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儿的病在晚上又发作了两次,如此高频繁的发作让刘秦也束手无策。此刻手里既没有药也没有针,只能看着这个小姑娘一次又一次地被病魔折磨。
阿尔趴在瑟兰迪尔的胸前睡着了。瑟兰迪尔怕他冻着,遂带他进屋来睡,屋内太挤,正好给了伊万斯老爷离开的理由。“我身子骨有点熬不住了,正好你们也用不着我,我明天早上再来看看。”
那个红发的女士叫做阿黛尔,是个热心肠的女人,好像经常帮助阿尔兄妹。她在送走伊万斯的时候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向刘秦表示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吩咐。刘秦便让她去雷奥医生家取些药材回来。
杵在一旁的瑟兰迪尔看见刘秦蹲在角落里给珠儿擦拭身体,压低声音问说:“你让她去拿的是什么药?”
“也不是什么诊治的药,就是一些能宁神的,还有些止痛的。有些孩子在发病的时候总嚷着头疼。”
“她现在睡着,会感觉到痛吗?”
刘秦抬头看了瑟兰迪尔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似乎陷入了对这个问题的深深思索之中。“她现在是半昏迷状态,按理说是感觉不到疼的。但是我倒希望她能感觉得到。”擦拭的手顿了顿。“对于医生来说,知道病人哪里疼痛的话就方便对症下药。怕就怕,她连疼痛都感觉不到,渐渐地,她的大脑对一切感官都失去控制,无法行动,无法思考,最后悄无声息的……”
躺在一旁的阿尔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刘秦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这个话题,对他来说有些沉重。”
“不只是对他,死亡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很沉重,不过我们都想为孩子承担更多的痛苦,从而守护住他们心中的完美世界。”刘秦将被子掖到阿尔颈下。“但是这是她亲妹妹,我们无能为力。”
案前的烛火被透进来的风吹得摇摆不定,瑟兰迪尔用手掌护住,在光影的交错下,他看到自己的手好似正抚摸在刘秦的脸上。那么的温柔与缱绻。
刘秦正呆呆地凝视着阿尔的面容,眼神无助而迷茫。
瑟兰迪尔知道,她也一定很难过。
他从烛火前移开手,刘秦脸上的倒影消失。瑟兰迪尔却突然有了想真的去靠近她安慰她的想法。想让她和阿尔一样,靠在自己胸前大哭一场,然后他就能轻拍着她的头,告诉她不用怕,一切都会好起来。
正当他准备走向刘秦的身边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来者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他身材修长,带着副眼镜,着装打扮被打理得一丝不苟,颇有种贵族乡绅的样子。
他似乎也没想到在里面看到了两位陌生人,只打量了瑟兰迪尔片刻,便凑近去看望珠儿的病情。在他进来后,又进来一位——
“吉尔斯,珠儿的病怎么……呀,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你们回去了呢。”
齐奈尔女士小声叫道。阿格力此时也好奇地探头进来,正好看到一脸不悦的瑟兰迪尔。
刘秦识趣地挪挪身子,腾出空位给吉尔斯先生。
吉尔斯蹲下来,翻了翻珠儿的眼皮,感受了她的心跳,什么也不说,就在那里摩挲着指腹,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刘秦则在观察这个男人。他好像是齐奈尔女士的丈夫,和齐奈尔一样,岁月在他们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他的脸型刚毅,鼻梁坚挺,仍可想象年轻时的英俊与优雅。
“你是医生?”吉尔斯突然对刘秦说。
刘秦点了点头。
“随我来。”
吉尔斯带着刘秦出了屋子,同时支开了阿格力,站定后开始用宫廷礼节介绍自己:
“吉尔斯,你好小姐。”
“刘秦,很高兴见到你先生。”刘秦也客客气气地回道。
“你是医生。”
“是的。”
“恕我冒昧的问一句,行医有多少年?”
“从十四岁开始在师父的医馆里帮忙,十八岁出来单独行医,至今已有七年了。”
吉尔斯点点头,继续像调查一样问:“你觉得她是什么病?”
“癫痫。”
“严重吗?”
“非常严重。而且反复发作的频率很高,这样下去极易死亡。”
“有多少把握可以治好?”
刘秦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说:“这种病治不好的。”
一阵沉默,刘秦感觉到他镜片后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虽然我很赞赏你的诚实,但是你比其他医生都更要果断。”看着她的眼睛,吉尔斯冷静地说:“我不喜欢这么早就下定论,尤其从年轻人的嘴里。”
“……”
“你们年轻人大可勇敢地站出来,大声宣告说:我可以!如果成功了,那就是英雄,失败了也没关系,大不了被骂一声‘鲁莽的小子’,因为年轻就是什么也没有,就算失败也不会失去什么。”像个老师一样说教的吉尔斯摇摇头,表示了自己的失望:“我不喜欢不思进取的后辈。”
低着头的刘秦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你明明还年轻,本应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那是因为还没有真正的恐惧过。”刘秦回说。
这番顶撞让吉尔斯沉默了良久,突然继续问:“这病的死亡率很高?”
刘秦一愣:“因为比较罕见,大都是成年人患病。而且是反复发病,没有治愈成功过。那些患病的人,大都在某次发病中死亡。”
“她这样的孩子呢?”
“……在患病的孩子里我还没有见过这样严重的,所以并不清楚。”
“那你为何如此武断?”
