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早晨一颗小小的星,在霞光中不知不觉地熄灭了一样,弟弟科利亚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外祖母、科利亚和我睡在一个狭小的板棚里,劈柴上垫了些破布当床,我们旁边的墙是用破木板拼成的,有很多缝隙,隔壁是房东家的鸡窝。从傍晚开始,我们就听着那些吃饱了的鸡在临睡以前,扑搭着翅膀,“咯咯”地叫上一阵子,然后才会安静下来。早晨,天还不亮,那只大嗓门的公鸡就会把我们吵醒。
有时候,为了躲避鸡粪的臭味儿,我就从柴棚里出来,爬到棚子顶上去。从那里张望,只见房子里的人们纷纷醒来,一个个睡得脸肿腮胖,身体也仿佛膨胀了似的。
外祖父跑到院子里,两只手轮番抚平他那棕褐色的头发,然后匆匆忙忙到洗澡间去冲冷水浴。房东家里那个多嘴多舌的厨娘,就像一只布谷鸟;而房东本人——就像一只长了一身肥肉的老鸽子。所有的人都使我联想到禽鸟、家畜和野兽。
早晨是这样美好,这样明朗,可是我心里却有几分忧郁,不由得想去野外,那里什么人也没有——让我感到自由,放松。
有一天,我正在棚子顶上躺着,外祖母叫我,她朝自己的床点了下头,小声说:
“科利亚死了……”
小弟弟没有枕红布枕头,躺在毯子上,赤裸裸的身子颜色发青,胀鼓鼓的肚子,两条弯曲的腿带着脓疱疮,两只手奇怪地垫在腰底下,好像他想把自己托起来,头微微侧向一边。
“上帝保佑,他解脱了……”外祖母梳理着自己的头发说,“他哪能活下去呀,这苦命的孩子!”
外祖父轻轻地踮着脚,像跳舞似的走进来,他伸出一个手指头,小心翼翼地去触摸孩子闭上了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埋葬科利亚时,我没有去教堂,做弥撒的时候,我正在墓地,母亲的墓穴被刨开了,我一直坐在那旁边,跟我在一起的有我的狗,还有雅兹的父亲。他刨坟少要了些工钱,便总向我吹嘘这一点。
“我这是看在熟人的面子上,要不,得一个卢布……”
土黄色的坑里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儿。
外祖母怀里抱着一口白木小棺材走过来了,雅兹的父亲跳到坑里,接过棺材,和黑木板并排放在一起,然后从墓穴里跳上来,开始用脚、用铁锨往坑里填土。
外祖父和外祖母也都默默地帮着他干。没有神父,也没有祈祷,只有我们4个人站在密密麻麻的十字架当中。
外祖母朝坟墓行了个礼,手几乎触到地面,先是呜呜咽咽地抽泣,接着便放声痛哭。后来离开那里时,外祖父用帽檐遮住眼睛,扯了扯破旧的礼服,跟在外祖母后边。
“种子撒在荒地里。”他忽然说了一句,然后像飞进耕地的乌鸦,匆匆跑到前头去了。
我问外祖母:
“他怎么啦?”
“由他去吧!他有自己的想法。”她回答。
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外祖父已经烧好茶炊,桌子上的茶具也都摆好了。
“上帝生我的气啦,摘果子似的,摘走一个又一个……要是一家人都壮壮实实地活着,像手上的指头一样,那该多好啊……”
外祖父很久没有这么和气,这么亲切地说过话了。
不料外祖母板着脸打断了他的话:“得啦,老爷子!你一辈子都在骂人,伤害所有的人,就像铁锈腐蚀铁一样……”
外祖父咳嗽了一声,瞅了她一眼,就再也没有说话。
弟弟死后没有几天,外祖父对我说:
“今天早点儿睡,天亮我叫你,咱们俩一起去森林砍柴……”
“那我也去采点草药。”外祖母说。
就这样,黎明时刻,我们三个人就已经行走在绿茵茵、撒满银色露珠儿的原野上了,在我们的左侧,奥卡河对岸,俄罗斯懒洋洋的太阳不慌不忙地升起来了,照耀着这美丽的早晨。
外祖父披着外祖母的一件敞胸短上衣,戴一顶没了遮檐的旧便帽,眼睛眯缝着。不知为什么他总是笑嘻嘻的,两条细腿小心谨慎地迈着步子,仿佛要去偷东西似的。外祖母穿着蓝袄、黑裙子,头上蒙块白头巾,走起路来就像在滚动,腿脚麻利——要想跟上她还真不容易。
我们进了森林,沿着潮湿的小路往前走,到了一处干燥的地方,外祖母说:“该吃点东西了,坐下来歇会儿吧。”在她那树皮编的篮子里,有黑面包、青葱、黄瓜,还有盐和用布包着的奶酪。
