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屁股上挨了重重的一脚。我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大亮。一个警察站在我的面前,他瞧了瞧我从胃里翻腾出来的污秽物,啐了一口,问道:“喝醉了?”
我神情呆滞地点了点头。
警察询问了一下我的身份,说:“刚才对面卖水果的老太太打电话报案,说这里死了个人,让我们来看看。”
我赶紧伸手捏了一把自己的鼻子,挺疼,我还没有死。假如我就这样死了,太阳依旧,白云依旧,而我却变成了一具僵尸,就会永远地躺在厚厚的泥土之下,一切都随着生命的终结而终结。
啊,死亡,真是太可怕了!一种巨大的恐惧使我从朦胧中完全清醒过来。我的心简直冷得发抖。
“我还活着。”我呼吸了一口初冬的寒风,懒洋洋他说:“不过,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警察挥挥手道:“活着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大家不都活着吗?快走吧,该干啥干啥去对,该干啥干啥去!”我猛地觉得警察的话很有道理。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大踏步地踏上了新的旅程。
下雪的时候,我进入华东地区。北风肆虐地呼啸着,气温格外的低,而我又没有足够的冬衣御寒。我的手脚起了冻疮,奇痒难耐,让人感觉怪不舒服。最要命的是,此刻我已经没有一分钱,沿途又找不到任何事情做。虽然一路上有许多单位和个人为我提供食宿方便,但这终归是令人不安的。路越发地艰难了!
在途经一个县城时,我听到了一阵悠扬的钟声,那是福音堂的钟声响了。
我走进福音堂。然而,我并不是要去接受福音的一只是想在里面找张有靠背的椅子,舒舒服服地打个吨儿。
福音堂是座普通的简陋平房,跟我在电影里看到的教堂有天壤之别。虽然如此,我还是感到了一种肃穆。凝重的气氛。一阵阵韵律轻柔的圣乐袅袅袭来,令人感到了某种莫可名状的庄严与圣洁。
这时,一位身穿黑袍的牧师登台宣布:“全体起立,唱赞美诗第××首。”顿时,数百名情徒齐刷刷站起来,和着曲调缓缓放声吟唱:“主啊,万物的主,祈求你用鲜血来洗净世间的一切污秽……”我自恃是局外人,无动于衷地安然坐着。突然,我的胳膊被轻轻地戳了一下,我下意识地站起,惶惊地恩忖着:也许自己的不恭有亵读神灵之嫌。我瞥了瞥戳我的人——一位年轻姑娘。她站在我身边,手里捧着一本《圣经》,深情地吟唱着。在这种气氛感染下,我随手从行囊中取出一本书,佯装如信徒们人手一册的《圣经》,模仿着天国里的兄弟姐妹哼唱起来。我觉得不免有点滑稽,哎,真荒唐,早知会陷入这般境地,又何必来此受“洋”罪呢?
随着一阵“阿门”声,人们重新落座。
接着,牧师又宣讲一通,礼拜就结束了。
这时,我不时失机地赞美了身边的年轻姑娘一句:“你像一个天使。”
姑娘的脸升起一朵红云,但她立刻用低沉而严厉的声音警告我:“注意点,这是教堂厂。”
看到她一副认真的模样,我笑笑,说:“对不起。请问,阿门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信徒?”
“不是。我第一次来教堂。”
于是,年轻姑娘告诉我说:“阿门就是诚心诚意的意思。”
“你看见过上帝吗?”我故意难为她。
她膘了我一眼,认真他说:“凡人是看不见上帝的,但上帝能看到世间的一切。”
“你信奉上帝的动机是什么呢?”我有些迷惑地问。
“拯救人的灵魂,人都是有罪的。”她回答得干脆利落。
所有的人都走光了。这时牧师来到我们身边。
“这位弟兄不是本地人吧?”牧师亲切地询问我。
“不是,我从湖南来。”
“那里信主的人多吗?”
