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师姐……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不讨厌我呢?”彤小姐仰起脸庞,秀眉微蹙地看着我。我忽然间有些歉疚,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也许是李洹歌过去给我的伤痕太深了,也许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一个人好。
我拍了拍她攥住我袖子的手,说,“彤小姐你不要多想,你很好,任何人都舍不得讨厌你的。只是我……”我顿了顿,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也根本说不清楚,我朝她扬了扬唇角,说,“我先走了。这两天紫薇城混进了刺客,你要小心些。”
“谢谢影师姐!”彤小姐见我这样说,很开心的笑了,说,“对了,影师姐刚回紫薇城,起居饮食也没个人打理……如果影师姐不嫌弃,就把我的近身丫鬟锦枫带回去吧,她很机灵的,照顾你我也放心些。”
我想了想,说,“好吧,那就多谢你了。”
锦枫看起来的确很机灵,朝我躬身行了个礼,说,“影姑娘,以后锦枫就跟着您了,有什么照顾不周的你尽管说我。”
我点点头,说,“以后我的宅子就叫今惜阁,你明天抽空去匠人舍那打块牌匾来吧。不必太奢华,简单一点就好。”
“今惜阁?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那时我们还没有走远,彤小姐听到了,好奇地问我。
宗主喜好钻研风水,精通紫微斗数,所以紫薇城里许多地名都是从二十八星宿中得来的,譬如翼轸轩和角宿亭。所以我这今惜阁,应该也算是独树一帜了。
我没有回答,只对她说,“告辞了,彤小姐。”
想起今日上午冰天雪地中的那支别亦难,明黄的颜色,妙如春风,我情不自禁地扬起唇角,耳边回响起月师兄所说的话——
他说很多时候,人活着不一定要有目标。顺其自然不是更好吗?
可是渐渐的,我的笑容又僵在脸上。——如果知道此刻彤小姐已经“顺其自然”地对李洹歌动了情,月师兄又会不会有一点伤心呢?
走进利贞殿的时候,李洹歌和月师兄也在。几根通臂巨烛将琉璃大殿照的灯火通明,又往里走了几步,我看见墙上映着一个修长的影子,像是一幅清淡秀美的水墨画,寥寥数笔,神韵忧伤。
成彦铮,虽然我心里很希望在这里看见他,可是这一刻还是有些意外。
“影儿,你来了。怎么这么迟?”宗主坐在檀木椅上问我。
其实我是想避开李洹歌,才一直没有来利贞殿见宗主。或许以后我真该摒弃这个念头,因为如果心里真不在乎了,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们身在一座城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也应该早日适应才是。
“弟子去藏经阁查阅了一些资料,所以来迟了。”我这样回答,眼角却在宗主身后蓦然瞥见了成彦铮的身影,不由得一怔。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查到了些什么?”成彦铮坐在一把红木座椅上,一只手支着下巴,斜斜地看着我,说,“喂,秦双影,你能不能别用那种诧异的眼神看着我?我已经投靠了宗主,成为新一任的葬雪楼楼主。”
屋内所有人都是一愣。
宗主的目光转向我,说,“成公子诚心归顺,十分难得。我便任命他为葬雪楼楼主,让你们同仇敌忾,成为同僚。影儿,你对这个安排,可有什么意见?”
我摇摇头,垂首道,“宗主智慧无双,弟子惟命是从。”
“同僚?”这时李洹歌冷冷开口,说,“他跟紫薇城有仇,宗主这样做,就不怕引狼入室?再说,葬雪楼楼主这个位置,不是说好了要给秦双影的吗?”
