

“鬼东西!”我的掌柜小声说,心里又嫉妒又佩服,“生生把个乡巴佬弄迷糊了。你得学着点儿!学着点儿啊!”

我学得很用心。不管什么事,既然开了头,总应该把它做好。不过,招揽顾客和做买卖,我总是不见长进。这些脸色阴沉、寡言少语的乡下人,像老鼠一样胆小怕事,低着头走路的老太婆,总能引起我对她们的怜悯,恨不得把圣像的真实价钱悄悄地告诉顾客,免得他们多花那20戈比。我觉得他们都是些忍饥挨饿的穷人,看到这些人花3个半卢布买一本赞美诗,不免觉得奇怪。在所有的书籍当中,他们最常买的恰恰是这最昂贵的一本。

常常会遇到这种情况:一个笨重的身影闪进铺子,来人穿着半大皮袄,外面套一件罩衣,摘下毛茸茸的帽子,看着点燃长明灯的墙角,用两个手指头画个十字,眼睛尽力避开摆在暗处的圣像。然后用目光试探似的打量着四周,开口说:

“买一本带讲解的赞美诗!”

他卷起罩衣的袖口,长时间看着书的扉页,泥土似的嘴唇轻轻蠕动,那嘴唇上一道道细小的裂口都带有血迹。

“有没有再古老一点儿的?”

“您知道,古老的版本值几千卢布呐……”

“俺知道。”

乡下人用手指头蘸点儿唾沫,一页一页地翻着书,他触摸过的地方,都留下乌黑的指印儿。掌柜用凶狠的目光注视着顾客的头顶,说道:

“圣书全都一样古老,上帝说过的话从来不会动……”

“俺知道,早就听说过。”

顾客合上书,默默地走了。

有时候,这些从森林里来的人也跟掌柜争吵。我看得出来,他们比掌柜更熟悉圣书。

“这些沼泽地里的邪教徒。”掌柜悻悻地说。

我还看得出来,虽然新版书不合乡下人的心意,但他们仍然满怀敬意地看待这些书,小心翼翼地触摸它,仿佛那本书会像一只鸟儿从他的手中飞走似的。看到这种情景我心里很惬意,因为对于我来说,书是神奇的宝贝,书里珍藏着写书人的灵魂!打开书,我就把这灵魂放出来,于是他就和我进行神秘的交谈。

常常有些老头子和老太婆隔三差五地来卖书籍物品,他们把东西都藏在衣服里,掏出来给人看的时候,先扭头朝四下张望一番,神秘地问铺子里是否收购。

不论是我的掌柜还是隔壁老板,都非常机警地盯着这一类来卖东西的乡下人,一旦发现,就互相争抢,尽力把他们的东西弄到自己手里,花几个或几十个卢布收购来的古董,到集市上一转手卖给富有的旧教派教徒,他们就能赚几百卢布。

掌柜叮嘱我说:

“你务必盯住这些怪物,这些会魔法的家伙,要不眨眼地盯住噢!他们总是随时随地带来财气。”

这样的卖主一出现,掌柜就打发我去请饱读经书的彼得·瓦西里伊奇——鉴定古牌书籍、圣像、各式各样的古董,他可是个行家。

一走进铺子,他就垂肩弓背,轻轻地叹气,常常伸出两个手指画十字,还不停地小声念叨祈祷词和赞美诗。这种虔诚的神情和老态龙钟的模样,立刻就赢得了卖主对鉴定人的信任。

他摘下帽子,平举着圣像,顺着绘画的笔触看,再从侧面或直着看,还眯缝起眼睛看木板的衔接口,喃喃地说:

“不信上帝的尼康派,发现我们喜欢古代的宝贵文物,就受了魔鬼的教唆,恶意地制造出各种各样的假文物。这些家伙连圣像也能造出假的来,造得很巧妙,哎呀呀,很巧妙啊!粗看起来,圣像还真是斯特罗甘诺夫或者乌斯玖什的手笔,再不然就是苏兹达尔的产品,嗯,可是用内行的眼光仔细看,就知道它是假的!”

如果他说“假的”,那就意味着这圣像是罕见的珍品。用一整套事先约好的暗语告诉掌柜,某尊圣像或某本书该付多少钱。我知道,说“伤心和悲哀”几个字,意思是出10卢布,说“尼康老虎”意思是出25卢布。眼看着他们欺骗卖主,我觉得可悲,但是老学究那一套巧妙的把戏又让我看得入迷。

“这些尼康派信徒,尼康老虎黑了心的徒子徒孙,受魔鬼的驱使,什么都干得出来,瞧,连底色都像是真的,衣服出自一个人的手笔,可是你瞧,脸——已经换了一种笔法,换了。”

“想当年,画圣像可是个神圣的行业,可现如今只不过成了一门手艺。就这么回事儿,上帝的子民啊!”

最后,他圣像小心地放在柜台上,戴上帽子,说道:

“罪过啊。”

这就意味着:可以收购!

老头这一番河水一样滔滔不绝的议论,把卖主说晕头转向,对他的学问十分佩服,那人毕恭毕敬地问道:

“老人家,这圣像怎么样啊?”

