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惊奇的事情总是一件接着一件,就比如此时此刻听着爱莉安激情高昂地表示瑟兰迪尔不久后即要出征禁林的事情,完全掩盖了昨天宿醉后醒来,听到说吐了瑟兰迪尔一身,那种想想就是一副绝美画面的冲击性。
“……怎么这么快就……”刘秦喃喃道。
“很快吗?”爱莉安一副理应如此的表情,赞许道:“我倒觉得王做的很对啊,趁舞会过后没多久,激动的精神头还没有过去,稍微撺掇撺掇群众,那一个个的都像是打了鸡血似的,高呼着要去取下巨蛇的头颅、保家卫国呢!”说完自己也挺直了胸脯,高昂起尖翘的下巴,双手垂立,模仿着士兵的脚步昂首阔步在镜子前走了两圈,颇有一番军人的气概。“我也想去,你说我穿铠甲好不好看?对了,你要不要一起去当随队医生?”
“我?我……”刘秦支支吾吾的,半天没吭出个所以然来。
爱莉安从镜中默默观察着身后心事重重的刘秦,问道:“你难道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吗?阿布大叔家五岁的女儿都想要跟着去打仗呢。”
经她这么一说,刘秦更不好意思起来,可也只能绞着双手,缩了缩肩,露出了苦涩的笑容:“是有点……害怕。”
爱莉安悄悄凑近,负起双手,用玻璃珠一样剔透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刘秦被她看得有点紧张,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心脏就像被攥住似的,砰砰直跳。本以为爱莉安会问一些让自己难以回答的问题,怎知爱莉安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哦。”然后起身潇洒地转了一圈,换了话题:“你说我穿铠甲会不会很难看?”
心里瞬间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刘秦也对她产生了不少感激,这个女孩虽然嘴巴太过直率了点,却有一颗能洞察别人心思的好心肠,心细如尘的被动技能真是无人能敌。
“不好看,穿上你的腰和胸就都显不出来了。”刘秦如实答道。
“说得对!”爱莉安立刻采纳了刘秦的建议,冲着镜柜踢了一脚,转身回到床上坐下。
“所以,你不打算和我们一起,接下来要去哪里?”
“回家,我和父亲说好了,离开密林后立刻返程。”
爱莉安趴在床上,随手扯过一本册子来看,把书页翻得呼啦啦响。
“我有点搞不懂你。”她突然闷声说道。
“什么?”刘秦回头一瞥,赫然发现爱莉安手中翻的竟然是自己曾经的绘图册!
绘图的册子被摊开的地方,一个用炭笔细细勾勒出的男人背对着阳光,身体略微倾在了桌上,以拳支颊,静静沉睡,穿透进来的阳光给他的侧面打上一排排细密的倒影,像是日月的交替,恰好折射出岁月与时光的斑驳剪影。
指着画中的人物,爱莉安侧过头来,目光与之交汇,眉头却微微皱起,严肃地说:“原来你真的那么喜欢我们王。”
过于直白的肯定令刘秦羞窘无比,抬杠的本能促使她立刻反驳说:“怎么可能!不过是看他长得好看,趁他睡着的时候画幅画,以后高价卖出去或者拿这张图要挟他什么的……”越往后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只动了动嘴唇。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爱莉安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刘秦心里突然涌起不好的预感:“难道你……”
“也喜欢他”这四个字被生生卡在喉咙,斟酌了两番,感觉“也”字不太恰当,改口说道:“喜欢他?”
“怎么可能。”爱莉安干脆地拒绝,“我喜欢辛达尔那个弱智也比喜欢他多。”
刘秦听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刚才为什么那么说?”
“那是众人皆知的事情。”爱莉安语气有些冰冷,“他虽然是一个负责任的好王,但是他却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情人。”向来爽快的她竟然轻叹了口气,投向刘秦的目光略有些复杂,说:“因为他受到过诅咒,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上别人。”
“你若是还没爱上他,幸好,你若是已经爱上了他,那么注定得不到回报。”
这是爱莉安走时留下的一句话。
爱莉安走了之后,父亲刘彦又来找她商量了一些关于返程的准备,日期就定在精灵王出征的前一日,也就是两天之后。只有在出征前出发,精灵们才有多余的人手来引领他们走出禁林。由于在此叨扰了多日,又临近战争,刘彦已经和加里安管事商量好,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送别酬宾,在日出时即刻出发。
“好的,没问题!”刘秦干劲十足地答应说。
干脆痛快的回答让刘彦一时有点晃神:“嗯?这么兴奋干嘛?想娘想的不行了?”
“对啊!能不兴奋么!三年来第一次回去呢!”
