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越来越难走,累得我气喘吁吁。再看前面的风妹,却像野山羊一样轻快地走着,我简直不明白,她如此娇小的身躯哪来的那么大的耐力?
终于看到了一大片一人多高的野山竹,我们高兴极了,连忙奔过去,迫不及待地挖着笋。只一会儿工夫,便有了收获。
“扑啦啦”一只灰褐色的小鸟惊飞起来,扔下一串银铃般的声音。
“好美的声音呀。”我情不自禁地感叹一声。
风妹抿嘴一笑,告诉我说:
“那是十姐妹。通常是几只一群,从不分离。它们可重感情了,要是哪只死了,其它的9只也会不吃不喝地死去……”
我出神地听着,为这美丽而忧伤的传说所感动,思绪也仿佛让十姐妹带走了似的。直到风妹叫唤,我还痴痴迷迷,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们将野山笋用藤子捆好,一人一挑。往回走的路上,风妹忽然问道:
“胡子大哥,你讨婆娘了吗?”
“我不想结婚。”我头也不回他说。
“为哪样?”
显然,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平心而论,我还从未认真地思索过这个问题。
“为哪样吗?”风妹追问着,声音里撒着几分娇。
“不知道。”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真是个怪人。”
突然,我发现一条数尺长的大蛇正从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横过小径,我大吃一惊,立刻扔掉担子,不假思索地抽出木棒朝它打去。
“别打厂风妹猛地喝了一声。
我被吓了一跳,高举的木棒在半空中停住了。那蛇加快了速度,很快就隐没在路旁的草丛中。
“为什么不让打?难道你也爱这些毒蛇?”我有些气恼地瞪着她。
风妹走过来,一边帮我整理野山笋,一边告诉我说,这种蛇一般是不主动进攻人的,只有在它受到攻击的时候,才会变得异常凶狠。风妹说着,调皮地问我:
“如果一棒打不死它,你有战胜它的把握吗?”
我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风妹见我愣着,便用胳膊碰了我一下,噘了噘嘴巴,得意地拉长声调说:
“走吧,我的胡子大哥。”
不知是走错了路,还是因为道路不熟,越走越觉得不像来时的路。最后,山路在前面分岔了,我们来到一个没有路的山瓮里。眼见天色煞黑,我有点急了:“怎么办呢?”
风妹一副元事的模样,逗趣道:“找不到路就住在这里好了……”
“不,那不行,你爹会担心的广我显得更焦急了。
风妹一笑:
“担心哪样?担心你把我吃了?”说着将野山笋往地上一搁,索性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
“你的狗肯定知道路,让它试试。”我忽然想到了这么个好主意。
风妹一点也不理会我,她爬起来在周围寻着野果子。
看来她是存心不想回去了。周围的山特别幽深,我担心会钻出什么怪兽来。
风妹用花头巾包了一些野山果,又顺手在地上抓了几把茅柴,问:“胡子大哥,你有火柴吗?”
我觉得她又可爱又可气,便故作恼怒地问道:“你真的不要回去了?”
风妹以为我生气了,认真他说:“你急个啥子?翻过这个坡就到了,还不兴让人先填填肚子,来时也忘了带吃的。”
原来她是成竹在胸。按理,她是不会迷路的。
我擦燃火柴。瞬刻,一条悠长的淡黄色光带飘动、踊跃起来。我们赶紧砍了几把干枯的树枝,扔进火中,篝火的烈焰立刻把四周照得一片辉煌。
我们倚树相依而坐,嘴巴里吃着野果子。山野弥漫着地上的月华,一切都显得那样地富有生机和趣意。我沉浸在一种特别的兴奋中。迷迷糊糊地感到,今天晚上可能要发生一点什么事情,我怀着一种想象的醉意,既甜蜜,又担忧。
风妹帮我剥了一颗野果子,往我身边挨了挨,说:
“胡子大哥,你是有文化的人,又见过大世面,不会笑话我们山里人的生活吧?我觉得在山里生活挺有意思的,每天日头落岭了,看着西边的天血一样的红。夜里要是月亮好,这溪水,这林子都变了样。早晨,东边的天慢慢亮起来,这时候,你要耐心地等,等到鸡叫三遍了,等到林子里的鸟儿都叫起来的时候,你就会看到像火球一样大的太阳升起来,彤红彤红的,啥东西都被太阳染红了……怎么?我讲错了吗?”风妹闪动着美丽的大眼睛,她似乎被自己的话感动了,这种情绪也感染了我。
“不,你讲得太好了。”一个不识字的山里姑娘能说出这番感受,的确令我惊奇。
“是吗?那你能在这儿住多少日子?”风妹犹豫了一下,终于轻轻地问道。
我吃着野果,心里有点慌乱,我没有理由怀疑她的这句话是对我的某种暗示。此时,我在想,如果真的让我在这山里过活,我能生活下去吗?
