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这位同志说哪去了,吃碗饭还能向你要钱么?只是家里穷,没啥子招待。”女人说着便拉开门,将我们让到屋里。
女人先将油灯搁在桌子上,然后,动作麻利地为我们倒上茶水,又从厨房里端出酸菜和霉豆腐,接着,盛来两大碗玉米糊。
“实在对不住,咱山里人就吃这个。”女人显得极为抱歉。
丁子端着碗,一边喝,一边说:“你们这儿的生活挺苦呀!”
女人说:“没法子呢,咱这常闹灾害,再说,又不通车,有啥子东西也换不来钱。”
丁子的小眼睛骨碌了二阵,忽然问道:“你家可有银元换?”
这臭小子,要饭吃也忘不了他的鬼生意。我怕引起误会,赶紧用手碰了他一下,对女人说。
“这位同志以前在学校是读考古的,喜欢收集一些古玩来研究。你可别在意呀。”话一出口,我为自己竟有如此惊人的撒谎能力而感到瞠目。
女人仍然笑着说:“不打紧的,只是咱家役那东西。听说,先前有人来咱村收去不少呢。”
丁子小眼睛一亮,忙间:“真的吗?”
我怕他再说下去会露出马脚来,便阻止道:
“别叩嗦了,快吃饭吧。吃饱了好动身。”
丁子终于不说话了。他大口大口地扒饭,很快,一大碗玉米糊就见了底。
“我……还想吃。”丁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看我,又看看女人。
“吃吧,吃吧,虽没啥子好东西,但饭还是足够的。”女人显得很高兴,又动作麻利地盛来满满一碗玉米糊。
女人又从坛子里捞出一碗咸菜,然后就和3个孩子远远地站着,用含笑的目光望着我们。
吃完饭,丁子从口袋里掏出5元钱,放在桌上,对女人说:
“这是付的饭钱。”
女人见状,慌忙奔过来,从桌上抓起钱,使劲往丁子手里塞,嘴里连声说着:“使不得!使不得!”
“在群众家里吃饭,一定要付钱的,有文件规定。”丁子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
女人更是慌了,咂着嘴巴:“那也使不得,你们大老远来,吃碗饭算啥呀!”说罢,硬是把钱塞回给丁子。
吃饱喝足,体力得到了恢复,便决定重新上路。
女人举着油灯,将我们送到路口,再次抱歉道:“实在对不住,家里真的不便留宿。”
走出村庄,通过月光照着的空地,我们又钻进了阴暗的灌木林。这时,我们这一对陌生的旅伴已是很亲热地有说有笑,并肩而行,谁也不再担心对方会从背后来掐自己的脖子了。
来到公路,果然经过一个集镇。丁子打着哈欠,说:“住一宿吧。”
“天都快亮了,何必再花钱呢厂
丁子想了想,说声:“也是。”
皎洁的月亮,为我们两个急急忙忙赶路的夜行人送来了光明。虽然如此,我的脚却有点吃不消了。脚板磨起了泡,腿肚子胀得又酸又疼。再看丁子,似乎一点事也没有,这个臭小子!
紧赶慢赶,拖着疲惫的腿进入县城的时候,天空已经放亮了。
这是一个看上去很小的县城,冷冷清清的,或许是天刚亮,行人稀少的缘故吧。
丁子告诉我,他还要乘两站火车才能到家。于是,我又陪他走了大约3里地,到火车站买了下午的车票。
“走,我们先去酒馆喝一杯,然后找个地方睡一党。”丁子大概是觉得这一趟能赚不少吧,兴奋地对我喊道。
“我可没钱的呀。”我两手一摊。
丁子不高兴地瞪我一眼,说:
“你这个人呀,心眼儿真小。谁让你掏钱了?我请你喝,你就喝得了。”
我们走进站前酒馆,要了4菜一汤,4瓶啤酒。
也稗是一宿没睡的原因,我只是迷迷糊糊地喝酒吃菜,愣是尝不出什么味道,感觉舌头是苦涩涩的。
吃到差不多的时候,丁子挎上他的黄书包,对我说要去方便一下。他问老板:
“厕所在哪里?”
