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大文豪陶渊明先生的名作《桃花源记》,不知令世人产生多少遐想,千百年来,无数文人骚客,侠士隐者寻寻觅觅,但人间似乎无此仙境。然而,在我的行旅生涯中,我相信自己在无意间走进了人们梦牵魂萦的世外桃源……
1991年夏,我进入滇、黔、桂交界的三角地带。这里的民族风情愈发浓郁起来,最明显的体现在人们的衣着打扮上。尽管从男人身上已分辨不出什么,但幸运的是,这一带的女人都基本保持了她们美丽如画的民族服装和头饰。一路上,我常常可以看到头戴银冠,身着艳服的少数民族妇女,出没于田间地头,为做活的男人们端茶送饭。
一条清亮的小河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左右看看,没有发现桥梁。对岸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正摆着一条小木筏。我举起双手,朝小孩呼喊。
小孩探头往这边望了一阵,便将木筏划过来。
渡过河去,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元钱递给小孩。小孩不解地望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给你的船费。”我将钱塞到小孩手里,一步跳上岸去。
“等等。”小孩小跑着追上来,他手里提着一个小鱼篓,里面有一条约一斤重的活蹦乱跳的鲤鱼。
小孩跑到我跟前,什么话也没说,他将一元钱伸到我面前,眼睛里流露出坚定的神情。
我默默地接过钱,心里感慨良多。
正在这时,一辆扬尘而来的摩托车在我们面前“嘎”然停住。骑士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的摩托车后座上绑着一个编织袋,鼓鼓囊囊地滴着水,里面似乎有鱼在挣扎。
女人跳下车,拿过小孩的鱼篓瞧了瞧,嘴里嘟哝了一句:“才一条鱼呀!”女人往口袋里摸一阵,最后摸出两角钱递给小孩。
“不,两角钱不卖!”小孩将钱塞给女人,双手紧紧地护住鱼篓。
女人似乎有点意外,她瞪了瞪眼睛问:“你要多少?”
“一元。”小孩想了一下,说。
“你也太黑了吧?”女人拉开嗓门嚷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有这样黑的心肠。这才多大一条鱼,竟敢要一元钱!”
小孩有些不知所措,他嚅嚅嘴唇说:“那,起码也得五角。”
“好吧,五角就五角。”女人装出一副很无可奈何的样子,掏出皮夹,点出五角钱。
“慢!”我知道这种鲤鱼在城里要卖五元钱一斤,于是朝女人伸手一拦,对小孩说:“这条鱼我买了,我出两元钱。”
小孩显然吃了一惊。他看看我,又看看女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愤怒地瞪了我一眼。她俯下身,温和地对小孩说:“五角钱,刚才咱俩先讲好的,对吗?好孩子要诚实,可不能见钱眼开,昧了良心呀!你知道阿姨挣这点钱可受罪了,每天要骑摩托跑百多里地呢!”
小孩终于抵挡不住这温柔的一刀。他低下头想了一下,似乎下了决心,他接过女人手里的五角钱,将鱼递过去:“给!”
女人得意地瞧了我一眼,动作麻利地将鱼塞进编织袋,骑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河岸旁边有一个小圩镇。虽然不是赶集的日子,但仍显得非常热闹。来来往往的山民似乎都喜欢在这里停歇,几家小饭馆里挤满了品茶喝酒的人。饭馆很特别,确切地说,它们并不是饭馆,而是一个杂货铺,只是除了卖杂货外,多了一个功能,就是店家在门口摆了一个炉子,为客人炒菜。凡是到这里来吃饭的客人,必须自己到街上买来菜由店主帮忙加工,店主只象征性的收几角钱加工费。我发现在这儿来吃饭的山民,几乎都能喝上几杯。大家都很随和,不管什么人进来,彼此间都会打个招呼,无论熟悉或陌生,总会有人邀你共饮一杯,完全用不着客套地自我介绍。
我跑到街上割了半斤肉,走进饭馆,几乎所有人都朝我点头。我将肉递给店主,想找个地方坐下。
“坐这儿,咱们一起喝一杯。”
我扭头一看,同我说话的是一位姑娘,她十七八岁,一条长辫子盘在脑壳上,罩一张深色的帕子。姑娘胸脯鼓鼓的,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与姑娘一起的还有一位小伙子。
我在一旁的小凳上坐下来,姑娘已为我倒了满满一杯酒。
“这儿的人好像都爱喝酒呀?”我打着哈哈问。
“山里寒气重,喝点酒身体好。”姑娘大大方方地朝我举举杯。
我们碰了一杯。
“你的大胡子,很漂亮。”姑娘朝我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说。
“是吗?”姑娘的赞美实在是令我开心,我不禁又干了一杯。
“你们是哪个村的?”