李洹歌恃才傲物,即使在宗主面前,说话也一向是直接犀利,毫不掩饰。
宗主缓缓开口,说,“影儿是女子,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本座不希望她以后太过操劳。”他的目光轻轻扫过月师兄和李洹歌,说,“至于成公子嘛,本座相信他归顺的诚意。——何况,紫薇城是什么地方,即便真的有狼,也不怕他入室。”宗主傲然说道,然后朗声笑了几声,成彦铮声色未变,只是看我,唇角邪邪一挑,说,“对不起啊秦双影,抢了你的位置。”
“没关系。”我淡淡地看他一眼,说,“现在正值紫薇城用人之际,倘若成公子真的是个人才,就该与我们同仇敌忾,一同对付生死门。”
“说到生死门,影儿,洹歌,你们确定昨晚的刺客是生死门的人吗?”宗主说,“以你们二人之力,竟未能将他击毙,而且破云楼二百多子弟在城中搜索一天,也没找到什么痕迹,倒真是很不简单。”
“生死门是最近江湖上新崛起的一个神秘门派,据说是由东瀛过来的叛逃忍者所创。昨夜那个刺客似乎并无伤人之意,想必只是前来探探虚实。”李洹歌看来也是做了功课,这时他瞥了成彦铮一眼,说,“不过,巧合的是,据说创建生死门的叛逃忍是秋叶流的人,与成家寨的祖先隶属同宗。”
“爹爹,洹歌师兄。”一声清脆的女声自后传来,“月师兄,影师姐,你们也都在呀!”彤小姐的目光最后落在成彦铮身上,大惊失色,“啊……他不就是……”
他不就是在琼花台上用控血术操纵她去攻击自己爹爹的人。彤小姐的话未说完,看见我们几人共处一室,心里想必已经明白了大半。
宗主笑吟吟道,“小彤,我不是跟你说了么,成公子以后就是葬雪楼楼主,以前的事情是误会,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以后紫薇城的事,就麻烦成公子多费心了。”彤小姐是宗主的女儿,虽然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可在待人接物方面也颇有慧根,掉转话题,眨着一双眼睛问,“说起来,方才你们说到什么秋叶呀,忍者啊,是怎么一回事?”
月师兄拉开身边的红木椅安顿她坐好,和颜悦色说,“忍者,就是修习忍术的人。至于忍术,其实最早是源于《孙子兵法》,包括逃跑,伪装,隐藏,格斗和爆破等技能,分很多流派,大多是以发源地命名的。秋叶流,就是指在秋叶地区发源的一个流派。”
月师兄和李洹歌跟从前一样,还是这么勤奋好学,江湖上的事情日日变化,他们依然了如指掌。这时宗主赞许地看一眼月师兄,转而望向成彦铮,说,“成公子,关于成氏一族祖先的事,你知道多少?”
“成家有一本族谱,上头记载着一些旧事,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成彦铮面无表情地瞥向我,说,“至于那本族谱,秦双影看过好几遍,应该比我记得还清楚。”
我下意识地回望成彦铮一眼,目光相接的瞬间,他的眼底有一丝哀伤闪过。
……那种哀伤,甚至掩盖住了恨意,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的水漾双眸。
我错开他的目光,说,“据族谱记载,成氏祖先的确是来自于秋叶流,并且是其中最杰出的一个分支,掌握着秋叶流代代相传的秘术法门。”
“嗯。”宗主点了点头,然后无声地望向成彦铮。
过去的成彦铮率真任性,可也十分聪明,现在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也变得更加乖觉,只见他阴柔俊美的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犹豫之色,然后终于说道,“成氏秘术记载在一座石碑上,现在藏在成家寨的一处隐秘所在。我愿意将它取来献给宗主。”
“好。”宗主看起来早就在等着这句话,此刻满意地点点头,说,“昔月,洹歌,影儿,你们三个准备一下,择日启程,陪同成公子回成家寨取石碑。”
“那我呢,爹爹?”彤小姐娇声问道,看起来对这个安排不太满意。
“你?文也不行,武也不行,还是好好呆在紫薇城里为好。”宗主慈爱地看着她,说,“过几天就是你十七岁生辰,到时爹爹会宴请江湖群豪,大办一场,为你贺寿,好不好?”
彤小姐面色稍霁,也没再说什么。
我垂下头,一时也是沉默,心中暗叹,宗主这是在存心考验我吗?竟然要安排我与李洹歌和成彦铮这两个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男人一同上路。
可是,宗主决定的事,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站住,秦双影。”成彦铮冷冷地说。这时我们几个人刚从利贞殿里走出来,天色已经全黑了,连廊里五尺一烛台,将四周照得灯火通明。
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他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他说,“把我送你的金簪还回来。那是我们成家祖传的东西,你不配拥有。”
“好。”我淡淡地回答。
“我从阶下囚变成了楼主,你不恭喜我吗?”
