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瑶山数日/一同茅屋隐现出来/一声“胡子大哥”/风妹/盘老大/不再摸猎枪/挖野山笋/美丽而忧伤的传说/山歌是大山的灵魂/她处女的血渗出来,染红了山地的野白花/花头巾/没育回头浓雾正在消散。
这是昨天夜里从深谷中升发出来的大雾,白茫茫的,又浓又深。
我已经在大瑶山走了好多日。我迷路了。
四周是无边的丛林。
走了一程是松林。石头和草丛;又走了一程前面还是松林、石头和草丛。这儿似乎已久无人烟了,连草丛里的蛇也不怕人,我用竹棍赶,它仍旧慢悠悠地爬行。
这日午后,转过一道青松翠柏的山脚,稍前是几株桃村,跟着一间茅屋隐现出来,一条小溪鲜蹦活跳地从茅屋前奔流而过。溪水很绿。很清,初夏金黄色的阳光在水底五颜六色的石头上晃荡。这一意外的发现,我的那分惊喜哟,简直没法用语言来形容。
茅屋的门没有关。叫了几声,元人应。我走进去,首先扑人眼帘的是墙上挂得很整齐的一排古老的猎枪和各式各样的猎刀,大概它们的历史都很久远了,有的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我在墙角处,掀开水缸盖,舀一瓢凉水,“咕嗜咕嗜”喝下去,顺咂嘴巴,舒服极了。
我取下行囊,一屁股坐到火塘边歇息,火塘里的火还微微燃着。使我顿时感到一股温暖的气息。此刻我多么希望这就是我的家呀!对了,应该找一点东西吃。长期的漂泊生活,使我有一种本能的冲动:大凡贮藏食物的地方,我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它们对我有着难以抵抗的诱惑力。
我揭开锅盖,里面满满一锅土豆,冒着迷人的腾腾热气。探头往厨柜里瞧瞧,竟有一碗焦黄焦黄的腊肉。虽然我饿极了,但腊肉却没敢动,我知道山里人家生活清苦,还是把它留给主人吧。我只是美美地抓起土豆,也不剥皮,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起来。
正当我暗自庆幸自己有口福,狼吞虎咽地吃土豆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动静。我并不在意,因为山里人热情好客,他们是不会计较我擅自闯入的。可是,紧接着响起了狗吠,这倒让我有些发慌,山里人家的狗,对待陌生人,比起它的主人来,总显得不够友好。我赶紧站起身,往门口望去,正巧,与一个姑娘打了个照面。
“啊,你是谁?”也许是太突然,姑娘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她端着猎枪警惕地盯着我。她身边的大黑狗也圆瞪双眼,虎视眈眈。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狗,它的囚条腿像柱子,舌头又宽又长,牙齿尖利而惨白。
“别……”我吓得吐出一嘴的土豆屑,急急地冲她喊道。
姑娘的眼睛里放着惊奇的光。
“我饿坏了,在山里转迷了路,吃了……你的土豆……”由于心慌意乱,我语元伦次他说着,乖乖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咯……”姑娘尖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夹着一股野性的风。她反应过来,喝住狗,将猎枪在墙上挂好,回转身时,脸上已经荡漾着动人的微笑。
我瞧着她将猎枪挂好后,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然万一扳机走火,那种味道可太让人难以享受了。
姑娘见我还傻站着,忙说:
“坐,你坐呀!”她递过一条毛巾让我擦脸,又从厨柜里端出腊肉,还倒了一碗刺鼻的烧酒,亲热他说:“你饿坏了吧?这是山猪肉,你先喝碗酒,我这就给你做饭吃。”
“我饱了,不麻烦你。”我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咯咯笑着:“你客气哟,又没啥子好招待的。”她一边淘米,一边问,“你是来探矿的吧?前些日子,我在南边山坡看到几个探矿的人,说是这儿有啥……金子?”
我尴尬地笑笑,含糊着说:“也许……真有。”
“金子是做啥用的?”她天真地望着我。
我觉得自己不该装胡涂,就老老实实地告诉她:
“对不起,你误会了。我……不是探矿的,我是……一个旅行家。”
“旅行家?”姑娘怔了怔,问,“那是干啥的?”