风妹见我沉默,又像是在试探我的决心,说:
“山里生活苦,得自己种地,打柴,腌菜……当然,吃粮比以前强多了,苞谷吃不完,大米饭可吃饱,就是没啥好菜,土豆。酸菜。萝卜多,盐巴要到山下集市去买,两个月来往一回……”
风妹用一种异乎寻常的。闪烁着灼热目光的眼神凝视着我。她的脸上荡漾着甜甜的。如梦如幻的微笑。我猛然觉得她是那样的透明,透明得就像一眼泉,一眼时时都在向外涌动的清泉,在她面前,我发现自己竟像一潭污水。
“你会唱歌吗?”我有意岔开她的话题。
风妹大方地笑笑,轻轻地咳一声,就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翻一千座山过一万道岭
哥不怕路远来到妹家门
天上无云哟不结亲
哥恋妹哟
太阳公公来作证
妹爱哥哟
月亮婆婆看得清
一同上山去挖笋
一道下地去耕犁
愿结夫妻一世人
恩恩爱爱到百年
唱完歌,风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胡子大哥,你晓得吗,我们瑶家都爱唱山歌,我是唱着山歌长大的。听爹爹说,山歌是大山的灵魂呢。”
“你唱得真好,再唱呀。”我被她明快而优美的歌声感染得激动起来。她在歌声中,对爱情的表达是如此的热烈,如此的率真,如此的明朗,如此的奔放不羁,从头到尾,盛满了温柔而粗旷的激情,叫人难以抵挡。
可是,她却不唱了。她往火堆里丢了一把柴禾,脸庞在火光的辉映下,显得特别地容光焕发,目光也流露出一种娇羞的意味。突然,她展开双臂搂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耳朵边悄声说:
“胡子大哥,你晓得吗?我好喜欢听你讲话的声音哟。”
我的心“突”地一下,怦怦乱跳起来。这句话在我身上产生的效应比电还快,一股暖流顿时漫过全身。我惊讶而又欣喜地望着她。火光中,她的神情显得温柔极了,嫣然一笑,两个小酒窝,也明显地露了出来,更增添了不少妩媚和风韵。她那处女的胸脯,微微地起伏着。她的周身颤栗着,嘴唇被情爱之火烧得通红,眼睛里充满着真切的渴望。这时,她扬了扬头,美丽胸发丝轻盈地飘逸起来,拂着我的脸颊,我仿佛感到她身体的气息钻进我的鼻孔,沁人我的心田。我还从来没有领略过和一位青春少女同时置身于这幽谧的大自然中的美妙感觉,所有血液都涌上来,躯体内激荡着那种昂奋的原始冲动。我下意识地要挣扎,想否定她的存在和诱惑,但是好难好难,我第一次遇到了理性仿佛无法抵抗的东西!偎在我身边的是一个有血有肉,充满青春活力的美丽少女,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扯动着我的每根神经。我再也不能自持了!即便自己是污水,也要与她汇合,一起涌动。流淌——我使出浑身的气力,张开双臂,粗野地将她一把拖人怀中……
空气凝固了。
时间凝固了。
我的心却狂跳如奔。
纯洁、清凉、甘美的泉水,汹涌地注入了我干渴的心田。这是多么愉快的接触!
她处女的血渗出来,染红了山地的野白花。
少女。
这就是少女。
这就是山中的少女!
男人。
这就是男人。
这就是漂泊中的男人!
