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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盗官记(2)

但是,自从他参加了我们的冷板凳会以后,似乎在他的身上召唤回青春的活力,变成一个老少年了。如同上班一样,他每会必到,风雨无阻。听到大家摆一些有趣味的龙门阵时,就呵呵呵地笑起来,像喝了陈年老窖大曲酒一样,摇头晃脑,用手击节赞赏说:“这真是可以消永夜,可以延年寿啊——”把尾声拉得老长老长的。现在,他拈着了阄,不等别人催促,就自告奋勇地摆一个龙门阵。他摆起来了。

我先摆一个“引子”,我摆的正文就是从这个“引子”引出来的。

我不想说这个故事发生在哪一年。那个时候,县衙门已经改名叫县政府,大堂上坐的已经不是知事大老爷,而是县长了。但是老百姓还是照老习惯,叫那里是“有理无钱莫进来”的县衙门,还是在屁股挨打的时候,对坐在大堂上的县长叫:“大老爷,冤枉呀!”我看这些县长,和我们过去见过的县太爷也差不多。有胖胖的,有瘦瘦的,有马脸的,有牛头的,有鹰鼻的,有猴腮的,有猪拱嘴的,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而且都在挂着“光明正大”金匾的大堂上坐着,对堂下惶恐跪着的老百姓吆喝,发威风,打板子;一样在后花园的客厅里和“说客”斤斤计较,数银元,称金条。当然,也总是一样坐不长久,多则一年,少则三月,就囊括席卷,扫地以尽地走了。为什么?因为他的“官限”已经到了,新的老爷已经动身,就要上任来了。你看各机关、法团、士绅、商贾以及像我们这些坐冷板凳的科员,一面在忙着给就要卸任的老爷送万民伞、立德政碑;一面又在河坝码头边搭彩棚、铺红垫,锣鼓、鞭炮也齐备了,准备迎接新上任的县大老爷了。

这一回来的县大老爷姓甚名谁,我们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反正拿着有省政府大红官印的县长委任状,就算数。我们这个县在江边,通轮船,每次县大老爷到任都是坐轮船来的。

“呜——”,轮船的汽笛叫了,打了慢车,停在河心。因为没有囤船可靠,只好派几条跑得飞快的木舢板船靠上轮船边去迎接。舢板靠好,新来的老爷和他的家眷,还有绝不可少的秘书师爷和会计主任等等随从人员,一齐下船。

“扑通!”出了事了。不知道是这位新来的老爷年事已高呢,还是看着岸上人头攒挤,披红戴绿,锣鼓齐鸣,鞭炮响连天,因而过于兴奋了,在他老人家从轮船舷梯跨到不住颠簸着的舢板船上时,踩虚了脚,于是,“扑通”一声,掉进大江里,而且卷进轮船肚子下的恶浪里去,无影无踪了。

事出意外,这怎么办?照说应该下船给落水的新老爷办丧事才对。但是,那跟来的会计主任却机灵得很。他当机立断,马上在船上和跟老爷来的太太以及秘书师爷研究了一下,拿出办法来。于是,太太擦干了自己的眼泪,把老爷的委任状拿出来交给会计主任,会计主任又把委任状转给秘书师爷拿着,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仍旧那么沉着地、兴高采烈地以秘书师爷带头,太太抱着一个小娃娃紧跟着,后面是会计主任以及跟班,鱼贯地下到舢板船上,划向挤着欢迎人群的码头边,上了岸了。

到了欢迎彩棚里,秘书师爷把委任状亮出来给卸任县太爷以及地方机关、法团的首脑和绅粮们过目,并且自我介绍起来:“鄙人就是王家宾。”——王家宾就是写在那张委任状上的新县长的名字。于是大家和新来的老爷或者拱手,或者握手,表示恭喜,敬扫尘酒,然后就坐上四人抬的大轿,推推涌涌,到县衙门里接事去了。

有人问:“刚才下船的时候,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了?”

会计主任以不当一回事的神气马上回答:“哦,刚才下船的时候,我们带的一个跟班,抢先下船,不幸落水淹死了。”

“哦。”原来是这样,一个跟班落水了,这当然是无关大局的。于是新来的王家宾大老爷照常上任;在机关、士绅的欢迎会上照常发表自己的施政演说;在后衙门照常安排好自己的家眷,晚上安歇了;并且第二天早上起来,照常坐上大堂,问案子,照常打老百姓的板子;照常克扣公款,敲诈勒索,刮起地皮来。

只有一点不大照常,就是这位新来的王大老爷刮起地皮来特别的狠毒,硬是像饿虎下山,饥不择食,什么钱都要,什么人的钱都要,简直不顾自己的官声,不想要万民伞,不想立德政碑,只想几个月之后,卷起鼓鼓的宦囊,逃之夭夭了。这个“不照常”,就引起地方的大绅粮户以及专门干“包打听”和喜欢搬弄是非的人们的注意。不到三个月,在衙门内外,离奇的谣言像长了翅膀,到处传开了。起初是唧唧喳喳的,慢慢就沸沸扬扬地传开了,还伴随着一些有损新老爷官声的议论,以至于在衙门口竟然发现有入暗地里贴出了“快邮代电”这样的传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