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怜月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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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环佩归来月上时(1)

或许,那个年纪,无论我爱上谁,都会那么深,那么痛。

隐雾楼建在紫薇城的最顶端,白雾缭绕,云蒸霞蔚。

我跟在月师兄身后,沿着盘山的石阶往上走,气温越来越低,寒气愈加逼人,他回过头来问我,“影儿,你冷不冷?”

“我还好,来之前特意多穿了件衣服。”可是双手却是赤裸露在外面的,寒意顺着指尖涌进身体,我搓着手说,“这里四面都是雪山,就像冬天一样。难怪宗主要把天牢设在隐雾楼了。”

月师兄丢过来一双手套,紫色底配白梅花,料子是上好的丝绒,做工极是精细,缝隙处都是用金线缝合的。我戴上了,大小正合适,我翻手看看说,“这种女儿家的东西,一定是彤小姐的吧。”

月师兄没有回答,只是抽出九节鞭姿态娴雅地往上一甩,另一端就勾住了山峡对面落满霜雪的松树枝,他回身朝我伸出手来,有些抱歉地说,“带你抄了近路,就要跃过一线峡。”

我把手交给他,月师兄一使力便环住我的腰,带着我腾空而起,悠悠然往对面荡去,四周雪山洁白璀璨,好像银装素裹的童话世界。阳光照在上面,映出彩虹样的七色光。半空中我睁大了眼睛,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景色,不由惊叹地说,“好美!”

转眼已经落到了对面,路面上全是冰,非常的滑,我没有经验,照常踏出一步,刺溜一下滑出老远,我吓了一跳。月师兄忙伸手揽住我,说,“小心。这种冰路你走不惯的吧?”

我一向好胜,轻轻挣开他,在地面上滑了几下,很快就掌握了平衡,回头一笑,说,“没关系,习惯就好了,其实也挺好玩的。”

月师兄微笑着看我,若有所思的样子,说,“你跟小彤真是很不一样。她每次走这段路都要人扶的。”

提到彤小姐,我也没什么话好讲,沉默了一会儿,就走到了隐雾楼。这里真的很冷,大门上的牌匾都是寒冰雕刻而成的,我仰着头,轻叹一声,说,“成彦铮是成家三代单传的独子,自小身子就很弱。这种环境,也不知道他扛不扛得住。”

“我想,有你帮他的话,他应该不会再在这里呆太久的。”月师兄深深地看我一眼,为我打开了隐雾楼的大门。

回忆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一重又一重,就像是一道道的门。不断地开启,不断地闭合,不断的选择……这就是人生吧。

第一次见到成彦铮,是在他住所的连廊里。我端着一碗中药正要给他送去,他从房间里冲出来,一挥手就打翻了我手上的托盘。

他母亲跟出来,一脸心疼的表情,说,“铮儿,你又发什么脾气?”

“父亲根本就不相信我!为什么他肯教成阿二通灵术,却不肯教我?他只是个家奴而已!”成彦铮那时候比现在更纤弱,脸色非常的苍白,更显得唇色嫣红,好像点了胭脂一样。少年的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眉眼细长,眼尾上挑,狭长而忧伤。他的美与月师兄的雍容娴雅和李洹歌的冷厉俊朗不同,是一种病态的纤弱的,让人一看就想要保护他的美。

“你身体虚弱,通灵术阴气很重,你不适合学的……你父亲也是为你好啊。”成彦铮的母亲跟在他身后,苦口婆心地说。

成彦铮听了更加生气,气急败坏地又在打翻在地的汤碗上踩了几脚,说,“我没用,我身体虚弱……连下人阿二都比不上,也不配做成家寨的少主!”

“铮儿,你……”他母亲一向很疼爱他,此时见儿子这样,又是不舍又是歉疚,扶了扶额角差点昏了过去。我想起小时候,我母亲也经常被顽皮的我弄得十分无奈,心中不忍,便上前扶了她一把,垂头劝道,“夫人,少爷正在气头上,您待会儿再过来吧。”

成夫人叹了口气,也只好走了,回头看我一眼,吩咐道,“好吧,那你帮我看住他。”

“是,夫人。”我应了,等她走远了才说,“少爷……”

“住口,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成彦铮头也不回,没好气地说。

“你看看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这么没礼貌。”我抱着空托盘,倚着廊柱站着,说,“长得斯斯文文,发起疯来却当仁不让。”

“你说谁发疯!”成彦铮气冲冲地回过头来,看到我的脸,怔了片刻,说,“你是新来的?”