刘彦挠了挠后脑勺:“说的也对,不过你竟然会同意日出时就出发,让我还是有点意外,看来我女儿终于长成男子汉啦!”在刘秦的白眼中刘彦哈哈大笑:“还以为你又中什么邪了,以前带你去别人家做客,一做错什么事就悄悄拉着我催我赶快回,一点承认错误的担当都没有,我还以为这点臭毛病又犯了……”笑着笑着,脸突然僵住了,双眼有些怀疑地看着刘秦:“你不会又犯什么错了吧。”
刘秦咬了咬下唇:“也没什么……大事啊,就是前几天吐了人家精灵王一身,还没有去道歉而已……这事儿你也知道的嘛。”
刘彦长叹一口气,开启了谆谆教导模式:“这事儿我清楚,不过你当时不是答应好好儿的,说要亲自去道歉的吗?既然做错了就诚恳点道个歉,人家也不会怪你的。撒个酒疯嘛,年少轻狂,谁没干过。想当年啊我跟你娘,她那是喝的比我还猛啊……”
还好今次唠叨的时间不算太长,只说了半个时辰,刘彦离开的时候又没忘嘱咐说:“我明天会找人来帮你搬东西,你把不必要的瓶瓶罐罐的全都给收了,好好休息,啊还有,尽早去道歉,免得给人家留下一个坏印象。”
待他走后,已经天黑了,刘秦吃罢送来的晚餐,开始拾掇整间屋子。
屋子现在很宽敞,只有一张床,又添了几把椅子,一个衣柜,一面梳妆台,一个储物柜。
在她刚来得时候,这间屋子本来住着五个溃烂发脓的躯体,挤挤攮攮,她连睡的地方都没有,唯一能休息的地方还被瑟兰迪尔挤了去。除了药味每天闻到的就是臭味,还要替那些全身腐烂的人擦洗全身,现在想想,当时是怎么过来的呢?
刘秦苦笑一声,把堆放在床头的书册全部挪放倒木箱子里,她低头,正好瞅见最上面那本恰好是自己的图本,翻了两页,目光便再也挪不开去。
她赤着脚来到窗前,打开窗户,凉风习习,渗进单薄的睡衣内,不自觉打了个冷噤。
她向后退了两步,举起图本,比对着窗前,就好像画中的人物依旧坐在桌前支着脸颊沉睡。
她又举到真人高度的位置,就着月色和昏暗不明的烛火,刘秦循着记忆中温婉浪漫的调子轻轻哼唱起来。脑海中浮起那日晚会上的节拍,脚下已经迈开了步子,地毯扎得脚心微痒,可是在上面跳起舞步,却拥有别样的温柔与浪漫。
哼到某一处,刘秦还能记起,那****在某一节段一直跳错,耳边听到的全是他的挑剔和叫疼声。
是啊,那天晚上,她就是在这首歌的旋律下,这样仰头看着他。他的温度,他肩膀的宽度,还有他挽住自己手臂时的力度,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他太高了,挡住了身后辉煌的灯火,她一直以为他心情不好,所以脸总是阴沉着,她想看他笑的模样,可他就像在这画中一样,一直都是一个表情。
这么一想还真是可笑。他为什么要对自己笑?他又不喜欢自己。
“他受到过诅咒,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上别人。”这句话是所有问题的答案,也是心中所有酸楚的起点。
手举得有些酸酸的,脖子仰得也有点酸酸的,眼睛和鼻子也有些酸酸的。
她终于放下了那本图册,用心合上,带着鼻音自言自语道:“正好,反正我们也不可能,幸好我还只是暗恋。”
晚风带着微涩的苦意,却让刘秦无比清醒。她攀上窗台,将双脚伸出窗外,仰头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挤出一丝微笑,冲着星空喃喃道:“有缘再会。”
给自己的心事做了一个了结后,第二天刘秦豁然开朗地去找瑟兰迪尔道歉再加上正式道别。
她穿越树宫,处处询问,才终于找到他的所在。可是守门的士兵说王需要安静,任何人不得打扰,就在刘秦以为自己扑了个空,准备悻悻地往回走的时候,加里安从屋子里出来,看了刘秦一眼,然后不知脑袋搭错了哪根筋,竟然向刘秦行了一礼,表情也没以前那么抗拒和僵硬,躬身邀请她进去。
刘秦内心有些小小的欣喜,这会不会是瑟兰迪尔的示意?
走进去之后才明白,原来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因为瑟兰迪尔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进来干什么?”
房间里很暗,没有点灯,她也依稀只能看见座位上那一团模糊的影子。也许是精灵的视力比较好,她一走进,瑟兰迪尔便已认出。
在视力不佳的情况下,人类会更加偏向和专注于其他感官。就例如现在,刘秦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能听出,他好像喝了酒,声调略微上扬,呼吸有些沉重。刚才对她吼出的那句话,并没有包含着很多怒气。
刘秦壮着胆子说:“为什么不点灯?”