我们休息了一会儿,渐渐走进森林深处,走进被一束束金色阳光穿透的蓝蒙蒙的幽暗。森林温暖又舒适,轻轻回荡着一种非同寻常的响声,如幻如梦,激发起我的种种遐想,交喙鸟鸣声悠扬,山雀叫得清脆,杜鹃发出笑声,黄莺吹奏芦笛,金翅雀嫉妒的歌儿持续不断,而在沉思中吟唱的是古怪的鸟儿——松鹊。几只翡翠般的小青蛙在脚下乱跳,树根之间有条黄颔蛇昂起小小的金色的头,正窥视着青蛙。松鼠吱吱叫着,在松树的枝杈间摇动着蓬松的尾巴。眼前的景物多得不可胜数,令人目不暇接,可你不由得还想看得更多,走得更远。
脚下的苔藓像柔软的地毯,上面绣着一丛丛越橘和酸浆果干巴巴的枝蔓,掩映在草丛中的悬钩子殷红的果实像一滴滴鲜血,蘑菇散发出的浓郁香味十分诱人。
“大慈大悲的圣母,人世间的光明!”外祖母一边感叹,一边祈祷。
她在森林里,俨然是周围那些草木鸟虫的女主人和亲人。
外祖母什么都看,对什么都赞赏和感激。她的身上似乎有股暖流散发出来,在森林中洋溢。看到那些苔藓,被她的脚踩过之后,重新又伸展腰板;直立起来,我的心里特别高兴。
我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做个强盗也不错,抢劫贪心的财主,把抢来的东西送给穷人——让所有的人都吃得饱饱的,高高兴兴的,不再互相嫉恨,不再像凶恶的狗那样彼此撕咬。要是能走到外祖母的上帝面前,走到她的圣母面前就更好了,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他们,诉说人们日子过得多么苦,诉说他们把人埋进臭烘烘的沙土该有多糟糕,让人多伤心。世界上冤枉委屈的事总有那么多,其实它们根本就不应该发生。假如圣母相信我,就让她赐予我智慧,让我把这个大千世界重新安排,换个样子,无论如何都要有所改善。但愿人们能怀信任地听从我的话——我会尽力探索怎么样才会生活得更好!至于说我年龄还小,这没有关系——耶稣比我只大一岁的时候,就有许多聪明人听他的话了……
我只顾想心事,顾不得看路,一下子陷进了一个深坑,被树杈划破了腰,后脑勺上也蹭破了皮。在坑里滚了一身凉森森的脏泥,黏乎乎的像是松脂。我发现自己爬不出去,感到分外羞愧,迫不得已只得喊外婆。
她使劲把我拉上来,画了个十字说道:
“谢天谢地!唔,还好,幸亏这熊窝是空的,万一洞主躺在那里,可就不得了啦!”
她赶紧把我领到溪水边,洗了洗,用一种能止疼的草叶子敷在伤口上,用她的衬衫给我包扎好,然后把我领到了看守铁路的亭子里——这一来,我浑身发软,无论如何是走不回家了。
从此我迷上了森林。森林使得我的心灵安宁舒畅,我的一切苦恼都烟消云散,不如意的事都已忘却。与此同时,我的感受能力变得特别敏锐:听觉更灵,视力更尖了,记忆力更迅速,保持印象的能力更持久了。
我几乎天天央求外祖母到森林里去。我们就这样度过了整个夏天,采集药草、浆果、蘑菇和核桃。采来的东西,外祖母拿去卖钱,靠这种办法维持生活。
“白吃饭。”外祖父经常扯着嗓子叫骂,尽管我们吃的面包压根儿就不是他挣来的。
我对外祖母越来越敬佩。我一向认为她比任何人高尚,她是世界上最善良、最聪明的人。
每次她卖了蘑菇和榛子,都会攒下一点钱,然后把这些钱放在人家的窗台上“悄悄地施舍”,不过,她自己过节的日子,穿的也是打补丁的破烂衣服。
经过这个夏天,我长得很壮实,性子也变野了,对于同龄伙伴们的生活,对于柳德米拉,都失去了兴趣。我觉得,她只不过是无聊的聪明人……
有一天,外祖父从城里回来,他给我找了一份工作,要我去外祖母的妹妹玛特廖娜家里,和他的儿子学绘画。
傍晚,我告诉柳德米拉,说我要进城干活儿去了,还要住在那里。
“不久也会有人带我去城里的。”她沉思着说,“爸爸想让我锯掉一条腿,说是截肢以后我会好起来“你怕吗?”我问。
“怕。”她说着,默默地流出了眼泪。
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她——我自己也很害怕城里的生活。我们的身体紧紧靠在一起,在凄凉的静寂中坐了很久。
街上刮着潮湿的风,天空布满了浓重的乌云,大地愁眉苦脸,一切显得肮脏又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