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周佛海狂笑一声,“尽管我的理想没有实现,也尽管我即将被政府处死,但我毕竟享受到了一般人享受不到的一切!在南京的几年虽然我排名第三,但实际上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你说是吗?淑慧!”
杨淑慧用撕心裂胆的痛哭回答丈夫。
“不要哭。”周佛海说,“我平日,确切一点说,在顺畅的时候不相信迷信,但我现在很相信。再过18年,我又是一条好汉,我还要立志做领袖人物,来世我和你还是夫妻。”
杨淑慧哭得更伤心了,哭得浑身都在抖动。
“我知道你在哭什么!”周佛海说,“你在哭心中的怨恨,怨恨裕仁天皇是软骨虫,是怕死鬼!他一纸投降诏书,害得许许多多的人人头落地!”他破口大骂,“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是尔虞我诈的强盗!”酒使一贯温文尔雅的周佛海露出凶相,平日他之所以被人认为和蔼可亲,是因为他特别注意把这不利于自己生存的一面隐藏得严严实实。他拳击桌子说:“我恨不得把所有的人都杀绝!可是,唉!现在,我却将死于别人的刀下!”又是酒使他放声痛哭了,哭得如丧考妣。
第二天上午,毛人凤领着8名武装法警,押解周佛海、罗君强、丁默邨等人去南京。到南京后,杨淑慧忧心如焚地回了上海,5名汉奸被关押在老虎桥监狱“温字监”。
周佛海一走进112号囚房,一股霉味直扑过来。他环视一周,只见墙壁上布满了黑色霉点,床铺和被褥都很陈旧,除了一只马桶,再没有别的家具。于是,他又黯然伤神了。他幽禁在白公馆,虽然住着一套一间房子,但毕竟远远不如他上海的豪华公馆,曾经赋诗一首留恋上海西流湾故居:
满园春色竞芳菲,浅草如茵柳似丝。
燕子不知人事易,双双犹向旧巢飞。
小楼半角挂斜阳,绿柳红花映碧窗。
四壁图书消永昼,一回追忆一神伤。
现在,这囚房又远远不如白公馆的房间,而且朝夕相伴的妻子也离开了自己,更加怀念过去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他坐在床沿上又赋诗一首:
那堪伏枕听鹃声,寂寞春宵怨恨深。
好梦乍回魂欲断,半窗明月照孤衾。
他把水笔插回西装左胸口袋里,喟然长叹一声,自言自语说:“唉!这样的日子怎么过?不如早点死了的好!”
首都高等法院对周佛海的审判终于开始。时间是12月2日上午。因新闻记者和旁听者太多,法庭临时改设在建筑雄伟的南京建业路西段的朝天宫内。审判厅上方高挂“明镜高悬”横匾,两旁大柱上有副对联:
听讼期无讼
明刑复恤刑
这对联取意孔子说的“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一语。
周佛海由法警押到法庭,扶扶鼻梁上的眼镜,抬头看了这横匾和对联,眉头紧皱,心里连叫:“完了完了,判死刑无疑了!”
8点40分,立法委员、首都高等法院院长兼审判长赵琛,宣读了长达15000字的起诉书,列举周佛海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发行中储券控制沦陷区经济,为日本提供大量的资金和粮食,向日军输送大批随军慰安妇而残害女同胞等罪行,指控他“通谋敌国,图谋反抗党国”,判处他死刑。
周佛海不服。他首先承认自己干了些不利祖国的坏事,接着狡辩道:“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底,我随汪先生离开重庆去河内时,唯一的国际通道滇缅公路被英国封锁。由于美英两国对日本一味抚绥,抗战形势极度危险,我希望能与日本直接和谈,以挽救祖国危亡。但是,在与日本直接谈判之后,发现日本并无和谈停战诚意,便暗中通谋了重庆,希望做些不利于敌国而利于抗战的事。我与中枢取得联络的数年之中,一切工作都是奉中央之命而行。这一点,中央领袖是清楚的。”
他说到这里,有个忘乎所以的中年人从记者席上站起身来,说:“我是《文汇报》上海版记者左承先。周先生能否说详细些?”