“恭喜你,葬雪楼楼主。”
“呵呵,这个位置,原本应该是你的吧。你是真心恭喜我的吗?”成彦铮笑了,笑容里仿佛有细碎的冰凌,他说,“秦双影,我要把属于你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夺过来,就从这支金簪开始。——我说过,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很好,态度很端正啊。”我侧过头,扬了扬唇角,说,“有本事的话,尽管来拿吧。”说完我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却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那支金簪,昨夜情急之下,被我当做暗器丢出去了,不知道现在还找不找得到。
其实在他送给我那支金簪的时候,我就根本不想要。
——现在果然要回去了吧,现在果然恨我了吧。或许我秦双影,天生就是不该被人爱的。
……想起那时成彦铮拿着这支金簪喜滋滋来送给我的样子,漂亮的眼睛就像万里晴空一样没有一丝哀愁。那时我正坐在梳妆台前照镜子,面前摆着各式各样的玲珑锦盒,里头装着珍珠宝石,胭脂水粉,都是他托人买回来送给我的。
他把这簪子别在我发髻上,说,“送你样东西,你看好不好看?”
我指着这一桌子琳琅满目,很无奈地说,“你都送我这么多了,还送?”
成彦铮一脸不解的神情,说,“哪有女人嫌自己首饰多的?你看我娘,整个柜子都装满了,还总说不够用呢。”
——其实,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我以前的确是没用过。仔细想想,我好像也是在认识成彦铮以后,才开始像个女人。是他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什么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只可惜那时的我,心已经被伤透了,无论再怎么被人温暖,也无法再对任何人动情。
我还记得那时他倒映在镜子里的样子,面若桃花,唇色嫣然,其实他长得比我好看,可是他说,“影儿,你真的好美。”说完他低下头,抵着我的肩膀,说,“这支金簪,是我们成家的传家之宝,专门传给儿媳妇的。现在给你啦,戴着多好看!”
我当然不要,摘下来放回他手里说,“这么贵重的东西不适合我。像我这样的女人,就戴街边两文钱一支的簪子就可以,天生丽质嘛。”
这句大言不惭的玩笑话把成彦铮逗得哈哈大笑,他说,“这根金簪就是我在街边用两文钱买的,反正你好好戴着便是。”
当时他嘻嘻哈哈的,我以为他说的家传之宝是哄我的,于是就收下了。哪知竟然是真的。
此时天已经开始黑了,我决定先回住所拿一盏琉璃风灯,再去角宿亭附近找那根金簪。也不知还找不找得到。难怪世人都说,最难还是人情债,一旦欠了就纠缠不清。
其实即使是现在,我也只是觉得对不起他。情之一字,始终是与我们俩没有关联。
……我的确欠了他很多很多,可能这一生都无法还清,于是我也没想过要还清,只是走一步看一步,能还多少是多少吧。
回到今惜阁的时候,锦枫正在打点晚膳。她果然是个管家的好手,上上下下打理得头头是道。见到我,迎过来说,“影姑娘,今晚备了四菜一汤,不知道你满不满意。”
我也饿了,看着满桌菜色香气四溢,坐下来刚要动筷,这时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你们正在开饭吗?看来我赶上了好时候啊。”
锦枫是彤小姐的侍女,想必应该跟他很熟,我还没站起身,她已经迎了过去,垂首恭敬地叫了一声,“月公子。”
“哦?锦枫,你也在这儿。”月师兄夹着一块牌匾走进来,斜了她一眼,说,“小彤让你过来的?”