“圣像出自尼康派的手笔。”

“不可能!我爷爷那一辈,老爷爷那一辈都在向她祈祷啊……”

“可尼康比起你老爷爷来,在世的时间更早哇。”

老头儿说着把圣像举到卖主面前,用严厉的语气训斥道:

“你瞧,她这模样多高兴,难道这也能叫圣像?这是一幅画儿,是不在行的手艺,是尼康派随心所欲的戏作,这种玩意儿没有灵魂!难道我还要说谎?我——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为追求真理受过陷害,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去见上帝了,让我昧良心,犯不上!”

他离开铺子,站到走廊里,似乎人家对他的鉴定表示怀疑让他很委屈,他显得那样苍老衰弱,仿佛快要死了的样子。掌柜最后只花了几个卢布买下了那圣像。卖圣像的人临走还给彼得·瓦西里伊奇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他们打发我去小饭馆打开水沏茶。等我回来时,看见那有学问的文物鉴赏家已是精神抖擞,眉开眼笑了,他一边爱不释手地仔细查看收购的圣像,一边给掌柜指点:

“你瞅瞅:圣像多么庄严,画工多么精致,满怀对上帝的敬畏,没有丝毫世俗的烟火气……”

“估计懂行的人能给多少钱?”

“这我可说不好。让我找个人看看……”

“唉,彼得·瓦西里伊奇……”

“如果能出手,给你50卢布,多余的归我!”

“唉……”

“你不必唉声叹气……”

他们喝着茶,不顾脸面地讨价还价,都用狡猾的目光彼此盯视着。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掌柜整个儿被老头儿捏在手心儿里。

每次谈妥了卖圣像的事儿,掌柜就会问:

“城里有什么新闻吗,彼得·瓦西里伊奇?”

这个结实健壮的老头儿简直是个百事通——城里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他了解商人、官吏、神父、小市民们的各种秘密。他目光犀利,像鹰隼那类猛禽一样,在他的身上融合着狼和狐狸的某些特征。我总是想惹他生气,但是他远远地望着我,似乎隔着一层雾。我觉得,他的四周仿佛有一圈空旷无底的沟壑,如果我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必定会陷入迷魂阵中。我觉得他的秉性和司炉舒莫夫有几分相像。

我刚到铺子里干活儿的时候,曾经把我读过的几本书的内容讲给掌柜听。真没想到,这些故事竟给我招惹来很多烦恼。掌柜把这些故事向彼得·瓦西里伊奇转述一番,故意添油加醋,用肮脏的话加以歪曲。老头子又巧妙地提出一些不要脸的问题帮着胡编乱造。他们那两条黏糊糊的舌头把垃圾一样的脏话甩到欧也妮·葛朗台、亨利四世的头上。

我明白,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恶意,而是由于无聊。可是这样想过以后,心里仍然轻松不了多少。他们玷污和践踏美好的事物,把这看成是一种享受,美得一个劲儿地哼哼。在他们看来,美好的事物都是可笑的,难以理解的,因而与他们是格格不入的。

整个商场,商人们、掌柜和伙计们,所有住在商场里的人,生活都很怪诞。他们常常耍笑逗乐,孩子一般爱胡闹,却又往往凶狠歹毒。假如有个外地来的乡下人,问到城里某个地方去怎么走更近些,他们总是故意指错方向。

在这一类粗俗的玩笑中,有一件事让我觉得特别可气和令人厌恶。

我们铺子楼下,有一家专做毛皮和毡靴生意的买卖人,他有一个伙计,饭量大得惊人。在整个尼日尼市场被称为一怪。他的主人常借伙计的这种特殊本领到处吹牛,就像吹嘘狗的凶悍和马的力气一样。他时常和经商的邻居们打赌:

“谁敢拿出10卢布来打赌?我保证米什卡两个小时内吃光10磅火腿肉!”

大伙儿都知道,米什卡能做到这一点,就说:

“我们不打赌,不过火腿肉倒是可以买,让他吃饱,我们瞅着开开眼。”

“只是要买净肉,可别带骨头!”

“求您再添两瓶啤酒吧!”米什卡慢声细气、郑重其事地说。

“来吧。”主人说着又开始炫耀,“你们别以为他是空着肚子的。不是,早晨他还吃了大约两磅重的白面包,中午也照常吃过了午饭……”

火腿肉拿来了,看热闹的也聚拢成一堆儿,清一色是肥头大耳的买卖人,他们把手插在袖子里,围成了一个拥挤的圆圈儿,把贪吃的汉子围在当中。他准备好了一把刀和一大块黑面包,切下薄薄的一片面包和厚厚的一块肉,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用两只手举起来凑近嘴巴,伸出长长的狗一样的舌头舔舔颤动的嘴唇,露出了又小又尖的牙齿,一张丑陋的脸猛一下贴近肉块,就像狗抢食物似的。所有人的目光都一本正经地凝聚在一个目标上,盯着贪吃汉子的那张脸,盯着他的下巴颏,盯着他嚼东西时耳朵旁边隆起的两块圆圆的筋肉,仔细看着那尖尖的下巴均匀地一起一落。

吃食物的汉子的那张脸渐渐涨得紫红,两只耳朵发青,凹陷的眼睛从眼眶里鼓出来,呼吸也吃力了,但是他的下巴还是那样均匀地上下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