赵琛一听,糟了!他赶忙制止说:“既然左先生还没有忘记自己是新闻记者,在这种场所你就只有听的权利。”
一些原想附和左承先的记者,只好把嘴闭住。
“既然如此,恕我不详说了。”周佛海的脑袋很得意地晃了晃,“不过,我说的全是事实。如果不是美国的原子弹和苏俄出兵我国东北地区,提早结束战争,我将会对中央有更多的表现。”
退庭后,当周佛海被押回监狱时,10多个新闻记者围过去请他在笔记本上题字。他沉思一会,在每个人的笔记本上写上:
十年以后真知我。周佛海。
竭力抹去其汉奸头目的罪恶,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忍辱负重的忠臣。
1947年1月20日下午,原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副部长,曾被汪精卫的特工总部逮捕,又被释放回重庆,现为上海市社会局局长的吴开先,怀着一种特殊感情来监狱看望周佛海。
周佛海喜出望外,握着吴开先的手,激动地说:“我已是死囚,想不到吴先生还来看望我!”
“我应该来,理所当然应该来。”吴开先与周佛海面对面坐在典狱长易明斋搬来的木椅上,各捧着易明斋送来的一杯热茶。他接着说:“作为老朋友,我今天来,有话奉劝周先生。”
“见教,见教!”周佛海仍然满脸激动。
“你在法庭上,不应该直接触及蒋主席。”吴开先说:“抗战胜利后,蒋主席是作为一代民族英雄出现在中国人面前的,你那么一说,实在有损他的形象。将心比心,他会感到舒坦吗!”
“失慎,失慎!”周佛海觉得吴开先言之有理,“我坦率地对吴先生说,因为我已经作了死的打算,没有顾及这些了,实在是失慎!”
“死刑是首都高等法院判的。”吴开先明知此事是蒋介石的旨意,却说得与蒋介石无关。他说:“到时,也许蒋主席还会为你说话呢!我建议,在适当的时候,由尊夫人直接谒见蒋主席,求他开恩。”
“贱内还能见到蒋主席?谈何容易啊!”周佛海感到是一场梦。
“我一定为之争取。”吴开先说,“让我与陈祖焘先生磋商磋商。”
“太感谢了,吴先生!”周佛海的眼圈红了。
第二天上午,吴开先去找陈果夫,与他商量杨淑慧去见蒋介石的事。陈果夫明确表示,他同意免除周佛海的死刑,并说他与胞弟陈立夫已联名给蒋介石写了信,认为周佛海叛国投敌后虽有罪,但他曾经多次向重庆提供日军的军事情报,保护过沦陷区的国民党地下组织,抗战胜利后着力维护过上海等地的治安,不让这些地区控制在共产党手里,确有立功赎罪表现。他说:“不过,由周佛海的妻子直接去见蒋主席,他可能不会同意。这样吧,我先向蒋夫人试探试探,若能争取她的支持,事情就好办了。”
2月13日上午,陈果夫得知蒋介石去了武汉,宋美龄没有同往,就驱车去美龄宫。宋美龄听陈果夫说明来意,感到惊讶。她说:“一个死囚的妻子直接找国家元首为丈夫说情免死,少见,少见!”
“那就由蒋主席开一先例吧!”陈果夫说,“如果蒋主席能够接见杨淑慧,世人将会有好的评说,认为蒋主席具有礼贤下士和平易近人的伟大胸怀。”
“世人也将会有不好的评说,说委座庇护大汉奸呢!”宋美龄感到难以接受。
“偌大个中国,这种人也是有的。”陈果夫说。他犹豫片刻,就直截了当地指出:“恕我直言,夫人!委座过去写给周佛海的信虽然追回来了,但杨淑慧手上难免没有复制件,一旦狗急跳墙,她把事情公之于众,那就糟糕透了!请夫人三思。”
他一句话就击懵了她。宋美龄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她愣了片刻,心理上才转过弯来,她说:“等委座从武汉回来,我将陈先生的一片好意转告他。”
五天过去,蒋介石从武汉回到南京。当妻子将陈果夫的意见告诉他时,他火冒三丈,气愤地说:“周佛海,唵,我一而再地袒护他,可他不理解我的难处,唵,居然在法庭上把矛头对着我,唵!”老先生一生气就“唵”个不停,“这个这个,就依照法院的判决,唵,处死他!即使杨淑慧手中,唵,还有我的信的复制件,我也不怕,唵!我没有直接署名,唵,法院决不会找我对笔迹,唵!”