“就是……四海为家,到处漂泊。”我一时不知如何向她解释。
姑娘往铁锅底下塞了一把柴禾,笑盈盈地眨巴着眼睛,轻轻地问:
“你要去哪里呀?胡子大哥。”
一声“胡子大哥”令我感到万分亲切。姑娘的音色很柔美,尤其是一声“胡子大哥”更是充满了友好和信赖,我情不自禁地扬了扬头说。
“青山绿水,绿水青山。我喜欢大自然,因为山河与天地永存……”
“你说话真有意思,可你到底要去哪里呢?”姑娘忍俊不禁。
我本来想接着发表一下自己对人生的看法,但又恐怕她无法理解我的意思,于是,我耷拉下头,微微叹息一声,说:“要去很远的地方。”
“没有一个边吗?”姑娘问。
想不到她还挺会说话。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打量她:修长的身材,丰满而匀称,穿一件兽皮花背心,自制的粗布长裙齐腰紧身,勾勒出优美的线条。她微垂着头,赤着脚,漂亮的小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
米饭煮熟了。
我已经吃了许多上豆,所以吃饭时不再狼吞虎咽。我慢慢地扒着饭,心里很想跟她说话,但又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想了一下,说:
“你几岁了?”
“18岁。”
好一个妙不可言的年龄!
“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她闪动着无邪的眼睛,反问我。
我笑笑,放下碗,拿出纸笔,工工整整地写上自己的名字。
她的嘴角微微翘着,眼睛朝纸上瞥了瞥,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不识字?”我惊奇地叫了起来。
“于吗这样大喊大叫的姬!”她不高兴地瞟了我一眼,颇不以为然他说:“我从小就生长在山里,识字有啥用?”
我笑了一下,没有同她争辩,而是一指一点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你的名字好难记住哟,我还是叫你胡子大哥吧。”说着,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么,请问小姐芳名?”我很开心,故意酸不溜地逗她。
“啥小姐芳名的,羞死人了!”她甜甜地笑着,“你就叫我风妹吧!”
“风妹!”一个多么纯朴而又富有浪漫情调的名字,我记住了。
“你家里人呢?”我游移了一下眼睛,问。
“就我和爹爹两个人过活。听爹爹说,我很小的时候,我娘就跟别人跑了。她不爱山,怕苦……”风妹嘘了一口气,轻声道。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的……”
风妹抚一抚头发,满不在乎地笑笑,说:
“我娘本来就不是山里人。她念过书,有文化,她要去找自己的幸福。可我是山里人,我爱山。你呢?胡子大哥。”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
“你爹呢?”
“我爹从前打猎,现在不打了,种地。护林,等太阳落岭就回来。”风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
我探头看看屋外快要西沉的太阳,站起来说:“我要走了,谢谢你的招待。”
“你要去哪里?这儿都是山路,附近又没有人家,你不怕迷失方向吗?”风妹似乎急了,一连串地嚷道。她手里捧着碗筷,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那怎么办?”老实说,连日的跋涉,我感到很疲倦,如果再转迷了路,那份罪倒真是不好受。
“你先住在咱家,休息好了再走。”风妹的脸上飞起一朵红云,怕我不同意,又补充道:“你放心,我爹也会欢迎你的。”
我留了下来。
不是因为怕迷路,而实在是在那双目光的迷惑下,才留下来的。
风妹的父亲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汉,人称盘老大。他祖上三代都靠打猎为生。盘老大中年结婚,妻子是个下乡知青,大返城那年,妻子撇下他们父女远走高飞了。于是,盘老大与女儿相依为命,过着半隐居的生活。盘老大为人很忠厚,这是我对他的第一‘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于他对我的态度。最初见到我时,他虽然也颇感意外,但很快就释然了。他几乎二话不说,噎噎噎地跑到门外存放杂什的茅屋里,把里面的东西拾掇出来,然后将自己的铺盖往里面一搬,将他原先睡的大床让出来给我住。茅屋共有3间,风妹住我隔壁。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折腾了好久,终于挑出了一床半新的,但是非常干净的被子为我铺好。
总算安顿了下来。我对这个“家”相当满意。
吃晚饭时,大家围着火塘。我和他们父女的关系似乎更亲密了一点,话也多了起来。盘老大告诉我,他是林场的护林员,他们这个林场很大,他管的这片林子非常偏远,离场部有一天的路程。想买什么东西,要走上近百里地到场部去,那里有集市,是这一带最繁华的地方。
盘老大偶尔到林子深处去走走,那是巡山。他还在山坡上开了几亩荒地,庄稼长得非常可爱。屋里还养了3头猪,都快出槽了。父女俩一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我很想帮着做点什么,但总是插不上手。于是,我常常拿着猎枪在附近的林子里东瞄瞄,西望望,想吃野味的欲望很强烈。
有一次,我在小溪边终于瞄住一只漂亮的锦鸡,忽然,“咚”地一声,一颗小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我面前,溅了我满身水花。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却不见任何人。再瞄锦鸡,早不见了。我很失望,刚想走开,不料“咚”地又飞来一颗石子,打在我脑门上。我“哎哟”一声、,连忙用手揉着脑门。这时,从溪流边那一片浓密的灌林里,也传来一声惊叫,跟着风妹一步三颠地跑过来,嘴里焦急地喊着:
“打疼了吗?打疼了吗?”
