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跌倒在地板上。呜咽起来,但冰冷、寂静的房间是不可能作出任何回应的。
公园里,一只白色的小鸟盘旋于树间;一个女孩坐在轮椅上,沿步行道前行。这一切,查尔斯都看在了眼里。小鸟俯冲下来,落在草地上休息;女孩则驾着轮椅平缓地行进在树影斑驳的步行道上。她那辆折叠式的金属轮椅如同装上了马达,因为它载着她行进得如此平稳、流畅!女孩停了下来,看着池塘里一只只鸭子游来游去。就在她再一次转动轮椅的当儿,查尔斯腾地站了起来,跑过草地,喊道:“我可以推你吗?”草地上的那只小鸟倏地飞上了树梢。
多数时间里,是他在谈这说那,似乎生怕一停下来女孩子就会让他走开。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显露出她因坐在轮椅上而孤独无助,而他也知道女孩对他的帮助并不领情。他问起她致残的原因。“我十二岁时,发生了一次交通事故。”艾米解释说,“当时我在汽车后座,给我的小弟弟读书。突然,我的母亲尖叫一声,狂乱中避开了横插前方的那辆卡车。我在医院醒来的时候,门外的母亲又尖叫了一声。我永远不能走路了。”
“够你姐弟俩受的了。你弟弟怎么样?”
“他比我好点儿,至少他比我先出院。这事过了很长时间我们才接受并适应下来。”
他们一起吃了午饭。要不是女孩子能熟练照顾自己的话,他会感到很难堪的。倒是他似乎笨手笨脚的,撞上了一张桌子,而她却自如地驶出过道。
“有人跟你一起住吧?”第二天他问道。他特地约她再一次见面。
“就我自己一人住,”她回答。他感到胃部翻腾,忧虑陡生:与其说料到了她孤独无助,倒不如说想到了自己形单影只。
他开始喜欢这种感觉:握紧轮椅那副白色把手,行走于两只镶了白边的金属轮子中间。渐渐地,他更熟悉的是她头部后面微微飘起的波浪发,而不是她的眼和嘴。轮椅移来移去,真是神奇。他喜欢那种把持的感觉,而且只需轻轻一用力,便动了起来。有一次,他对着她身后的波浪发说,“我希望我是你生命中惟一推轮椅的人。”但,她只是微微一笑。从她的眼中看不出赞同或反对。他抬起头,看到一只白色的小鸟跟随在他们后面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
六月里的一天,她为他做了晚饭。她坐在轮椅上有能力做成所有的事情,他期望她会因此而引以自豪。谁曾想,她根本没把这一切当回事儿,却认为坐着轮椅干这干那理所当然。对此,他隐约有点儿失望。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拿起盐瓶,放到一个稍高一点的、不再使用的橱柜的架子上,然后等待她的求助。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稍后,在他洋洋自得之际,她的眼神却令他大为震惊。他当时感到好像在玩扑克,一不留神把底牌亮给了对手。为了使她忘记他的所作所为,他跟她讲起了公园里的那只白色的小鸟。
“我也看见了,”她说。“我曾经读过一首诗,是关于一只白色小鸟的。它飞到一户人家的窗台上歇息,房内的女主人开始投出食物喂它。很快地,女主人迷上小鸟,但那是一种不般配的爱。小鸟每天飞到窗台上时,她就投食喂。爱情结束之际,白色的小鸟再也没有返回。但是这位妇女数年以来还是一如既往,每天投出面包屑,却不见小鸟归来,惟有风儿将碎屑卷走。”
七月里,他频繁带她去划船。每次她都准备一顿野餐用的午饭,他来撑帆掌舵。划船活动中,她感到最不便利的地方是自己被装上、卸下,她称之为“货物搬运”。然而,对查尔斯来说,那似乎是活动的最精彩部分:把她推到码头的尽头,从轮椅上将她搬起,掌握好平衡,再把她放入船中。然后折叠起轮椅,侧放到甲板上。对此,查尔斯乐此不疲:在开始的几次划船活动中,被无助地放置到她无法自主活动的地方,她明显地感到不自在。她也想到了:要是船翻了,自己不会游泳怎么办?不可思议的是,查尔斯已经习惯了扮演船长这个角色,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不适。她注意到,他是多么热衷于控制别人,这使她又有了孤独无助的感觉。八月初的一天,当他柔软的棕发上歪戴着一顶崭新的船长帽来喊她时,她拒绝前往,因为一想到又要在漂浮于水面的木头座位上待一天,她就反感。
她说,他们可以出去散散步。那样,她可用自己的两只胳膊自由移动,而他可以走在旁边。他最终同意了,但他的不悦随着迈出的每一步而增加,因为他不愿扮演这个角色。
“何不让你的双臂歇歇,我来推你?”
