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陈公博寓居香港期间,曾根据他在1925年至1936年的经历,写成《苦笑录》一书。为何取这么个苦涩而尴尬的书名?陈公博在《自序》中这样写道:“政治的内幕,太复杂而且太变幻莫测了,往往使得身当其事的人们,也难得知道它变幻的来由,也难得知道它演化的结果。”“只有像大风雨里的孤舟,听着它漂流,听着它簸荡,有时连生命也要听天由命让其浮沉。在当时遇到此种事情时,固然使你哭不得,笑不得,只有苦笑一下。即使在今日我把这段经历记载下来,虽然事情已隔了许多年,但还是感觉哭不得,笑不得,也只好苦笑一下。”
陈公博曾经在他的《少年时代的回忆》一文中写过这样一段活:“在北京大学求学期间,以我为首组织十人团,其目的是制造新贵人,即抓着机会便要往上爬。”他抱着这种思想,先投机到共产党,再投机到国民党,最后投机到日本侵略者的营垒中。他苦笑,投机一生,却落得个如此身败名裂的下场!他苦笑,笑出了难言之隐,他何曾料到自己会死于同路人蒋介石之手呢!
石美瑜和苏健生走后,陈公博首先想到的是最高法院批复的“所谓证据纯系捏造”一句话,他决定分别给顾祝同和宋子文写信,究竟是不是捏造了。他坐在床上,用膝盖当桌子,展开一张十六开白纸,刚写了“墨三兄大鉴”,觉得顾祝同的影响没有宋子文大,自己在南京与他的交往也不及与宋子文频繁,就把写下的这五个字裁掉了。但是,当他写了“子文兄大鉴”之后,又觉得自己天真可笑,怀着不可名状的心情,在纸上写了五个鸡蛋大的字:“羊求狼开恩”,又摇头苦笑着,然后把它搓成一团,丢进马桶里。最后他决定写首诗留给家属,再由家属抄送给有关亲友。他整整花了四个小时,写了一首五言长诗。其中有这样一些句子:
少小从军行,单骑渡韶水。
亡命走山泽,校字隐鲛市。
恃此肝胆烈,愿为朋友死。
只求心所安,不计身之毁。
友谊泰山重,性命鸿毛比,
兆民欣有托,寸心喜无愧。
犹有忧不去,烽烟倏四起,
独有意难平,祸乱尚未已。
陈公博在诗中不仅为自己歌功颂德,而且还流露出对国内共产党的力量日益强大的担忧,表示他至死也不忘“反共”。
接着一连三天陈公博失眠,他要求监狱给点安眠药,但未获得批准,只好在精神的极度折磨中等待着东方发白。黎明,在陈公博的生活里已失去了新生的含义,而成了阴阳交界的鬼门关,也许就在这一天,他就会走向另一个世界。
6月3日早饭后,苏健生不知是很欣赏陈公博那手遒劲的行书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把陈公博叫到他的办公室,手指桌子上的宣纸和笔墨,要陈公博为他写副对联。
“我愿意献丑,不知苏先生写什么内容?”陈公博说。
“写副处世为人的吧!”苏健生说,“内容由陈先生定。”
陈公博略加思索,说:“那就写‘大海有真能容是怀;明月以不常满为心。’怎么样?”