“不知道。我第一次到教堂。”
“你愿意接受福音吗?”牧师用一种爱怜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走的时候,牧师送了我一本《圣经》,井希望我能常常地诵读它。
外面寒凤凛冽。年轻姑娘见我冷得发抖,就关切地间我为什么不多穿点衣服?我很不好意思地向她道出了我的困境。
“罪过!”姑娘张口说了一句令我莫名其妙的话。
姑娘把我带到一所中学,她是这所中学的英语教师,这让我感到很惊讶。姑娘还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黄金花。
我头一次只身一人进入一个陌生姑娘的房间,我感到了一种被人信任的温情,但同时也有一种局促和不安。
她翻箱倒柜地找了许久,最后翻出一件不算太新的短棉衣,让我试试看能不能穿,我穿上后,感觉小了些,但还凑合。
“送给你了,这是上帝的旨意。”她笑道。她但然地站在我面前,眼睛里流露出女人特有的温柔和怜悯。
后来,我和黄金花成了要好的朋友。旅途中我们通了好些信,谈得最多的是有关上帝的话题。她说她每天都在为我祈祷,并希望我能尽快信奉那稣,但是我对上帝始终将信将疑,随着我的脚步的延伸,这段由上帝缔结的友谊也就渐渐地中断了。
阿门!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到了1986年春节了。
这一天是大年三十。北风在江淮大地上呼啸着,卷起铺天盖地的大雪。
黄昏时,我途经一个小镇。一个漂泊远方的游子,既无家可归,又无钱住旅店,到哪儿去寻找落脚的窝儿呢?
我想到了镇公所。
整个院落冷清清的,似乎没有一个人。干部们都回家过年了吧?
正在这时,却从一间房子里闪出一个小伙子来,他看到我,有些诧异,便走过来询问,我拿出那张可以证明我身份的小报给他看,并希望他能够为我提供一处住宿,小伙子笑道:“没问题,今晚我值夜班,你就住我隔壁的招待室吧。”
小伙子刚领我来到招待室,就被一个人叫出去了。听口气,好像是该镇的最高长官。因为一墙之隔,值班室的话听得很清楚。
“那个人是干啥的?”
“一个旅行的,报纸上都登了。”
“过年,要注意安全,不能随随便便地让外人在这几住宿。”
“人家都已经住下了,怎好……”
“那也不行,出了事你负得起责?”
我觉得委屈,正背上行囊要走,小伙子进来了。他一见这场面,知道我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于是,他显得非常歉意地对我说:“对不起,我……”
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声音有些硬咽他说了旬:“谢谢你厂便一头扎进茫茫的雪夜中。
我背着破;日的行囊,在小镇的周围徘徊着,希望能找到个遮挡风雪的地方。整天的赶路,汗水浸透了内衣,寒风一吹,浑身冰凉,两只脚更冻得像针扎一样疼。我总算发现了一口小砖窑,便迫不及待地钻进去。走进窑里,才知道并不坏。窑里的火旺旺的,使人感觉很温暖。我跑到外面拿了几张盖砖的草垫子,决定在这里住上一夜。
我从行囊里搜出一个硬梆梆的白馍,一口啃出几个白道儿。这个馍此刻在我看来是如此的珍贵,贵重得今我都不忍心把它一下子吃光。这可是大年夜的口福呀!馍还是吃光了,我又跑到外面捧了一口雪吃,然后和衣躺在草垫子上,将身子紧贴窑壁,充分感受窑火透过来的温暖。
我觉得嘴巴里还缺少一点什么东西,于是,又在口袋里乱摸,竟摸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来。
“丽华牌”,8分钱一包。这真是太令人振奋了!不管怎么样,都是香烟,对我来说几乎和粮食同等重要。
远处,传来一阵阵喜庆的炮竹声,隐隐约约地,竟使我感到一种寂寞。在这亲友团聚。万家欢庆的节日里,天涯的旅愁,人间的冷暖,开始像两条长蛇似的,偷偷地钻进我的心灵。
年,对于一个漂泊者来说,如云如烟,所能拥有的,只是萧瑟冷清的北风和淡淡浓浓的乡愁,一切都仿佛给难以言诉的寂寞吞噬了。
后半夜,可能是受寒发起烧来,我被干渴的醒了。窑外面,北风越刮越猛,没有叶子的树枝被摇曳得哗哗作响。除此之外,一切都寂静得使人以为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感到一阵晕眩。晕眩的感觉很奇怪,它不但不使人昏迷,反而会使人清醒。我的脑子里闪着许多念头,只是有些理不清,身子也不能动弹。
我多么盼望能有一个人替我倒一口水喝,可是没有。我必须忍耐。忍耐是一种力量。在这口破旧的砖窑里,我忍受着寒冷、饥饿和病魔,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被自己的耐力所感动,我惊奇地发现:我居然站了起来!
风雪仍然在抖着淫威。
我背起行羹,踏着白皑皑的雪地——我要走过这寂寞的一年,走过这漫长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