“不行啦。”
“你的胳膊会疼的,况且我已经帮你推了三个月了。”
“你到来之前,我驾轮椅已有十二个年头了。再这样下去,我甚至怀疑我的胳膊会忘记怎样转动轮子了。”
“但是。你自己移动,而我在旁边走,我不喜欢。”
“难道你认为我喜欢在过去两个月里,每个周末都无助地坐在你的船上吗?”
听了这话,他吃惊不小,无言以对。最后,他轻声说,“我从未意识到一点,艾米。你一直坐在轮椅中,所以我想你从来也不会介意坐到船上的。那不是一码事吗?”
“那可不是一码事。在这辆轮椅里,我可自由移动。需要去哪儿,我就能去哪儿。那艘船却困住了我,我什么事也做不了。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掉出船外,甚至连自己我也救不了。”
“但我不是在那儿吗?难道你认为我救不了你,帮不了你走路,或者做不了你想做的事吗?”
“不,我没那么想。但查尔斯,重点是,我花费了十二年时间学会自己照料自己。我甚至住在一座离家数英里远的城市里,以便于自己做事情,不依靠别人。把我放进那艘船里不亚于从我身上夺走我所赢得的一切。难道你看不出我为什么反对坐船吗?我不想让任何人怜悯我,甚至你也不行。”
他们继续沿着小路行进,默不作声。他的情感却在内心翻腾,最后变得无法控制了:“艾米,我需要你来依靠我。我需要你的依靠。”紧接着,好像要加强他的愿望似的,他操起那双熟悉的把手,推着她走了起来,速度快得连她的双手都无法把住轮子而搭在膝盖上。她脑后的波浪发显示不出她眼中的愤怒,那也无妨,因为他永远不会明白她为什么会愤怒。
第二天早晨,他打电话,她不接,但下午邮件中有一封信。从信封他看出是艾米寄来的。字迹并不漂亮,但毫无疑问是她写的。
里面只有一张卡片,她在卡片上写道:
如果你极其渴望得到什么
你必须让它来去自由
如果它回到你身边
它是你的
如果它一去不返
你无论如何也得不到
他跑出自己的住处,不愿意去相信艾米已经离家远走。在跑向艾米住所的途中,他耳边不断响起一个声音:“你必须让它来去自由。你必须让它来去自由。”
她的住处空空荡荡,在夜晚的某个时候,她自己打点行装,独自离开了。每个房间都没了生气。他跌倒在地板上。呜咽起来,但冰冷、寂静的房间是不可能作出任何回应的。
直到八月中旬,艾米还是杳无音信。他经常躺在床上,把她的信放到胸部,数着天花板上细小的缝隙;他经常去那个公园,但竭力回避那只白色的小鸟。有时候,他在那儿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坐在树下任风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在户外,没有注意到在他的周围生活还在继续。
九月份到了。就在九月即将结束的时候,他总算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他很熟悉。笔迹并不漂亮,但毫无疑问是她写的,信封上盖着很远的一个城市的邮戳。他撕开信封,第一个念头就是:里面是空的。然后,他注意到书桌上有一根白色的羽毛,是从信封里掉下来的。这时,在他的脑海中,一只白色的小鸟扑动着翅膀,凌空飞起,一根羽毛掉落下来。若不是飞走时落下的那根羽毛,没有谁会知道那只白色的小鸟曾经来过。因此,艾米不会回来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松开那根羽毛,任其飘落。(琼·吉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