“很好。”苏健生点点头。
当陈公博只差三个字未写时,突然发现有四个武装法警站在旁边。他知道,平时监狱中是不会有法警进入的,于是惊问道:“是不是来提我去执行死刑了?”四个法警不置可否地笑笑。
因此,这副对联的最后三个字的笔画有点打颤。陈公博强作镇静,对苏健生说:“这是一副在特殊情况下书写的对联,因为我是个臭名昭著的人,一个马上走向死亡的人,恕我不署名了。”
“署上,请陈先生署上你的大名。”苏健生说,“正因为如此,这副对联有着特殊意义,值得珍藏。”
“这实在使我感动!好,我署名。”陈公博又拿起笔,在对联的右上方写上“苏健生先生雅正”,在对联的左下方写上“陈公博敬书”。他放下笔,对苏健生说:“可惜没能盖上我的印鉴和闲章,很遗憾。”他顿了一会,“请典狱长先生给我半个小时回房间收拾一下,再请你批准我与在二楼的陈璧君先生、褚民谊先生见一面。”
“可以。”苏健生满足他的要求。
陈公博由两个法警押着回到囚房后,脱下身上的灰色长衫,换上干净的浅褐色东方呢长衫,又把皮鞋擦得锃亮,然后刮了胡须和梳理了头发,想给人留下整洁而从容不迫的形象。他一扫平日对这问囚房的憎恨和厌恶情绪,把它当成光怪陆离的人生缩影,慢慢转动着身子,用恋恋不舍的目光将囚房扫视一遍。他站在床铺前踌躇了一会,把自己吸了近十年的一只烟斗塞进裤口袋里,双手捧着一把自己用了五年的陶瓷小茶壶,离开伴随他渡过2个月又7天的囚房,缓步走下二楼,在204号囚房与陈璧君见面。
陈璧君正戴着老花镜在阅读报纸,一眼见到陈公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君姐!请恕我先走一步,甚望你多加保重。我此去,可以有面目见汪先生于九泉了!”陈公博将茶壶递过去,“身居囚室,身边别无长物,一把常用的茶壶,就留给君姐作个纪念吧!”
茶壶内壁已黑如锅底,没有茶叶时,冲半壶开水进去,也能浸出幽香。
陈璧君双手接过茶壶,失声痛哭,啜泣着说:“万万没有想到,我们都死在老蒋手里,死不瞑目啊!”
“君姐!这一切只有用我在《苦笑录》的《自序》中一句话来解释:‘只有像大风雨里的孤舟,听着它漂流,听着它簸荡,有时连生命也要听天由命让其浮沉。’这么一想,似乎一切都明白了。”陈公博还是苦笑着,“请君姐别过于悲伤!当局判你终身监禁,你的日子还长着呢,一定要多保重!好,我随汪先生去了!”他对她深深一鞠躬,然后走出门去,对站在门口的两个法警说:“请押送我去215号房间与褚民谊先生告别。”
褚民谊接过那只烟斗,痛哭流涕,与陈公博拥抱在一起。
陈公博说:“我先走了,保重保重。”
“4月22日,当局已判我死刑,我的日子也不多了。九泉见,九泉见!”褚民谊紧紧握着陈公博的手。
“重行兄的情况与我不一样,只要声请复判状的理由充分,当局会改判的。”陈公博说,“放风时,请代我向关押在这里的诸位先生致意,恕我不一一与他们告别了。”
“一定,一定。”褚民谊说得呜呜咽咽。
在监狱的监刑室,监刑检察官钟长鸣先向陈公博问了姓名、年龄、籍贯、职业之后,对他说:“已经接到法院命令,今天就对你执行处决,你还有什么遗言?”
“我要写两封信,一封是给家眷,一封留给蒋先生。”陈公博说。
“同意你的要求,不过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钟长鸣拿来纸笔墨,让他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写遗书。
陈公博在给李励庄的遗书中写道:“随信附上一首五言诗,请抄送给你认为该给的亲友。”“万望教育子女认真阅读《苦笑录》前的《自序》,让他们好好作学问,千万别从政,政治太可怕了。”
他在给蒋介石的信中说:“我虽然死,但我决不对先生有什么怨词。先生置我于死,自然有许多理由,或者因为我以前随汪先生反对过先生,或者因为我参加‘南京政府’,或者因为国际关系,或者因为国内政治的关系,甚至或者因为恐怕我将来对于国内的统一是一个障碍。凡此理由,先生都可以让我去死。而以上几种理由,我都愿意接受。”“悬悬放不下心的还有一个共产党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关系到国家前途,关系到国民党的前途,更关系到先生的前途。我将死,不得不尽量和先生说,或者将死人之言可以使先生动听,也未可知。”
这封信写到一半时已近中午,陈公博对钟长鸣叹息道:“唉!当局自有成竹在胸,一个将死之人,说了也未必有用,不如不写了!快到中午,我不能耽误你们的用膳时间。”他又提笔在信上写道:“没时间了,信未完,言未尽。先生是个聪明绝顶之人,我的未尽之言想必能够明白。”
就因为陈公博信中有“没时间了”四个字,蒋介石很窝火,下令革了钟长鸣的职。
眼下,监狱送来一瓶老白干、一盘炒肉片和四个馒头,要陈公博进最后的午餐。
“不必了,不必了!”陈公博摇摇手,“我急于要去了!”他与钟长鸣和在场的法官和法警一一握手告别。
刑场就设在监狱内。刑场四周布满了手持驳壳枪的法警,陈公博缓步进入刑场,脸色惨白地对左右和身后的执行法警说:“朋友!请多帮忙,为我作得干净些。”他说罢刚走了三步,身后的那个法警乘他不在意时,就对准他的背部开了一枪。
陈公博俯倒在地,经过两分钟的抽搐,气绝身亡。
四“老蒋”卖个人情
1946年9月22日上午10点左右,毛人凤来到重庆嘉陵江畔的白公馆,也就是周佛海待了半年的新的幽禁地二楼206号房间通知周佛海,要他收拾行李去南京接受审判。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周佛海故作镇静,“我有思想准备,毛先生!”