“……我……我并不清楚如何救治这种病。”
“所以你是打算坐以待毙,不做任何努力和尝试,就看着别人轻易丧生吗?”吉尔斯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医生的职责是救人,而不是去做个送葬者。”
这段话说得刘秦无地自容。
“我虽然不是医生,但我清楚,在任何职业,你的经验都应该让你能够更从容地面对,而不是成为你行动的枷锁。”吉尔斯突然放软了语气,说:“你也许经历了一些事,让你心里生出了恐惧。这种恐惧让你在关键的时候放弃挣扎,拒绝求生,以一种安然的姿态等待结果的来临。你的心正在老去。”
吉尔斯先生的话犹如山洪淹没了刘秦心中的城墙和堡垒。刘秦咬紧唇,脑海中也在不停反问自己。旁观者清,有些事,过了太久,连自己都********。
“恐惧只会让你滞留不前,不敢在前进的道路上做出选择,害怕改变,所以只好坐以待毙。”吉尔斯先生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就如我刚才所说,现在已经是最坏的境地,没有什么能够再失去了,前方只会给你带来惊喜。所以,你还在怕什么呢?”
躺在他手里的,是一个小巧的玻璃瓶,玻璃瓶里的植物像是棉絮一般轻盈舒展,散发着莹莹的蓝色光芒。
刘秦捂住嘴,以防自己尖叫出声。
“蓝蓿,齐奈尔跟我说你需要它。早年游历的时候碰见的,真是种神奇的生物,跟了我这么多年仍旧没有枯萎死亡。”
震惊的刘秦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这种药草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其中之一。蓝蓿形似植物,实则是众多的小浮游生物汇聚而成。但是成群的蓝蓿虫世间难寻,像他手中这么大的一块蓝蓿,已是非常罕见的了。
“生命总是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出现转折点,诸神也会给你之前的黑暗时光做出补偿。”吉尔斯微微笑道:“现在,你愿意给你的生命,还有她的生命多一点信心吗?”
内心被震撼的刘秦双手接过玻璃瓶,深深鞠了一躬:“我定当竭尽全力。”
阿黛尔很快就拿来了能安眠宁神的药,刘秦熬制后给珠儿服下。守了会儿,珠儿不再抽搐,呼吸均匀的同时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刘秦也因此松了口气:“我给她服的量有些大,可能到下午才能醒了。”
一群人守在这里干耗着也不是办法。于是几人商量好换班的时间,先让刘秦回去休息,今天晚上先由阿黛尔在这里守着,白天则由吉尔斯先生和齐奈尔女士轮班。
回去的时候瑟兰迪尔再次一口回绝了阿格力主动的送行,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刘秦背起,一步一步走回家。
“像刚才那样走快点呗,你这样我快要趴在你背上睡着了。”刘秦打着哈欠说。
“……想睡就睡,走得快了睡不安稳。”
刘秦搂紧了瑟兰迪尔的脖子,贼兮兮地在他耳边说:“噫,我觉得你今天对我可好了,怎么啦,浪子回头,想起糟糠啦。”
“糟糠是什么?”
这个词的字面意和引申义刘秦都没好意思解释,只说:“在我们那里就是……共患难的妻子的意思。”说完自己的脸都一红。
刘秦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幸好还在。这种说法真是太不要脸了。
没想到瑟兰迪尔对这个问题根本不予回答,刘秦等了好久,最后气鼓鼓地抱紧了瑟兰迪尔的脖子说:“算了,我还自作多情地以为你喜欢上我了嘞。”
黑夜中,她看不到瑟兰迪尔红透的耳根和他翻滚的喉结,只听他说:“……再乱说就把你丢下去。”
刘秦嘿嘿傻笑一声,神神秘秘地凑近瑟兰迪尔耳边说:“跟你说件事儿,刚才我下的药里面麻醉的作用大一些,因为必须麻痹了她的神经,才不会继续抽搐。然后剩下的嘛,跟当初给你下的药的成分差不多。”
瑟兰迪尔脚步一顿,回头怒目。
“喂喂喂,你干嘛这个表情,不是失忆了嘛。你能记起来?”
瑟兰迪尔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想不起来什么,于是继续走路。
“你不想问当初发生了什么吗?”刘秦追问。“我可以全部讲给你听啊,方便你回忆回忆。”
“你开心就好。”瑟兰迪尔说:“想说就说吧,有不开心的事也可以说出来。”
一头雾水的刘秦想了想,恍然大悟:“哦,你说是珠儿的事吗?吉尔斯先生已经开导过我,我也想开了。另外吉尔斯先生真是个又优雅又认真又有魅力的男性,年轻的时候肯定迷死人了!”
瑟兰迪尔突然很想真的把她给扔下去。
“女人就是很善变的嘛,你要理解。”刘秦笑着在瑟兰迪尔的铠甲上打出节奏:“不过我还真有件事想要让你知道。”
“你说,我听。”
“小时候我很怕血,见血就会晕,长大了跟着师父学医之后也就不怎么怕了。因为我发现,流血的地方就会有伤口,伤口总是会愈合的。但是有些疾病,它深埋于身体里,没有伤口,不会流血,无法查明根源,但是每时每刻都在消磨着你的生命。这才是最可怕的。”
瑟兰迪尔看着自己的靴子在雪里留下一个个深凹的脚印,背上的姑娘在讲述着他不了解,也可能永远不会了解的事。陌生产生的一种微末的恐惧感灌入他的脊椎。
“而我今天又一次改变了看法。”刘秦看着自己手中的玻璃瓶:“之前一直是得过且过,没有想要刻意争取过什么,也就没有得到过什么。吉尔斯先生说得对,我不应该坐以待毙,而是去争取,反正不会比现在更加糟糕了。”
瑟兰迪尔听后,皱着眉头说:“你今天有些奇怪。还有,你现在过得很糟糕吗?”
“哎呀,我说了,女人是很善变的嘛。”刘秦趴在他的肩头,玩弄着他柔顺的长发,露出笑容:“之前过得有点糟,不过我现在真的真的真的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