“你别激动,大令!”宋美龄柔声说,“即使法院不对笔迹,事情闹出去总不好嘛!”
“没有什么不好的,唵!”蒋介石面红脖子粗,“充其量有人写文章抨击我,唵!”
“国内有人写文章是小事,盟邦美国会怎么看?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诸同盟国会怎么看?”宋美龄感到问题严重,“这些你想过没有?大令!”
蒋介石的确没有想到这么多。他终于软了下来:“既然大令你同意,那就让杨淑慧来见我,唵!”
“那天,听陈果夫先生说,肃奸委员会把杨淑慧囚禁起来了,被关押在上海宁海路看守所快两个月了。”宋美龄说,“应该说,杨淑慧是无罪的。”
“这个毛斋五,唵,简直是乱弹琴!”蒋介石又生气了,“夫人你要俞济时给斋五打电话,唵,马上释放杨淑慧。然后,唵,要斋五领杨淑慧来见我!”
周佛海在上海的公馆已被政府没收。杨淑慧被释放之后,无家可归,只好在上海白下路136号租了两间房子住下来。她与周佛海婚后20多年的绝大部分时间,过着夫荣妻贵的养尊处优生活,加速了她肌体新陈代谢的循环,比她的实际年龄至少年轻10岁。可是,现在这个45岁的中年女性,却比她的实际年龄至少老了10岁,提前进入了珠黄岁月。她刚为丈夫托律师杨嘉麟向最高法院递交了声请复判状回家,精疲力竭地闩上门往床上一躺,就听到有人敲门。
“谁呀?”杨淑慧一惊。
“是周夫人吗?我是毛人凤。”
“噢!是毛先生。”杨淑慧赶忙起身开门,把毛人凤迎进门来。“坐,毛先生请坐。”她手指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木靠背椅子,就去给客人泡茶。
“我是向周夫人道歉来的。”毛人凤对坐在一张骨牌凳上的杨淑慧说,“尽管下边的人逮捕你我不知道,但作为肃奸委员会的主任委员,责任在我身上,我深深感到对不起你,周夫人!”他起身向她一鞠躬。
杨淑慧明知毛人凤两面三刀,但心中的反感情绪立即由感激之情所代替。“不敢当,不敢当!”她起身鞠躬答礼,“毛先生得知我被囚禁,马上下令释放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蒋主席准备召见你,周夫人。”毛人凤说,“有什么要求,你见了蒋主席只管说。”
“蒋主席召见我?”杨淑慧又惊又喜。
“是的,他特地派我来接你。”毛人凤说,“为了使你们这次见面达到理想的效果,请允许我提个问题。”
“毛先生请说。”杨淑慧很警觉,脸上的一丝微笑僵着。
毛人凤说:“过去蒋主席写给周先生的信,你是否还留有复制件?”
