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引起轩然大波,参政会质问粮食部长,还有什么政府的惩戒委员会开会弹劾呀,闹得满城风雨,就像一场闹剧,一幕一幕演个不完。最后到底以粮食部长引咎辞职,我们那位局长撤职查办了事。
至于我呢?不是有好处兑现了吗?不是从为五斗米折腰上升到为五石米折腰吗?你们真要想得那么天真,你们的脑袋瓜子就是无可救药了。我当时就没有那么想过。我只想,我才从狼嘴里出来,又跳进了虎口,能活着逃出来,就算幸运。果然,当他们从我身上榨取到一切有利于他们进行斗争的材料,再也没有油水可榨了,而他们的官司打赢,粮食部长的肥缺抓到他们的手里去了。富国公司从此官商一体,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了。我的存在对于他们是无足轻重的,甚至是不可忍受的时刻快来了,于是在我面前又出现了老会计。
老会计又来看我来了。他,看样子是高升了,一看他那高贵的头的朝天的角度,走动起来他那两肩摇动的幅度,他那两袖生风的烈度和他那两脚的跨度,就可以知道。甚至说话的声音也似乎随同他的高升而变调了,从重浊的低音变成高八度了。他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说:“恭喜你完成了伟大的历史使命,该你高升了。”
我一听“高升”二字,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是该我滚蛋的时候了。我乐得这样。
他走的时候还回头向我警告:“向你进一句忠言:有人对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要说留在这个城市了,就是留在这个公馆里,也不一定保险,你还是隐姓埋名,远走高飞的好。”
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不能忘记血的教训。死亡每天都在阴暗的角落里向我窥视。我不愿意忽然变成轰动一时的新闻材料:某某人自行失足落水呀,或者某人自行撞到别人的枪弹头上去了呀,以及各种20世纪摩登的奇怪死法——这种怪事在我们党国的报纸上是司空见惯的。因此在某一天清晨,我不辞而别,从公馆逃走了,也许这正是他们希望的。
从此我就隐姓埋名,流落到这个冷衙门里来了。可惜我除开做报销会计,把我的双手双脚的积极性都发挥起来,并且把半条街的商号都开在我的抽屉里这样一点本事外,别的什么也不会。在这里还是天天干报销的工作,但愿我不会某一天连自己也报销了。
谁知道呢?这世道!
盗官记
巴陵野老
峨眉山人摆了一个发生在县衙门里的故事,我也来摆一个发生在县衙门里的故事吧。你们要问这个故事发生在哪个县衙门里,我可只能回答一句:反正不是发生在我们这个县衙门里。我们这个县即使称不得模范县,可是绅粮们给县衙门送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之类的金字大匾在闪闪发光,我们的县太爷即使算不得清官,也还没有因为劣迹昭著而撤职查办。在我们这个县衙门里,哪里会发生这样荒唐的事呢?而且我们这些人都是靠着这个衙门过日子的,虽说吃得不很饱,可是也没有哪一个饿死,甚至还能得闲到这里来坐冷板凳,喝冷茶,摆龙门阵,这也可算是乱世中的桃源生活了。即使在我们县衙门里,眼见发生过什么三长两短的事,也应该强打起精神来做一个惩恶扬善的君子才对头嘛。总之,这个故事并不是发生在我们这个县衙门里,这一点是非得赶紧发个声明不可的。——巴陵野老诚惶诚恐地发表了他的严正声明,才开始摆起他的龙门阵来。
巴陵野老在我们这个冷板凳会里假如不是最老的老人,总可以在敬老会上坐第二把交椅。已经无法说他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因为他的头发已经经历过由黑到花白、到全白、到完全脱落的过程。但是也不能说他是一个龙钟老人。头发是没有了,可是在那发光的头顶上还泛着微红;在白眉毛的下面还眨巴着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那脸是清瘦的,但是还红光满面。他那一口洁白坚实的牙齿,使他没有一般老人那样牙齿脱落、两颊凹陷的老态。他的身体也还可以叫做结实,长年四季没有见他背过药罐,甚至伤风咳嗽也很少见。问起他的年纪来,他是最不愿意回答的。人家问他:“你大概到了花甲之年了吧?”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差不多。”六十岁对于他似乎是一个很忌讳的年龄,因为这是勒令退休的年龄,而“勒令退休”,就意味着敲碎饭碗,这隔“转死沟壑”也就不远了。所以有人揭他的底,说他已接近“古来稀”的高龄了,我们都竭力替他辩解:“嗐,人家连六十大寿还没有办过呢,怎么说快七十了呢?绝对没有!虽说他的头发光了,你看他那牙齿,你看他那精神,你看他吃饭喝酒的劲头,即便是五十岁的人,能比得过他吗?”
正因为这样,他在我们这个衙门里算第一个奉公唯谨的人,不论有事无事,准时上班下班,风雨无阻。能够不说的话,他绝不开口;能够不出头的事,他绝不出头。他惯常劝导我们这些有点火气、喜欢发点牢骚的科员:“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总因强出头。”他就是这样终年累月,在他已经坐了几十年的那张旧办公桌前捏着他那支秃笔,默默地和无情的岁月拼命,等待那个戴着上面写有“你又来了”几个大字的高尖尖帽子的无常二爷,有一天带着铁链来套上他,向鬼门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