我们急促地呼吸着。谁也没有说话,语言本身在这里已经失去了作用,只是彼此的灵魂在发生着强烈的共鸣,仿佛一开口,这所有的恬静和幸福都会跑掉。
山和水。
云和风。
星星和月亮。
大地和天空。
世界不见了,化作了遥远而渺小的背景。
忽然,我吻到了一股咸涩味。我睁开眼睛,看见从她那清亮的眸子里涌出一串泪珠。
“你哭了?”我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
“胡子大哥,你娶我做婆娘吧。”风妹软绵绵地贴在我胸前,用纤纤小手抚弄着我的大胡子,乖巧得像一只猫儿。
一阵微风吹过,几片树叶飘下来,花一样地撒在我们的头上,身上。
我凝望着怀里这位真挚透明的女孩,头脑清醒了许多,这种清醒是痛苦的。一条感情的小河流过理智的山梁在怂恿着,我不知道何去何从。对于我,前方似乎有两条路,一条是婚姻的,与一个女人长相厮长相守一辈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一想到这,我就犯嘀咕了。因为我是一个散漫的人,多年的漂泊,我已违背了一般的生活规律,很难担负起家庭的重任;我只是希望能用一种新的心情,来扩展我的生活内容。婚姻对我并不难,我清楚地知道,有几次再往前稍走几步就是婚姻了。另一条是情欲的,一想到这,我就热血沸腾。在我漂泊的路上,有过多少孤独寂寞的日子,每当此刻,我都会觉得一个女人对于我这样境况中的男人来说,将是何等的重要!我常常渴望有一些姣好的女人来滋润我,但是,我心里燃起的情欲之火,并不是婚姻,而是爱情。
我怀着无限的柔情抚摩着风妹美丽而又光洁的胭体。我的内心深处是多么渴望能有这样的一位清纯少女与我一起云游天下呀!现在,这种机遇终于来临,我却反而有些害怕起来。我知道自己没有负载她的能力,我就像一片飘浮不定的薄云,总有一天要元声元息地消失在天边。
“胡子大哥,我晓得你肯定是看不上我的。”风妹见我沉默不语,显得好委屈。
“不,不是。”我哺哺他说,“我还要走很远的路……”这种感情的挣扎是狼狈的,我在欺骗她,也在欺骗我自己。
“我不怕。为你,我情愿跟着……”风妹在我的怀里扭动了一下,眼泪汪汪他说,“等有一天,你不想走了,我们还回到山里来,有一把柴刀,我们可以盖一顶草屋;有一把锄头,我们可以开荒挖地;有一把种子……”
“风妹!”我不敢让她再说下去。我热烈地吻着她的脸颊,把她搂得紧紧的。现在,我才突然发现,我是多么深切地爱着她!我想,这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逢场做戏。
我们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盘老大好像发觉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不敢看他,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我感到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我摸到床上,没有脱衣服,倒头便睡。
和风妹结婚,在这山沟里建立个小家庭,这个念头曾经有那么一刹那强烈地吸引过我,可是,在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便意识到我们是不相配的,最起码我和她在文化素养上差距是不可能弥补的……
我退缩了。
过了几天,我终于决定要离开这给过我温情和挚爱的茅屋了。
行囊已经放到门口。
风妹愣愣地望着我,她似乎不愿意相信我就要离开她的事实。她的脸上失去了往日那种特有的开朗。欢快的笑容,她那远山远水般的眼睛里噙满泪花。突然,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我跟前,摇撼着我的臂膀。
“胡子大哥!胡子大哥!你真的要走了吗?我原想疼你一辈子的呀!没想到缘分尽了,缘分……”活没说完,她已哭成一个泪人。
盘老大一直蹲在屋角边,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喇叭筒。这时,他缓缓地走过来拉住女儿,咳嗽了几声说:
“孩子,让他走吧。他是有文化的人,要奔前途呢。你把他留住,是要毁了他前程的。假如你们结了婚,他就得每天挑水。砍柴。下地干活,如果有了娃崽,还免不得要洗尿布,整天忙里忙外,烟熏火燎的……”
风妹知道再也留不住我的时候,反而不哭了。她从头上摘下花头巾,塞到我手里,嘴上说着:
“胡子大哥,林子里头有毒蛇猛兽呢,你一个人走路,千万要小心哪!”
“风妹!”我的眼窝发热,真想搂住她那美丽的脖子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定定地望着风妹和盘老大。他们给了我无限的关心和照顾,他们总是把我想象得很好,他们时时处处为我着想,可是,我又给了他们些什么呢?什么也没有,除了痛苦之外!我心里只有我自己,我从来没有过为别人甚至为自己所爱的人而献身的精神。是的,从来没有!即使我想“超越自己”,也是为了我自己。这就是我这个以为有文化素养的人和没有文化素养的人之间所存在的最大的不可能弥补的差距。
我捏着花头巾,颤抖着双手将它精心叠好,小心地放在行囊里。我知道,在山里,这是一个少女最圣洁的奉献。
后面,传来了风妹的喊声:
“胡子大哥!——”
我没有回头。
当我拐过那个山脚时,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