“燕子洞的。我叫春儿,这是我哥哥洛岩。”姑娘主动介绍道,又用手指了指一旁的小伙子。
我看了小伙子一眼,与姑娘相比,他显得很腼腆,我抽出一支烟递给他,他接过烟后,立刻很礼貌地擦燃火柴先给我点着。
我的菜做好了。我又要了一壶酒。
“来来,为认识你们兄妹干一杯!”我兴致勃勃地说道。
“不了,你自己多喝点吧。我们还要赶路呢!”姑娘探头瞅了瞅外面的太阳。
姑娘站起来,又对我说:“后天我们村有歌会,你想来玩吗?”
“想呀,当然想!”我高兴地点了点头。对于少数民族的传统节日,我总是兴趣浓厚,何况是接受一位漂亮姑娘的邀请。
“一言为定。”姑娘伸手朝外面指了指,“你顺河往上走,一直走到头就到了。”
我在圩镇住了一晚,次日上午便出发去燕子洞。
沿河岸的小路走了很久,迎面过来一位担筐的壮家大婶,她的筐里装满了粽粑。
“粽粑卖吗?”我摸摸有点饥饿的肚皮,问。
“不卖,送亲戚的。”
“卖两个吧,我饿极了。”
大婶咧嘴笑了笑,放下担子,从筐里取出一札粽粑,有五六个,递到我手里:“给!”
“多少钱?”我一边问,一边掏钱。
“不要钱!”壮家大婶已挑起担子,留下一串朗朗的笑声。
道路指向了山林。林间有很多溪流,时有小瀑布飞溅。路旁水潭边,几位苗家少女在洗涤。老远处,便可听到她们的说笑声。待我从她们身边经过时,姑娘们突然放下棒槌,一齐用手舀水浇我,嘴里咯咯笑道:“过来凉快凉快!”这些充满野趣的苗家少女,大都性格明快、不知害羞,她们相当俏皮,内心却非常善良、温柔而多情。在民族地区旅行,我常常能遇到那些无忧无虑、永远快乐的姑娘们,她们先是放肆地同你开玩笑,然后从她们自制的花布袋里掏出杨梅、桃李之类塞到你手里,瞧你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她们会感到无比开心。
登上一座山,远处的群峰在云涛中钻进钻出,其势汹涌磅礴,特别是云海,具有强烈的流动感,各种景物与它交织在一起,有着移步变形之妙。可是,燕子洞在哪里呢?