戴笠一死,周佛海就预料到会有今天。一年前,当他从报纸上得知戴笠的死讯时,感到失去了一位最能够为他在蒋介石面前说得起话的真诚朋友,失去了唯一可靠的保护伞而失声痛哭。他对从上海前来照顾他生活的妻子杨淑慧说:“雨农死了,我也完了!”然后挥泪写了一首题为《羁渝感事》的七言诗。他在诗的前半首写道:巫峡云垂雾气横,闭门独坐倍伤情。惊心旧友成新鬼,彻耳呼声变怨声。
他想到自己必死无疑,就装出一副杀身成仁的英雄气概,又在《怀公博思平二首》的第一首上阙写道:
水流花谢太匆匆,往事如烟梦亦空。
地下相逢应共笑,成仁毕竟是成功。
“是不是现在就去南京?毛先生!”周佛海表情平静,心胸里诚惶诚恐。
“别那么急,明天吧!”毛人凤说,“与你一道从上海来重庆的丁默邨、罗君强、杨惺华、马骥良四位也与你一道去南京,等会我去通知他们。噢!家眷是否还住在这里?”
“在,在。”周佛海手往里面的卧室一指。“她还住在这里。内人是否可以与我同去南京,她然后回上海?”
“可以。”毛人凤点点头,“大家乘坐飞机去,我也同去。”
毛人凤刚走出门去,杨淑慧泪流满面地从卧室里走出来。她心中涌动着生离死别的悲怆,掏出手帕边抹眼泪边说:“这恐怕是我们相处的最后一天了,佛海!”
“要有这个思想准备。”周佛海也两眼噙着泪水,“上个月,我读了《文汇报》上海版上的那篇文章之后我想,即使戴先生不死,恐怕他也救不了我!”
这篇署名文章的题目是:《如果不处死大汉奸周佛海,我就为沦陷区同胞大哭一场》。文章说:“惩办汉奸,是大众的迫切要求。当局虽然也如此高喊,但实际上这工作却做得如此缓慢,实在令人失望。试问对罪大恶极的周佛海,为什么至今还没有发落,还把他保护在重庆白公馆,由其妻陪伴着过着优厚的生活?像他这样的人,难道罪证不确凿?别的不说,只要看看他发行的那一张张中储券,给沦陷人民带来的重重灾难,就可以定他一百个死罪!即使他在抗战胜利以前,这样那样的向重庆输过诚;即使日本投降后,他尽力维持过上海一带的治安,但也只能减去一百死罪中的一个。”“由于中储券的泛滥,沦陷区冻毙饿毙者累累。周佛海,你这魔鬼!几万万人要夜寝你的皮,日食你的肉,方可解心头恨!”“政府对周佛海,今日不提,明日不审,延宕再延宕,究竟安的什么心肠?如果政府认为他是好人而不明正典刑,那么中国根本无汉奸,中国根本无叛逆。若如此,我只好为沦陷区的同胞痛哭一场!”
