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老爷子照例打着哈哈,站在船头,用竹篙“咚咚”地敲着船板,大声喊道:
“小子哎,太阳晒屁股了,起床吧!”
山里人捕鱼,跟海边人不一样。除了使用丝网外,还利用鸬鹚捕捉。鸬鹚是动物界有名的水陆空三栖动物,最为善游,是捉鱼的高手。
通常等我起床后,老爷子已在一些水域布下丝网。然后,我们便摇着桨,向另一片水域荡去。老爷子有7只鸬鹚,捕鱼前不喂食,叫它们空着肚子,很想觅食时,便用一根小绳子捆住颈脖,再把它们一个个往水里赶。鸬鹚到了水里,高兴地活动起来。老爷子和我都只穿条裤权,光着脚板,一人提一根竹篙,东一篙,西一篙,拍打着水面。鸬鹚看到了水里被惊动的鱼,就拼命追赶,非常卖力地在水里蹿来蹿去,并且潜到深深的水底,用尖长的嘴巴去叼。叼到了鱼,却因为颈脖是捆住的,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便只好浮出水面,爬到船上,卖乖地伸长脖子,向主人显示自己的功劳。待把鱼取下后,又将鸽鹤放回水里。如果发现哪只鸬鹚长久不潜入水底,就用竹篙轻轻地拍打鸬鹚,逼迫继续捕捉。
这样一直忙活到中午,网网都有收获。于是,又摇起桨,向先前布好丝网的水域荡去。
我跳到水里收网。鱼儿们见到人,就拼命地挣扎,想破网而逃,但进了网的鱼,大多是徒劳地挣扎。
“轻轻地,快一点。”老爷子站在船头,一边拉绳,一边朝我喊着。
“知道。你喊什么!”我自以为对此行当已相当熟练,见老爷子每回都这样喊,就顶撞他。
老爷子不喊了,等我将水里的网绳解开后,他一把连网带鱼拉上船,然后细心地把鱼从网里一尾一尾地摘下来。如果发现丝网破了口子,老爷子便会气哼哼地嚷道:“哎呀呀,又跑了一条鱼。”
一切收拾停当后,老爷子便将湿裤权一脱,高兴地喊一声:“洗一个澡。”然后顺着船弦往齐腰深的水里一钻,洗完后爬上船,坐在那里,一边使劲地用手搓胸脯,搓大腿,抠脚趾头缝,一边乐呵呵地喊道:“哈哈,真舒服呀!”他见到我往深水处游,就提醒我:“小子哎,当心点。”
我一个猛子扎出老远,这才重新探出头来,咧嘴笑笑:“老爷子,你不下来游游?”
老爷子往深水这边望望,不无羡慕他说:
“哈哈,真是年轻人哪。”
归途中,老爷子常常放开喉咙,发出年轻人般的高声喊唱。他的浑厚的从胸膛里发出来的声音,满江都能听得见,往往逗起江岸边洗涤的女人们的笑声。
船停泊后,便有附近村寨里的人来买鱼。卖鱼的时候,我掌秤,老爷子收钱。常来买鱼的有一位模样俊俏的姑娘,我见到他,总是有意将秤杆抬得高高的。老爷子见了,也不责怪,却逗笑我:“小子哎,生意像你这样做,就不中了。见到妹仔犯傻了吧?哈哈……”
忙乎一阵后,就由我用筐提了鱼到十多里外集上去批发给鱼贩子,批发不出去的,就自己卖。有时候生意不好,直到很晚才回来。每逢这种情况,老爷子就会为我担心:“卖不出去就算了,以后要早点回来。”对那些没卖掉的鱼,我们总是先把它们晾在舱篷顶上,吹干以后再做处理。
老爷子是一个懒散的人。他并不是每天都打鱼,更多的时候是坐舱板上闲悠悠地一边抠脚丫子,一边跟江边洗涤的女人开一些恰到好处的玩笑,女人们都嗔骂他“老不正经”。老爷子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目的,打鱼只是他赖以生存的一种手段罢了。
有天晚上,老爷子忽然破天荒地对我说:
“小子哎,你也喝一杯酒吧。”
我扒着饭,感到有点意外。老爷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慈爱。他干完一杯酒,抹了抹胡子,返身从火炉旁抓起那条半干不湿的裤权,穿上。
老爷子见我没动,就抓起酒瓶,替我斟了一杯。然后,将自己的酒杯高高举起,说:
“小子哎,干!”