原来是这个小丫头在捣鬼!我故作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正在这时,我又发现一只锦鸡在前面的桃树上跳动,尾巴上那两根长长的羽毛是桔红色的,在阳光的映照下,火苗一样地闪耀着,那是多么神奇,多么诱人的色彩!我禁不住一阵兴奋,连忙举起猎枪。枪很笨重,我端的手在微微颤抖。于是,我将枪身架在一棵树权上,食指轻轻地扣住扳机,屏住气,瞄准,渴望一枪能打穿它的脑袋,想在风妹面前露一手。可是,不知怎么的,空气像是要燃烧起来,那桔红色的火苗变成了熊熊烈焰,我浑身燥热,眉角布满了津津汗水。那漂亮的小生灵似乎感到了什么,展展翅膀飞跑了。它是一点也不傻的,可我……手抖什么呢?
我扭头瞧了瞧风妹,她的神情似乎也挺紧张,嘴唇打着哆嗦。
那锦鸡仿佛是要挑逗我,它又在不远的一棵树上停了下来,展着优美的身姿,嘴里发出“咕咕”的叫声。
一定要把它打下来!
我追过去。近了,近了……再近一点,这回连它的眼珠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半蹲下身,举起枪,瞄准了那迷人的桔红色。我要扣扳机了,可是,我的手又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食指根本扣不动扳机。
那可爱的小生灵没有飞跑,它仍然在树枝上欢快地跳跃。
“你干吗不开枪?”风妹站在我身旁,轻轻地问道。
“不知道,也许是它太美了。”我垂下枪说。
我忽然发现风妹的眼睛里溢满了晶莹的泪花。她诧异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用一种非常温柔的语气对我说:
“胡子大哥,你,真好。”
这天晚上,盘老大让风妹把家里仅存的一点腊山猪肉给煮了。
喝了几杯酒后,盘老大歉意地对我说:
“我是个猎人,本该用丰富的野味招待你,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野兽已经很少了。”
听了他的话,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早早放下猎枪的原因了。
“你干吗不到山外去生活呢?”我喝了一口酒,问道。
盘老大并不急于回答我的话,他从口袋里摸出旱烟,卷了一支喇叭筒,凑在油灯上点燃,吸了一口才说:
“在森林里跟动物打了几十年交道,离不开森林,也离不开动物了。”他看了风妹一眼,爱怜地摸着她的头,“今天风儿看到你在打锦鸡,就故意用石驱赶,你可不要怪她呀,她喜欢这些小动物呢。”
盘老大的话使我深受感动。他那清癯的。布满皱榴的脸上,呈现出一副宽容神情,显得非常和蔼可亲。
啊!谁说猎人的心肠是最毒最狠的?我分明感受到他们的心底是那样的温柔和善良。能够真正懂得动物、爱惜动物、理解动物、与动物交朋友的不是别人,而是真正的猎人呀!
我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排古老的猎枪和猎刀,发誓再也不摸它们了。
翌日。
“胡子大哥!胡子大哥!起来呀,咱们挖野山笋去。”一大早,风妹就跑到我的床前,连喊带摇地把我叫醒了。
我打看哈欠,半大没睁升眼睛。昨晚喝了点酒,感觉特困,我很想找个借口呆在“家”里,可是没有任何理由。
风妹又大呼小叫了一阵。我懒详洋地爬起来,心里十二分地不乐意。
初夏,是野山笋旺长的好时光。但野山笋不好找,并且一大捆剥出来不够烧上一碗。尽管如此,风妹仍然兴致勃勃地硬拉着我进老林里挖野山笋。
我和风妹带着大黑狗,沿着一个山谷的小路,往深山里走去。四周花草遍地,树木参天。初升的太阳映照着满坡的杜鹃花,使山野披上了彩色衣装。
我们走了一段,山路开始陡了,林子开始密了。风妹从腰间抽出砍柴刀,麻利地削好一根竹棍,递给我说:“给,当拐杖使。”
我试了试,果然轻松许多。
“像个老公公。”风妹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