“平常负责端药的丫鬟都让少爷给骂跑了,可不是新来的么。”我拿起扫把去收拾地上的汤碗碎片,一边数落他,“都多大了,还耍赖。这药很贵的,说打就打了,真浪费。”

“……牙尖嘴利的,哪儿那么多话!”成彦铮斜了我一眼,说,“你叫什么名字?”

“秦双影。”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别总像个小孩子似的胡闹。以后有我在,看你还敢不喝药。”

成彦铮怔怔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说,“你口气可真大,连我娘都不敢这样跟我说话。”

“慈母多败儿。你啊,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瞥了他一眼,作势举起扫把就要打他,成彦铮大概没被人这样对待过,一时也没顾得上用身份压我,只是下意识地伸手来挡。

我看他这样子,不由好笑,撑着扫把看他,说,“以后懂事点吧,大少爷,别总是无法无天的。遇见我,算你倒霉了。”

……那时初见,谁能想到,不久之后他会对我说,“秦双影,遇见你,真是我的幸运。”

后来成彦铮真的对我很好,千依百顺。连成夫人都说,这小霸王自幼骄纵,目中无人,从来没有这样对过一个人。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可惜我秦双影铁石心肠,根本不值得他那样对我。

我跟在月师兄身后,无声地走过一段狭长阴暗的走廊,关押成彦铮的牢房就在尽头。月师兄停下脚步,说,“我想陪你过去,因为我怕他使什么秘术来害你。不过,如果你想同他单独谈谈,我就在这里等你。”

我笑了,说,“月师兄,你这样说,教我如何回答呢?不过,事无不可对人言,你就陪我一起过来吧。”

成彦铮是重犯。有个侍卫坐在那间牢房门口,专门看着他。那侍卫见到月师兄,急忙站起身,垂首恭敬道:“楼主好,影姑娘好。”说着殷勤地帮我们摆了两把椅子。

月师兄摆手示意让他退下,却被我叫住,吩咐道,“去拿个火炉过来给我暖暖手。”

那人应声去了,很快端来一座红泥小炉,呼呼冒着气,四周渐渐暖和了些。

我坐在牢房对面,透过袅袅升起的白烟,望着里面那个病弱纤细的少年。

几个月不见,他憔悴了许多,此刻好像睡着了,头发有些散乱,零落而俊美,嘴唇抿成倔强的弧度,几乎没有了血色。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是我,一道伤痛自眼底闪过,他说,“秦双影,你来猫哭耗子假慈悲的么?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我伸手烤着炉火,淡淡地说,“人是会变的嘛。再说,左右闲来无事,就来看看,你这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是不是捱得了这种当阶下囚的苦。”

成彦铮咬着牙说,“我还没断气,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虽然没断气,可是也半死不活的嘛。”我淡淡地说,“我还是挺满意的。”

“你!”成彦铮猛地站起身来,扶着栅栏看我,一双原本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红色血丝,说,“我不会放过你的,秦双影!”

“不放过我?哈,你怎么不放过我?”我站起身,隔着一道铁栏,我看着他的眼睛,步步逼近,我说,“成少爷,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小命都快保不住了,还想找我报仇?你凭什么?”

成彦铮眼睁睁地看着我,眸子里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

我歪着头看他,说,“你要真的有本事,就好好活下去,以后堂堂正正地来找我报仇!”

仇恨,有时候也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我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心想,如果没有遇见我,此时此刻的他会不会好过一点?被喜欢的人背叛和失去一切的感觉,究竟哪个比较痛呢?