“候车室。”老板一边接待其他的客人,一边伸手指了指。
我感到大困,将身子斜靠在椅子上,时而机械地抓起酒杯呷上一口啤酒。
约莫过去了半个小时,还不见丁子回来。我觉得有点奇怪,便对老板说:
“我去叫一声我的朋友。”
老板却一把将我拉住,说:
“结了帐再走吧。”
我一下子傻了。如果由我来结这笔帐,掏遍全身怕也是不够的。于是,无可奈何地又坐下来。
这时候,我酒也醒了,困倦也不知哪儿去了,只是呆呆地盼着丁子快些回来。
约莫又过去了半个小时,仍然不见丁子的影子。这时,我才猛然觉得情况有点不妙了。
“总共多少钱?”我问老板。
“20元钱。”
我掏出所有的钱。
“还差6元钱厂老板数一数钞票,鼓着眼睛说。
“没有了,在我朋友那里。”我轻声说道,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老板一把按住我的行囊,对店里的顾客大声说:
“大伙瞧呀,都啥时候了,居然还有吃饭赖帐的!”
我感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我,似乎还有人在说:“真不害臊。”
好容易镇定下来,我对老板说:
“你先把包扣着,我去拿钱。”话虽这样说,却并不是有钱可拿,只是想先摆脱窘境,再做道理。
刚出店门,我就飞一般地朝侯车室跑去。可四处找遍了,哪里有什么丁子!
我傻乎乎地坐在候车室里发愣。
这下好了,饭钱店钱都没有不说,连行李也搭进去了!
怎么办呢?还是先求人家把行李还给自己吧。这样想着,我又移动脚步,厚起脸皮来到酒馆。真是想不到,了子居然坐在酒馆里悠闲地品着茶。
我不禁又惊又气:“你这家伙,死到哪儿去了?”
他不容我再说什么,而是跑过来拉我的手,亲热他说:“走走。咱们登记旅馆去。”
“我的行李还被扣着呢!”我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甩开他。
老板将行李还给我,笑笑。
“狗日的,真势利!”丁子忿忿地骂道。
“喂,你臭嘴干净点卜老板也是一个气盛的小伙子,他不示弱地回敬道。
“怎么,想干仗?”丁子抖了抖瘦小的身子,又将块头并不大的我往前推去。
我正是气愤难当的时候,也不多加考虑,顺势就给了老板一拳。
老板招一招手,他店里的几个打工仔全涌了上来。
“算了算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有人站出来。”
“狗日的!”丁子啐了一口。
我瞧这阵势,心里也有点发怵,赶紧拉了拉丁子,知难而退。
到了外面,丁子又骂骂咧咧了一阵,这才告诉我说,他巧遇一个哥们,货已经出手了。
我瞧了瞧他,那只褪了色的黄书包不见了。
我们来到一家国营旅社,登记了一个双人间。我连脸也懒得擦一下,就一头栽到床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了子把我叫醒,说:
“拿着,这是你的钱!旅社的帐我已经结了,你好好休息。我要走了。”
我瞥了一眼放在枕边的钱,不用说,远远超过了我付帐的数目。
“干吗给我这么多?”我惊愕地问。
丁子笑着说:
“你留着用吧。我知道你是个穷光蛋,可你人不坏,挺够哥们儿的。”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说,“放心,这钱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是老子爬山流汗挣来的。”
我从床上爬起来,说:“我送送你。”
丁子摇摇头,小眼睛闪着明亮的光,说:
“不用了。从来没有人送我,我也不喜欢人送。咱们相逢一场,这是缘分,你自己多保重吧。”说罢,一转身,疾步走出门去。
我咬着嘴唇,心里涌起一股元以名状的感情。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位神秘的旅伴。
与丁子分子以后,大约走了一个多月,我来到了天下奇险第一山——华山。