“没有,没有!”杨淑慧当即面红耳赤,脸部皮肉乱颤,仿佛神经失去控制。
“据我知道,你保留有。”毛人凤已从她的表情得出判断,“有,也是常情,无可非议。如果你谒见蒋主席时,将复制件交给他,更能说明你对他的赤诚,更能打动他的心,使他不咎周先生之既往。你说是吗?周夫人。”
“实话对毛先生说,我的确保留有复制件。”杨淑慧只好承认,“有底片,也有两套洗印片。好,我把这些复制件一并交给蒋主席。”
接着,杨淑慧走进里面的卧室换了套比较好的衣服,离家随毛人凤上车。上车时,她才发现贾金南坐在车里。戴笠死后,他成了毛人凤的副官。小轿车将贾金南送回国防保密局,然后开赴美龄宫。
蒋介石在他的官邸办公室接见杨淑慧。她一眼见到蒋介石,喊了声:“蒋主席!”就痛哭流涕地扑通跪在他面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复制件,双手捧着举过头顶。
毛人凤起身接过去,双手捧着送给蒋介石。蒋介石接过复制件看了看,将它放在办公桌上,他面孔板得紧紧的,两只眼睛一动不动,似乎在回忆他与周佛海的交往。
整整20年了啊!往事如烟却难忘。
1926年北伐刚开始,蒋介石因为很欣赏周佛海于一年前出版的《孙中山先生思想概况》一书,经戴季陶推荐,他任命周佛海为北伐军总司令部武昌行营秘书、中央军校武汉分校秘书主任。分校校长由蒋介石兼任,因他忙于军事指挥,实权由周佛海掌握。第二年4月,蒋介石成立南京政府反对汪精卫的武汉政府,周佛海也离开武汉去南京。半个月后,蒋介石在南京政府机关和所辖的江浙和两广地区清洗共产党时,周佛海以共产党嫌疑分子被捕入狱,后经戴季陶等人拿着周佛海登在报上的脱离共产党的声明,向蒋介石说情,关押了三个月才释放。一个月之后,蒋介石任命他为新成立的南京中央军校主任政治教官。同年8月,蒋介石因派系斗争被迫辞职,周佛海失去了依靠,去以戴季陶为校长的中山大学当教授。1928年夏,蒋介石从日本回国,东山再起,继续指挥北伐战争的第二阶段。蒋介石回国的第三天周佛海专程从广州去南京见他,将他半年前出版的《三民主义的理论体系》一书奉赠蒋介石。因该书为蒋介石夺取国民党的党政军大权制造理论根据,他成了蒋介石的知己,被任命为中央军校政治部主任,国民革命军政训处长,北伐军总司令部政治处长。这期间,周佛海又为蒋介石排除异己和反对共产党,写了大量的文章、宣言和宣传大纲,进一步得到蒋介石的宠信,让他当了中央执行委员,宣传部次长和代理部长,以及蒋介石的侍从室副主任,参与机要议事,成了蒋介石得力的左右手。然而,他却背叛了蒋介石而投入汪精卫的怀抱。尔后,又通过戴笠向蒋介石输送诚意。
蒋介石越想越感到模糊,越感到扑朔迷离。有人说,人是社会的本质;也有人说,人是社会的现象。假如是现象,那么,世界就立基在一种周而复始的迷雾里,如日之升落,月之圆缺,潮之涨退,花之开谢,永远永远!
他把视线射向杨淑慧。她不仅仍然跪着,而且把额头紧贴在地毯上。因为既要用泪水宣泄心中的悲痛,又不能哭出声来,艰难得浑身抽搐着。她一言不发,自知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就以无言表示千言万语。
蒋介石终于说话了。他说:“应该说,唵,我与佛海曾经是过往甚密的朋友,他对我的支持,我不会忘记的。这个这个,对东南的沦陷地区,没有落在共党手里,还亏了佛海,唵,我是明白的。起来,唵,安心回去吧!让佛海再在那里面待一两年,这个这个,我一定会让他再归来的,唵!”
蒋介石的寥寥数语,在生死骨肉的杨淑慧看来,真是一字千金,大有“增秩睹隆典,纶音播明庭”的感叹!她心满意足,感恩戴德,爬在地毯上连磕三个响头,才爬起来随毛人凤离开蒋介石。
她走了,地毯上留下一块湿漉漉的,人生浮沉的泪痕。等俞济时将泪痕擦洗掉,蒋介石已将那些复制件烧毁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有几分轻松,也有几分沉重。一两年之后,还能让周佛海“再归来”吗?他感到有风险。
蒋介石决定与立法院长居正商量。从1931年秋开始,他有事找居正从不打电话让居正来,而是亲自去居正家里面叙。这固然有居正是国民党元老,已是古稀之年,比他大11岁的一面;但更重要的是因为居正反对他,曾于1929年12月被他逮捕关押了一年零八个月,自居正释放的第二天起,有事就亲自去居正家,既是表示敬重,也是表示歉意。
“我来府上,唵,一是看望居觉老,这个这个,二是有一事向居觉老请教。”蒋介石说。因居正又名居觉生,故称他为“居觉老”。
“有何见教,委座请说。”居正用湖北广济口音说着,伸手摸摸银白的山羊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