好容易找到一个樵夫打听,才知道是走错了路。我应当沿小河一直走,而不应该在有岔路的地方拣大道走。于是,我只好沿路返下山去,重新寻到那条小河。逆流而上,最后来到小河的尽头。挡在面前的是险峻的峭壁,峭壁下有一个高达30米的山洞。洞里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团团的白烟袅袅地伴着河水从洞里流溢出来。
正当我进退两难的时候,洞里忽然响起一声长长的呼哨,惊异之下,却见洞中撑出一条小船,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手撑竹篙,快速地将船朝我划过来。
“去燕子洞怎么走?”我大声问道。
“这就是燕子洞!”汉子咧嘴应了一句。
我禁不住头皮发麻,看着阴森森的洞口,迟迟抬不动双腿。
“别怕,村子在洞那边。”汉子告诉我。
我将信将疑跨上船去。这种船窄而长,宽只容得下一个人,坐在上面摇摇晃晃。但看到汉子矫健悠然、和善友好的样子,我又放下心来。
伴着撑船稀里哗啦的水声,小船逆流往洞里驶去,不一会儿便漆黑一片,洞里的阴森使我笼罩在一种紧张和恐惧中,然而却又是那样的刺激和令人亢奋。我从行囊里取出手电筒,顺着手电筒微弱的光柱,可以依稀看清洞里形状各异的钟乳石。终于,前方隐隐瞧见了亮光。我以为到了,可汉子说才走了一半的路,原来,这些亮光是由壁顶的天洞射进来的。仰头看那天洞,洞口处覆盖着青藤和绿叶,景致十分宜人。过了天洞,前面又重归黑暗,等到再见光亮时,便听到叽叽喳喳燕子的叫声,接着便看到成群的燕子在洞口和洞外的天空中飞翔。
汉子将船划到岸边停稳。他向我介绍道,燕子洞每年都有几十万只燕子栖息,但今年的燕子却相当少,不会超过10万只。“燕子可是一个宝呀!不仅到处都有燕窝,还可以采集厚厚的燕粪作肥料。”
弃船登岸,我的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洞中的经历像是梦境,仿佛是经历了一次黑夜与白昼。我看了一下表,船过燕子洞用了整整半小时。
走出洞去,眼前豁然开朗!想不到洞的这边竟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坝子。黄绿相间的庄稼,一片连着一片,桃林环抱着村庄,田园里传来阵阵清脆的牛铃声,小河水清悠悠地穿行于田野间,古老的水车吱吱呀呀地抽着水。坝子的四周尽是险峻的悬崖峭壁,将这片美丽的田园围成铁桶一般。
我谢过撑船的汉子,兴致勃勃地往寨子里走去。走过一小木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山寨前那一棵巨大的榕树,起码需要六七个人才能合抱,它裸露在地面的树根,有的竟比木桶还粗。绕过古榕,数十间颇具特色的小木屋在一片桃树丛中隐现出来。
我徐徐走进山寨。几只小蜜蜂嗡嗡叫着寻找着巢穴。一群光着脚丫子的小孩,有的爬在树上,有的躲在柴垛后面,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瞅着我。等我走近时,他们却又笑嘻嘻地逃散了。
间或屋檐下也有赤脚的女人席地而坐。她们的服饰显然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些上了年纪的妇女胸脯大半裸露在外头。她们的头发挽成一个高髻,插把闪亮的银梳。手腕上都戴着镯子,有的脖子上还挂着项圈,其大小如菜碟。我看到一个老妇人,左耳吊两个硕大的耳环,右耳却什么也没佩戴。走近细瞧,才发现老妇人右耳穿孔的地方,由于长期佩挂大耳环而自然地断裂了。
惊奇之下,我站在寨子中间,脚步迟疑起来。虽然家家户户大门敞开,但我不敢随便乱闯。少数民族都有一些奇特的风俗,我深怕犯忌。
正在我举足不定的时候,身后有人同我招呼:“来了?屋坐。”
回头一看,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他身穿一件皱巴巴的汉族服装,与女人美丽的穿戴相比,实在逊色不少。
我随他来到屋里。他向我呱啦几句,就跑到灶屋里忙乎了。这家住的木屋有三间房,窗口做成月牙形,倚窗而眺,外面鸟语花香,景致宜人。
“客人,请吃粑粑。”主人用火钳夹着一个糍粑,笑眯眯地对我说。
我双手接过糍粑,见上面沾有火灰,便用嘴吹了吹,又用手翻转着拍了几下。主人见状,笑眯眯的脸阴了下来,他一把夺过糍粑,不冷不热地说:“粑粑脏,不好吃。你走好,咱家无甚招待。”
没等我反应过来,已被连劝带推地请出门去了,我实在是莫名其妙。这一下,差不多把我来时的热情和希冀全给冲掉了。
事有凑巧,我刚被驱出大门,就碰到了洛岩,他一反我们初见面时的腼腆,很风趣地说:“你一进洞就有人向我报告,说来了位大胡子客人,我一猜准是你!”洛岩说着,热情地拉了拉我的手,请我到他家里去。
我向洛岩讲了自己刚才的窘境。洛岩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连声叫我别往心里去。原来,他们山寨有个古老的习俗,客人进屋,主人要先请吃糍粑,上面的灰土是万万吹拍不得的,否则,主人会以为你瞧不起他。如果你接过来就吃,主人会主动抢下为你拍干净,或干脆不叫你吃,而摆上美酒招待。你要是喝醉了,主人才高兴呢!