我住在华阴县城一家旅馆里。这是一个3人间。另外两位客人,一位来自张家口。大约40来岁,姓黄;另一位自称姓吴,30来岁年纪,我尊他吴大哥。他们两位都带着女人,老黄的女人姓胡,我喊她胡大姐;吴大哥的女伴则是一个外国人,约十八九岁,长得很漂亮,会讲一口较为流利的中国话,她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显得异常活跃。她有一个中国名字:阿珍。与阿珍相比,吴大哥显得沉默寡言得多,他很少说话,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
这晚,大家早早睡下了,一直到次日近午,才一个一个懒洋洋地爬起床来。
我们结伴一起去游华山。吴大哥似乎对游山无多大兴趣,但阿珍却兴致甚浓。吴大哥依了她,但很勉强。
来到华山脚下,已是下午3点钟,盛夏的天热得像个大蒸笼。内行人说,上华山最好是夜里8点钟以后,理由是凉爽些。我听了不觉一笑:怕热登什么山?华山奇险,夜里能看得见什么?好没道理。
山门前,游山大军以队列行进,买票。进山。我年轻力壮,自告奋勇替同伴们挤出票来,却见他们被一个算命的老太婆缠住了。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好,不用算命。”胡大姐拉起老黄的手,返身欲走。
“那就测个字吧,看着你们上山吉利不。”老太婆紧追几步,拦在前面。
望着眼前险峻的高山,老黄犯嘀咕了:“是呀,听说华山摔死了不少人呢。”
“多少钱?”老黄终于开口问道。
“不贵不贵,3元钱。”老太婆喜笑颜开,随手在地上摊开一块写满“吉凶”字样的布条。
不想胡大姐却瞪了老黄一眼,说:“走走,有什么好算的!既然来了,管它是凶是吉,还能不上吗?”
老黄想想也是,掏出的钱收回了。
老太婆见到手的生意飞了,狠狠地瞪了胡大姐一眼,嘴里轻轻地骂了一句什么。
初上山时,爬山的路用宽大的石板铺成,坡度平缓,游人三五成群,有说有笑,显得兴致勃勃。后来石板路变成了石梯路,坡度越来越陡,人们的说笑声也就渐渐淡了下来。上山的路上,每走一段,只要有个开阔点的地方,就有当地人摆的小摊;一些陋棚里,还搭着几张床,供游人住宿。不时可以发现游人与摊主互相争吵,大概是因为价格的不合理。
再往上爬,仰头见一巨石,上面写着3个大字:回心石!我们都搞不清是什么意思,便一齐将眼光望着吴大哥,仿佛他知道似的。吴大哥冷冷地看着回心石,毫无表情他说:“山上多险途,大概是奉劝人们回心转意就此下山吧。”
果然,路越来越窄,两旁都是铁链子,这段路叫“千尺崖”。千尺崖之上,路面宽但了许多,有两个小青年在路旁摆了一个赌摊,其中一个手里拿着3张扑克牌,一张黑A,两张红K。三张扑克牌在他的手里飞快地旋转,不少游人掏钱下注,压住A就赢钱,下注多少就赢多少钱,反之就输。我们站在一旁观看,有好几次那个A看得非常真切,逗得我们跃跃欲试。这时,我看到一位50多岁的男人,毫不犹豫地掏出一把票子,压住那个A。这回没错,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大家纷纷掏钱压上去,我和老黄也各自掏出10元钱压住那个A。可是,奇怪的事出现了,当小青年亮开底牌,明明白白的一个A转变成了K!受骗的游人愤怒了,拖住那个小青年不放。小青年则迅速地将钞票往同伙手里一塞,那同伙就飞也似的消失在渐渐暗淡下来的昏幕中。玩牌的小青年抖抖身子,但然他说:“你们没看准,怪不得我。”这时,有位穿制服的警察打这走过,人们便拉住他请求公断。不料,那警察厌烦地挥挥手,说:“都是吃饱了撑的,有钱不好好过日子,跑这山上来,凑啥热闹。”玩牌的小青年趁大家不注意,一撒腿,溜了。旁边一个摆摊的农民劝众人说:“你们别自找麻烦了,前两月有个当兵的输了钱,说别人诈他,硬是拖到派出所去讲理,结果赌资被没收不说,双方还都被罚了款。”大家听了,害怕执法部门各打50大板,只好一个个自认倒霉。