“舆论压力太大,蒋先生也很为难啊!”周佛海的泪水在眼眶里噙不住,扑簌簌掉下来。
“依我看,如果蒋先生真心袒护你,再大的舆论他也不怕。”杨淑慧说,“他反共,舆论那么大,包括孙夫人在内的一批国民党元老,赞成共产党主张的知名人士都反对,几乎是群起而攻之,他害怕了么!他还不是仍然稳稳当当的当总裁,当委员长,当国家主席么!”
“我毕竟不是他的心腹啊!”周佛海还有点自知之明。
杨淑慧说:“既然如此,那就把你跟随汪先生到南京之后,通过戴先生与蒋先生的秘密往来说出来,如果他在关键问题上装聋作哑的话。”
“蒋先生写给我的那些信件,你不是都交给戴先生了吗?”周佛海感到茫然。
“原件是交了,但我还留有一手。”杨淑慧说,“我都拍成照片,转移在上海表姐姬玉兰家里。”
周佛海沉思一会说:“我想那也不一定起作用。即使还保留他的信件复制件,但信的落款都没有写上他的姓名,法院能给你去鉴定笔迹!”
也许是蒋介石也留有一手,近几年他写给周佛海的信落款都只写上“知名不具”四个字。
“从蒋先生这样署名看,他不愧为政治老手。”周佛海很悲观,“我是作了一死百了的打算的。”他皱了一会眉头,“不说这些了。今天是我最后一个自由的日子,你允许我,也陪同我喝次酒。你从上海带来的茅台酒不是还有一瓶吗?”
“还有一瓶。”杨淑慧还在哭泣,“好,我陪你喝。但你的血压一直过高,你的心脏病也越来越严重了,千万不能多喝。”
杨淑慧不准丈夫喝酒,也不准丈夫吸烟,因为他有支气管炎;但她又想方设法为丈夫买高级酒和高级香烟,大概这也是真正爱情的一种自觉又不自觉的表现吧!
“你喜欢吃什么菜咽酒?我去买。”杨淑慧擦着眼泪问。
“就买红辣椒炒肚丝和麻辣子鸡吧。”周佛海说,“我们湖南人,尤其是知识分子,一般敢于闯新路,这大概与喜欢吃辣的有关。我就吃了这个亏,但我不后悔,我还是喜欢吃辣的。至于闯新路,今生没有机会了。好!你去买菜吧,快去快回。”
酒,一杯杯,全是辛酸泪。当用佛海喝了两杯时,杨淑慧把酒杯夺过来,不准他喝了。他用惨败赌场那样的红眼睛望了妻子一眼,就拿起酒瓶直往喉咙里灌。妻子劝不住,也抢不着,很快,一斤茅台酒除了杨淑慧喝了不足一两之外,全部灌下肚去。
“痛快!”周佛海已酩酊大醉,“我最大的痛快,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命运!你听我说,淑慧。我19岁,在湖南沅陵老家读中学那年,袁世凯死了,政府派系倾轧,今天这个组织内阁,明天那个登场主政,我就立志将来当内阁总理。后来到了东京留学,正是巴黎和会前后,各国外交家大出风头,我羡慕极了,又立志将来做一名驰骋于国际舞台的外交家。两年以后,我研究俄国革命史,又想做领导广大民众闹革命的列宁那样的领袖。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过,这样一句话:‘夙兴夜寐,都想成为这样的人物。’你看你,哭成这个样子。我在总结人生啦,你得好好听呀!”
杨淑慧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来。她听丈夫这么一说,让手脸分开,用泪眼望着他。
周佛海继续说:“因此我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当了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可是,我很快发觉共产党的那套主张很难在中国实现,又随时有杀头的危险,就投到国民党来了;但只当了中央执行委员和宣传部代理部长,仍然当不了领袖。所以,就随汪先生离开重庆到了南京。”他说得淋漓尽致,“我想,汪先生身上那颗子弹头一直没有取出来他活不了多久,一旦日本得胜,汪先生过世,陈公博先生又不是我的对手,我青少年时代的愿望就会实现。”他大彻大悟,“明天,我将去南京接受审判,现在终于明白了,这是命运。”
透明的酒液,是一个精灵,它可以使酒醉者暴露出平时被理智控制,而掩藏得很深的内心世界。所谓酒后失态,正是因酒的洗涤而恢复了本性。也许一个从未酒醉过的人,不懂得什么叫做心灵的彻底解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