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个星期天。
夏令时七点已暑气逼人。稍动一动,汗就从每一个毛孔争着住外钻,仿佛也想出来凉快凉快。
去市里的汽车上乘客们已挤得前胸贴后背了,司机还磨磨蹭蹭不开车,恨不得把车上所有的空间都挤满塞足才肯启动车子。
孙东去晚了,挤在车门口,上不上,下不下,真活受罪。车下有位胖胖的女乘客还在往车上挤。
孙东受不了里外肉墙的夹击,冲着司机说:“关好门开车了,你看看,超员多少了,再上人,出了事故不得了。你承包开车,心也不能太黑——”
司机一听这话,冷冷一笑,朝乘客挥挥手,像赶掉讨嫌的苍蝇似地说道:“下去、下去,都下去。超员了,这位师傅说的,要出事故的,不开了!”
说着车钥匙一拔,下了车悠悠然倚车吸烟。
这鬼地方,去市里就这一趟车,不挤这车还能跑去不成。司机心里透明透明,这叫给点颜色你们看看。
挤得臭汗一身的乘客有骂司机的,有劝司机的,更多的乘客则指责孙东,说他害得大家都走不成了。
那拼命住车上挤的胖女人一边挤一边对着孙东说:“怕挤回家歇着,有本事有票子去乘屁股后冒烟的,那才气派哩。”
孙东没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反遭埋怨,反遭抢白,心里甭提有多窝气,一气之下他下了车。
一种稳操胜券的神色在司机脸上浮现着,孙东有一种被嘲弄的心绪,他没好气地对司机说:“你昧心钱尽管赚,这车不出事才真见鬼呢。”
第二天,孙东从报纸上知道,这辆车在途中出了事故,一头扎下河去,因严重超员,挤得如沙丁鱼罐头似的乘客逃不出来,一车人不死即伤,酿成一次特大交通事故。
第三天,市报记者找到孙东采访,孙东如实讲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情况。
第四天,市报上登了《幸存者如是说》。
第五天,孙东接到好几个匿名电话,口气极不友好。
第六天,孙东接到一叠信,都是指责他的,甚至有骂他的。
最使读者及死伤者家属反感的是孙东的“不幸而言中”。不祥的谶语出自孙东之口,而他安然无恙。他的口好毒,这是巫婆似的咒语,不找他找谁——悲伤过度的人们陷入了一种荒唐的思维定势。
总而言之,孙东成了罪人,成了这次特大交通事故的千夫所指的罪人——因为司机死了,售票员死了,乘客大都死了,而他,幸免了——这样的现实本来就有人难以接受。而他,还如是说如是讲。仿佛别人都傻到家了,都自己往死里送,而唯有你孙东精明,唯有你孙东有神佑。你孙东既然知道要出交通事故,为什么不坚决阻止司机开车,为什么你自己独自溜了跑了?
孙东的生活从此不得安宁,孙东的内心从此不得安宁。
慢慢地,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是罪人了。孙东的心像刀扎针刺,他难过得恨不能替代了那些人去死。他甚至在日记中写道:“那天,我悔不该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