“小姐担心影姑娘无人照料,便派奴婢过来打点她的起居饮食。”锦枫答道,“只是没想到,在这儿也能见到月公子您啊。”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略带一些羞涩的神色,所以我也不知道她这样说是因为倾慕月师兄,还是在替彤小姐看着她的未婚夫。可是无论是那一种,我都不在意,只是若无其事地说,“月师兄你来得正好,坐下来一起吃吧。”
月师兄把牌匾撂在一旁,一撩袍角坐到我身边,仔细看了看桌子上的菜色,头也不抬地说,“锦枫,你记住,以后每天都要给她吃山药,少吃多餐,微温养胃。另外不要给她吃辣。”
“月师兄你记性真好!”我惊叹道,“好几年前发生的事情你竟然能记得一字不差。”
那时候我因为练功太狠而弄伤了脾胃,教我们食科的老师就是这么跟我的贴身侍女说的。月师兄举起筷子,长袖一荡,他总是能把一个简单的动作做得风雅无比,随手夹了一块鸡翅给我,说,“我这个人没什么天分,就是对吃啊喝啊这种事情比较上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爱吃这个。”
“是啊,我们四个人之中,属你‘食科’学得最好了。”那时我们有五门必修课,分别为“食,香,药,气,体”,四个人各有所长。我举着碗想起从前,笑容却渐渐僵在了唇角。
——忽然又想起了很多年前,我们四个人围在一起烤鸡翅膀的情景。
那时练功练得很辛苦,我们也都还是小孩子,劳累一天,最开心的就是放学之后围着篝火烤东西吃。彤小姐很温柔,总是烤好了先给别人吃,把大家都照顾得很好。其实也难怪李洹歌和月师兄喜欢她。
我做不到那样,也不肯吃她的东西,所以总是别别扭扭地坐在那里,自己给自己烤鸡翅膀。有时候想烤好了给李洹歌吃,可是却又说不出口。后来终于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递给他说,“喂,要吗?这个烤好了。”
李洹歌瞪我一眼,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以为天黑了我就看不清楚吗?这个都烤糊了,你还拿来给我吃!”
“我……”我的手僵在半空,霎时间窘得说不出话来。我本来就是个不太会表达自己的人,何况那时年少,他总是不知道我心底的纠结与企盼。正因为无法下台而要大发脾气,这时月师兄为我解围,他接过去咬了一口,说,“秦双影你很聪明嘛,竟然懂得在鸡翅上涂蜂蜜嗯,味道果然不错。”
这时李洹歌和彤小姐探过头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十分好奇——
“涂蜂蜜?那还能吃吗?”
“蜂蜜挺有营养的,一会儿我们也试试吧。”他们两个似乎总是那么合拍,也总是在伤害别人之后浑然不觉。
我不理他们,与月师兄对视一眼,站起身走到角落里。
火光映着他们三个人如玉一般美丽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显得格格不入。那时的我,何等骄傲乖戾,做事从来不计后果。望着他看着彤小姐的笑颜,我忽然心中委屈,怒不可遏,走过去踢翻了篝火,指着李洹歌的鼻子说,“李洹歌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明知道我喜欢你,还这样对我!”
一瞬间,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李洹歌,也包括我自己。
这一句喜欢,就在这样的场景下,堂而皇之地,说出了口。
“月师兄,你该不会是专程过来蹭饭的吧?”我吃得差不多了,放下饭碗,说,“这几天有的忙了,又要打点出行的事,又要准备彤小姐的生辰。你该留在树屋里好好休息才是。”
“你能到我那儿去蹭酒,却不许我过来蹭饭吗?”月师兄放下碗筷,动作比我优雅多了,他抬起手一使内力,那块牌匾就凌空飞了过来,他把它递给我,说,“匠人舍是我隐雾楼旗下的嘛。听说你在那订了块牌匾,就叫人抓紧赶工,方才看见做好了,就顺手给你拿过来了。”
我心想,蹭酒那事儿他竟然当着锦枫的面提起,丝毫不避讳,可见他也是真拿我当男人看,一点儿也不怕彤小姐误会。这种胸怀坦荡的态度很值得我学习,于是我也更放得开,说,“嗯,这‘今惜阁’三个大字写得不错。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月师兄笑了,一双眼睛弯弯如月,说,“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纵使烦忧,但也还是要珍惜。”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我笑笑,说,“记得下次过来的时候,给我多带几支‘别亦难’。”
锦枫站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说,“别亦难是什么?一种香料吗?为什么你们说话奴婢越来越听不懂。”
我与月师兄相视一笑,没有回答,只侧头吩咐道,“锦枫,你去给我准备一盏琉璃风灯,我要出去找点东西。”
“去哪里?找什么?”月师兄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