其实我与成彦铮之间的事情,完全是临时起意。

当初我混进成家寨做个侍女,只是为了熟悉成家寨地形,了解他们的武功路数和人员部署,并没有刻意想要吸引这位少主的注意。

哪知他后来竟然对我青睐有加,对我好,对我笑……直到最后一刻还在想着如何护着我逃走。

“报仇?可是恐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我冷笑着说,“明天宗主就会召见你,如果你表现的不好,他就会将你处死,即使不死,你也只是个阶下囚。而我呢?我很快就是葬雪楼楼主,权倾天下,你凭什么跟我斗?凭什么来报仇?”

成彦铮紧紧抓住铁栏,摇晃着说,“秦双影,你放心,我一定会活下去,一定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

“嗯,很好。态度很端正。”我点点头,说,“不过众所周知,我们的成大少爷,一向是只会说不会做的了。”我扬起下巴,不屑地说,“你先用脑子想想怎么在宗主眼皮底下活命,然后再来跟我说报仇的事吧。你弄伤了他的宝贝女儿,他可是很记仇的。更重要的是,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他是绝对不会留下的。”

“月师兄,我们走吧。看到他这幅失落的样子,我也就安心了。”没等成彦铮再说什么,我已经转身离去,红泥小炉还在嘶嘶地冒着气,月师兄跟在我身后,一路默默地没有说话。

走出很远,月师兄忽然悠悠地说,“你这是故意在用激将法吗?何必呢。这种无谓的善心会害了你的。双影,从小到大,除了面对李洹歌,你一直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我明白。其实我做都做了,何必再装出一幅内疚忏悔的样子?还真是失败啊。”我站在转角处,靠着墙壁站着,说,“对于感情,我一直是个失败者,所以我也没想过要利用。——我只是后悔,不应该与成彦铮有什么瓜葛。”

月师兄顿了顿,说,“昨夜,紫薇城里有东瀛忍者潜入的事情,相信宗主已经知道了。成彦铮能不能活命,就看他有没有慧根了。”

从小到大,月师兄一直很善解人意,长大之后更是好像能看穿人心似的,仔细想想甚至有些可怕。我说,“不过,成彦铮自小就身子弱,成家祖传的秘术只学会了不到三成,而且他也不傻,也知道他真正的仇家是宗主而不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恨我而屈就于宗主……”

所以,我希望他再恨我一点。

我故意激怒成彦铮,就是希望能激起他活下去的斗志,不要破罐子破摔意气用事,跟宗主闹僵就没有活路了。我希望他能想清楚自己所处的形势,懂得用成家的家传秘术来交换宗主的赏识——那也是他现在唯一的利用价值。

而且昨夜潜入东瀛忍者的事情,对固若金汤的紫薇城来说也的确是个很大的威胁。要想了解他们的武功路数,最好就是从同为东瀛忍术流派演变过来的成家寨秘术上面入手。

——月师兄总是这么明白我的想法,一句话都不用多说。

“那座红泥小炉,我会让人继续摆在那里的。你放心吧。”月师兄陪我走出隐雾楼,此时已是正午,可是雪山之巅依然寒气逼人,他说,“双影,你别光想着别人,也要多想想自己。宗主是何等样人,你一路护着成彦铮,他会看不出来吗?如果为了这个人而失去宗主的信任,值得吗?”

“从前的我争强好胜,很希望得到宗主的器重,建功立业。也曾经很想成为葬雪楼楼主,与你和李洹歌这两大公子齐名。”我说,“可是这一次,我执行完任务重回紫薇城,忽然发觉这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我想要什么,好像忽然间连自己也不清楚了。”我说的是心里话,望着这个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忽然间有些迷惘。

这时,一簇明媚的黄色闪现在我眼底,月师兄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支黄色别亦难,递给我,说,“很多时候,人活着不一定要有目标。顺其自然不是更好吗?”