“到你家是不是也要先请我吃糍粑?”我笑着问洛岩。
洛岩笑呵呵地说:“都是些陈旧的习俗了,咱这辈人谁还当真!”
晚餐花了很长时间准备,宴席摆在打扫得很干净的堂屋里。
寨里的长辈都被请来作陪,以示对客人的尊重。被请的人又各自从自家里带来各种食物,于是,便使得这顿晚宴极其丰盛。清炖鸡,炒血鸭,几条小鱼,各种坛子菜,还有当地特有的天然绿色食品雷公菜。各种菜肴一道接一道,最后端上来的是鸡肉粥和粑粑茶。鸡肉粥是用鲜嫩的鸡肉拌以少量大米,再加入大料、薄荷、生姜及各种豆类等熬制而成,不仅味道鲜美,且富有营养,还能够防治脚气病。粑粑茶则是用糯米团、蔗糖、鸡蛋清、酸汤等制成,是一种独特的佐餐食品,尤其在炎热的夏天,既可清火祛热,又可健胃生津。
山寨没有电灯,除了油灯外,堂屋里还燃起了松明。当地喝酒,不兴划拳,认为这会使人学会狡诈,变坏,而有一种喊酒的习俗。所谓喊酒,大家听一个能言善歌的人唱酒歌,当唱到妙处时,大家就“唏呀、唏呀”喊起来,一边喊,一边互相灌酒。年轻人还你揪揪我的耳朵,我揪揪你的耳朵,显得亲密无间。渐渐地,我已是醉眼朦胧。有几个不胜酒力的人却已经喝到桌子底下去了,他们由妻儿或家属小心地扶着,领回家去。“光顾高兴,又喝醉了!”家属往往这样亲昵地抱怨一句。
我进洞后一直不见春儿,这很令我怅然。正疑惑间,却见门外火光一闪,先伸进来两支明亮的火把,随之伴着欢快的笑声,在火光中闪进来五六个姑娘,我一看,为首的那个正是春儿。姑娘们的脖子上都挂着银项圈,手腕上都戴着银镯子,她们的衣着打扮也几乎一样,都是鲜艳漂亮的民族服装。如果让我说出这些姑娘的模样,那是很困难的,因为她们一个个都长得清秀美丽,漆黑明亮的眼睛,洁白整齐的牙齿,都在火把的照耀中,使得满屋子闪起了亮堂的光辉。
春儿的眼睛朝我闪了闪,却故意大声地问她哥哥:“家里来了贵客,怎么也不告诉我?”其他的姑娘们先是盯着我使劲看,吃吃笑个不停,然后你推我一下,我捶你一下,最后附在春儿的耳根边说着什么,接着春儿又俯身同洛岩嘀嘀咕咕几句。洛岩听了,哈哈一笑,对我说:“这些姑娘想同远方来的客人干一杯,并献上她们的祝酒歌,你看行吗?”
“太好了!太好了!”我一个劲地直点头。
姑娘们纷纷向我敬酒。接着,她们亮开歌喉,引吭高唱起来。
第二天,是当地壮家的歌会。关于这个节日的来历不太清楚,我看到各家主妇将成箩的糯米染成红色,做成饭团,以庆祝他们火红美好的生活。
周边四村八寨的亲朋都担着礼物来祝贺节日。燕子洞的水手格外繁忙,有三条小船不停地往里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