坐在那儿的身影往旁边伏了伏,身后的壁炉猛地窜起一团火焰,木柴噼里啪啦地烧着。刘秦用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明亮,一睁眼,就看见瑟兰迪尔昂着头靠坐在软椅上,领口大张,眼睛微闭。充满着张力的火焰将他的神情衬得略显疲惫。
他闭着眼睛又问了一遍:“你来这里干什么。”
酒精过量令他的嗓音有些黯哑,刘秦没有回答,走到桌边给他倒了杯水。
“都快要上战场了,怎么喝成这个样子。”她轻轻地说。
瑟兰迪尔抬头看了她一眼,接过水杯,说:“习惯了。”喝完后,他细细打量着身边的刘秦,不过换了个问题:“你怎么还没走?”
“您就这么希望我走吗?”刘秦小声嘟囔着。
瑟兰迪尔揉了揉额角,继续闭上了眼。他咕哝着说了一句什么话,刘秦没听清楚。
“我来,是想跟您道歉。”不管他看没看见,刘秦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上次在宴会上弄脏了您的礼服,也谢谢您的宽容大度,给您添麻烦了真是抱歉。”
等她客套的话说完,换来的只是瑟兰迪尔沉闷的一声:“嗯。”
话题结束的速度让刘秦有些尴尬,眼前本该对她奚落一番的人今天变得格外沉默,这也让他们有效的相处时间变得格外短暂。
壁炉里的火越烧越旺,火苗似舞动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因为靠近壁炉,刘秦觉得手脚都变得燥热起来,手心里还出了些微汗。
她不甘心。假如此时此刻简单道个别,他会记住吗?第二天酒醒后就会忘记自己来同他道过别吧。许多年后,他能记住曾经有个叫刘秦的女孩吗?
想到这,刘秦已经忍不住呐喊出来:“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瑟兰迪尔没有睁眼没有说话,但是深呼了一口气,代表他在听。
“这些天来,谢谢你的照顾,也容忍了我许多冲动无礼的行为。你是一个很好的王,我很佩服你。我……我怕死,所以我不能帮你们一起战斗,但还是希望你能取得胜利。
你这人其实挺好的,就是太固执,如果许多事情听听别人的意见,换个角度考虑,换个方法解决的话,也许会更好。
还有,我最不喜欢的一点就是,你太不顾虑别人的心情了,这样心直口快会伤害到很多人,包括我在内。如果你真正在乎一个人,你就要学着对他好,为他着想,不要总是以自己为中心。
还有还有,你长得很好看,但是你不能看不起长得不好看的人。长成什么样并不是自己天生能选择的,你每次的打击都让我很受伤!”刘秦瞪大了双眼,目视前方,像背诵课文一样把这些话念了出来,僵硬无比。从壁炉那里传来的热气似乎已经升腾到了脸上,鼻尖,眼睛里。
瑟兰迪尔不再无动于衷,他睁开眼,略带惊讶地看着刘秦,皱着的眉头表明了他此时的疑惑:“你……”
“我还没说完,听我说。”刘秦霸道地打断,然后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渐渐绽开笑容,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尽管这样笑容易将眼泪挤出来,她还是想笑给他看。“你笑起来其实可好看了,可是你总是不笑。以后啊,你也少喝点酒,喝酒伤身,对五脏六腑都有害处。虽然你能够永生,但是会老得更快哦,会变难看的。”
“你很优秀,看着你,我总感觉很自卑,你很高贵,很有气质,像是从太阳光里走出来似的,我每次仰头看着你,就像看到了太阳。这是你的优点,我就随便夸夸你,你千万别骄傲。”
笑得脸部有些发僵,眼眶终于承装不下泪水的重量,让她也尝到一丝咸味。她胡乱抹着眼泪,脸上还挂着刚才的笑容,蕴满了水汽的眼睛在炉火的照耀下显得亮晶晶的。
一股莫名的感觉涌上瑟兰迪尔心头,他盯着这个笑容看了许久,脑子里空荡荡的,心却沉甸甸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迫者,不断下沉,仿佛溺在了无尽的空虚之中。
“最后,我叫刘秦,陛下。我不是露希恩,我希望你以后也能记住我本来的名字。”刘秦慢慢走至门旁,与瑟兰迪尔投来的目光紧紧相接,笑容依旧灿烂:“那么,我们有缘再会。”
她到最后也一直表演的很精彩。
她优雅地关上门,满脸泪水却还向加里安挤挤眉,脚步从容不迫地走回了自己的住处。
父亲刘彦曾说,每个人在跟别人道别时,其实都不知何时能够再度相见,若是数年后再会,那么他对你印象最深的,一定是你道别时的模样。所有的记忆,就好像统统保留在你们相见的最后一刻。
她曾经在他面前花样百出——被士兵架着的窘迫样、不眠不休照顾病人的邋遢样、酒醉后的疯傻样,如果可以,她希望能让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微笑所替代,那么以后,如果,真的还有机会再见,那他是不是还能记住自己微笑的摸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