我伸手接过,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月师兄低头看我,乌黑的长发垂在肩头,他望一眼我手中的别亦难,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有时候,做人简单一点,也许就会快乐一点。”

“月师兄……看不出来,你有这么多道理,出口成章,不愧是小时候‘经学’学得最好的人啊。”我笑着说,一阵风吹来,扬起我和他的衣角,我将那朵别亦难扯成花瓣,扔在风里,说,“只是人生在世,随波逐流,往往是知易行难。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话音渐落,如那黄色花瓣一般,片片散落在洁白雪面上,被风卷起来,轻轻打着转。月师兄轻叹一声,说,“岁月繁苦,人事无常,可是渺渺众生,又有什么办法?”一丝迷惘和无奈,瞬间闪过他的眼底。

刹那间,我忽然有些迷惑,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的月师兄,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叹呢?月师兄的表情却转瞬间恢复如常,绝美而平静,像春夜繁星照耀下的一汪湖水。

翼轸轩建在山下,这里的枫叶四季如火,可比隐雾楼暖和多了。

我过去的时候,彤小姐正坐在中庭饮茶,看见我忙起身迎过来,说,“影师姐,你来了。”

我说,“彤小姐,不知你差人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彤小姐脸上闪过一丝羞涩之色,招呼我坐下,说,“来,先喝杯茶吧,是上好的龙井,味道很好的。”

我沿着石桌坐下,这茶倒的确是很香,腾起一阵青烟袅袅,彤小姐的脸看起来朦朦胧胧的有些忧郁,她说,“母亲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我从小跟着父亲长大,又是独女,没有姐妹,有点心事也不知该跟谁去说……影师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仍然是在紫薇城里唯一可以依赖的师姐……这就是你昨日问我的,我想念你的原因。”

我拈着那小巧的青花瓷茶杯,轻轻转着,道,“那么,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呢?”

“昨天你看到洹歌师兄跟我在一起……其实不是那样的,只是我受了惊吓,他怕我闷,过来陪陪我而已……”彤小姐脸颊微微发红,说,“我们之间……”

“你没必要跟我解释的。”我打断她,想了想,说,“虽然你跟月师兄已经订了婚,可是毕竟还没有行礼。男未婚,女未嫁,你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

彤小姐的脸色更红了,垂下头说,“我……我没有对不起月师兄……”

其实我这样说,倒不是为了李洹歌,而是觉得月师兄被蒙在鼓里,地位岌岌可危,有些替他打抱不平而已。

“我知道。”我和颜悦色地说,“你是个好女孩,月师兄又那么优秀,你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的。”说完我喝一口龙井,看着她眼中露出为难的神色,只听见她说,“其实,我不好,一点儿都不好……我很贪心,我好像忽然间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我怔了怔,看着她没有说话。

彤小姐咬咬牙,说,“其实从小到大,月师兄和洹歌师兄都对我很好……我也没想过长大以后要如何选择……一年前,父亲将我们四个分别指婚,并且派你和洹歌师兄出城去执行任务,双双离开了紫薇城。我想父亲为我安排的总是最好的,自然而然就与月师兄走到了一起……”她抬头看我,微暗的天色下面若桃花,她说,“可是现在,你跟洹歌师兄解除了婚约……他也待我比从前更好了……”

这些话,一字一句落在我耳朵里,听起来是不怎么舒服,却也不再难受。只是,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他们的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要是换做从前,我可能直接站起来就走了,可是现在,我只是静静地坐在这里,没有说话。

“我是不是好坏?也好贪心?影师姐,我也很讨厌三心二意的人,可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彤小姐苦恼的样子看起来楚楚可怜,她说,“影师姐,如果你是我,你会如何选择?”

如果我是你……可是我怎么会是你呢?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幸运,得到紫薇城里两位名公子的青睐。我没有超凡的美貌,柔弱的性格,和权倾天下的父亲。其实在内心深处,我大概一直都很嫉妒彤小姐的吧。只是一直都不肯承认,不肯承认她的确比我更可爱。

然而现在我终于明白,嫉妒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只能加重痛苦而已。也将过去的一切,都看得很淡了。

“这是终身大事,没人可以代替你做选择的。”我耐心地说,“只是要尽快,不要拖,否则你不但会伤害他们,也会伤害你自己。”说完我站起身,将杯中龙井一饮而尽,说,“感情上的事,我本身就很失败,也没什么能再告诉你的了。好自为之吧。”说完我转身要走。彤小姐一把拉住我的袖子,说,“影师姐,谢谢你。”

“不用谢。”我说,“只是,以后这种事,还是不要再讲给我听了。我不是一个好姐姐,也不是一个好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