吴大哥似乎没注意到这些,他站在悬崖边,像教小学生一样对阿珍说:“儒家咏诗,道家唱情,佛家念法,俗人贪财,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子夜时分,来到一个叫猢狲愁的地方。这是华山最陡的一段。说是路,其实没有路,峭壁几乎是垂直的,人们必须抓住铁链子往上爬。幸好不高,大家都爬了上去。再往前走不远,就到了东峰。
这里已经聚集了数百人。午夜的山凤,又冷又硬,冻得人们直打哆嗦。这一热一冷,体质弱的人会感冒。一个光脑袋的和尚不失时机地揽着生意,招呼人们去那个和尚们圆寂的山洞旅店住宿。我们看看离天亮已不多时了,就每人租了一件旧大衣,彼此紧捱着。
黎明时分,东峰的人越聚越多。人们你推我拥,翘首巴望。前面悬崖边上的人尽力稳身后退,后面虔虔诚诚的人都想往前冲。我忽然明白,悲剧为什么总喜欢在这样迷人的地方时有发生。
红日终于一跳一跳地升出云海。
华山日出颇有一番气势磅礴的景象。霞光万道,忽白,忽黄,忽蓝,忽红,最后,整个苍穹被点染得五彩缤纷。
阿珍的眼睛溢着动人的泪花,她在吴大哥的脸上猛地亲了一口,激动他说:“亲爱的,在太阳面前,我觉得自己是多么地渺小,不,一切都是多么地渺小,包括脚下奇险雄伟的华山。”
吴大哥似乎没有任何感触,他望了阿珍一眼,掏出一支烟默默地吸着。
“太阳不伟大吗?”我禁不住问他。
吴大哥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起来,他望望阿珍,又看看我,冷冰冰他说:
“你们都被迷惑了。太阳只是一个强盗,它不过是偷吸了江河湖海的水分和宇宙的灵光来显示自己的五颜六色罢了……”
吴大哥问我:“你到过大海吗?”
我摇了摇头。
于是,吴大哥接着说:
“人们看大海的时候,往往为大海的浪花和波涛所迷惑,而忘记了大海本身。你看现代的诗人,也是更多地赞美浪花和波涛,大海在他们的笔下反而成了附庸。”吴大哥说到这里,又用手指了一下看日出的人们,脸上露出一种轻蔑的神情,他继续说道,“这些人从昨天夜里就等着看日出,现在太阳出来了,可他们却忙着抢镜头,留光辉形象,等他们想到要正眼看一看日出,这团红光早已宣告了一个新的早晨。人们热爱太阳,人们崇敬太阳,人们梦想自己也做一个太阳,可是人们并不认识太阳,就像我们不认识自己一样……”
我被吴大哥的话深深地吸引了。我怀着无限的真诚望着他,说:“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朋友’一词,在人们的日常交往中使用的频率最高,可真正的朋友有几个呢?不要被‘朋友’一词的假象所迷惑,还是深刻认识你自己吧。”
他拉起阿珍,朝我和老黄点了一下头,转身便走。
老黄莫名其妙地对我说:“这个人真怪。算了,别理他了,咱们也下山吧。”
下山的路上,我问老黄:“你们是专程来华山旅游的吗?”
“可不,大雁塔、兵马涌都看过了,下一站要去龙门。少林寺。”老黄口答。
“快花2000元了,3年的积蓄呀广胡大姐幽怨地指了指老黄,说:“都是这死鬼,说是出来散散心,结果是花钱买罪受。”
“晦,一生就这么一回嘛。”老黄咧嘴笑笑。
“再有一口呀,你打死我也不来了。”胡大姐气哼哼他说道。
胡大姐的话,令我颇有感触。大凡一个人在同一个地方生活久了,总会觉得有满心无力的倦怠感,那么旅行是不是一个拓展心胸的好办法呢?回答应该是肯定的。可是,一般的旅行者,往往要像逃兵一样累死累活地挤车船,找住宿,购食物,会亲友,顾了这些便元暇享受当时的人情物景了,心胸反而受到更多的束缚。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恭维这样的旅行,更不赞赏到人所共赴的名山大川观光游览。
华山是我所到过的唯一的一座名山。在我的漂泊旅程中,我再也没有去过其它任何一座名山。我觉得,真正的旅行应该是忘却一切目的而与大自然融和在一起的。一个旅行家应是一个流浪者,经历着流浪者的欢乐。艰辛和探险,整个身心完全坠人一个忘我的物我同一的境界中,被大自然那硕大无朋的巨网所包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