“干。”
我们碰了一下杯,干完,老爷子放下杯子,抬起头来,看了我好一阵,说:
“小子哎,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呀,你若是走了,我会难过的……”
老爷子的话,我并不感到意外。他是一个豪放而又孤独的老人,这一点,我早已看到了。
我望着老爷子,吞吞吐吐他说:
“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可是……”
佬爷子摆摆手,不让我再说下去。他喝干一杯酒,笑了。笑中略微带点淡淡的忧伤。只听他说:
“你总是要走的,我怎么留得住呢!你应该走,你还年轻,要奔前途呢。”老爷子说着,又满满地倒上一杯酒,一口喝干。我知道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老爷子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
“我这辈子,就这样孤孤寂寂。胡里胡涂地过来了……,总算还能打鱼,过日子……”老爷子的话音还是明晰的,似乎并没有喝多。
我劝他说:
“你老人家多少攒几个钱吧,等以后做不动了,也好有个安排……”
老爷子听了我的话,脑壳摇得像个鱼鼓。他咂着嘴巴说:
“钱这种东西,你攒它做啥子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等到日后病了,动不得了,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死了算了。打鱼人么,风里浪里,谁知道哪天便是大限?攒钱做啥子!等阎王老子派小鬼来抓你的时候,反而多出一块心病来。”老爷子说得极其轻松,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后事担心,我不禁为他这种洒脱的人生态度感到震惊。
我沉默着,聆听老爷子继续往下说,可老爷子却又满满地为我倒了一杯酒,兴奋地喊道:
“喝酒喝酒!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
吃罢晚饭,老爷子又像往常一样,走到船头,坐在舱板上,双手抱着膝盖,眼睛睁得大大的,连眨也不眨,看着前方。
我收拾好碗筷,轻轻他说了一句:
“老爷子,睡觉吧。”
“睡不着,看看。”
“有啥好看的?”我终于忍不住地问道。
“好看的,你看不见。”老爷子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
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朝前望去。
原来,江湾的夜晚是深邃而迷人的。
江湾里亮起了一点一点的渔火。紧接着,天上的星星也一颗一颗地亮了起来,好像是被那渔火点燃了似的。
后来,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天空中装不下了,就稀稀拉拉地撤落到江面上,跟渔火交相辉映。于是,遍天遍地都是星星和渔火,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大地,天地之间混混饨饨成了一片星火海洋。
“你听得懂灯语么?”老爷子忽然问道。
“灯语?”我看了看渔火,又看了看老爷子,不觉有些茫然。
渔火一眨一眨,在江风的吹拂下轻快地跃动。有些渔火被风吹得弯下了身子,但很快又挺直了腰杆。透过渔火,我仿佛看到了人世问悲欢离合的故事。
这是灯语么?不知道。
我望着面前这位垂暮的老渔翁。现在,他一个人过着孤独的生活,彼世界遗忘在一个角落里,同时,他也遗忘了整个世界。清静,淡泊,悠闲,与世无争。数十年来,凤里浪里,他的身心已经完全与江水融汇在一起了。这大概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吧?
夜,很静。这个晚上静得出奇,仿佛使人觉得世界已经离开了自己。
我躺在舱篷里,睡不着,便倾听着外面的寂静。我侧起耳朵,极力想要听出一点声音来,但是没有。似乎所有的山,所有的树,所有的风,所有的潮声,所有的昆虫都沉沉地睡去了,只留下怕人的寂静。终于,声音来了,是老爷子断断续续地在说着话:
“好女人不多……好女人不多……”
老爷子的梦吃,勾起了我的伤感。老实说,要离开,真让我于心不忍。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平淡淡,无忧元虑。但不管怎样,我终于要走了。
这一天,我起了一个大早,看到了一个美丽的早晨。
远的山,近的树,恢复了生命的色彩,一切都显示出强大的诱惑力。朝霞伸展开了翅膀,太阳正从东边升起来。那亮晶晶的桔红色的朝霞,带着特有的绚丽的光辉,带着滴滴露珠和清新的空气,透过了飘流在江面上空的薄雾,是那么动情地亲吻着我的面颊,亲吻着湿润的山野,亲吻着养育我们的大地!
一只小鸟,发出短促的银铃般的叫声,从空中的霞光中闪过。
老爷子知道再也留不住我的时候到了,干枯的眼睛湿润了。他从舱篷里取出一叠钞票,对我说:
“小子哎,你把它带上吧!”
我瞪大着眼睛,慌了:
“不,不,我不要!”
老爷子不由分说地将钱塞到我手里,缓缓他说:
“我老了,用不着了。你还年轻,在外头会碰着许多料想不到的事情……”
我好一阵难受。我将钱放在舱板上,用一条干鱼压着,以免被江风刮跑。我觉得我很难把这笔钱揣进我的怀里,尽管我很需要它。
老爷子不再坚持,他默默地盯了我一会儿,突然说:
“小子哎,你的眼里一点凶光也没有,在外头怕是混不过人家呀。”
我愕然!琢磨着老爷子话里的意思。
这时,老爷子紧紧地握住我的双手。不、不是握着,是捧着。老爷子的两只手不住地在我的手背上来回抚摸,我感觉到他那粗糙而温暖的大手在颤抖。
我很想向他说几句保重之类的话,可刚一张口,便觉得尝到了一股眼泪的咸涩味,但很快我又觉得不能用眼泪来看老爷子,于是,我使劲地挤出一点笑容,硬着心肠离开了小船。
我想要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可是,在江湾的拐角处,我还是忍不住地回头望去。
老爷子紧握着竹篙,兀自岿然立于船头,被早晨的霞光勾勒成一尊雕像。
老爷子朝我挥了挥手,又轻轻地拨动起双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