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婶急了:“这正是咱家浸萝卜的浸水呀!”
我的天!原来他们将“井水”误听为“浸水”了。当我亲自跑到水缸里舀一碗井水时,人们才恍然大悟,轰地一下都笑了起来。
一直畅谈到午夜,大家才渐渐散去。
第二天,我走的时候,虎妹提着一个葫芦送给我,说:“叔叔,你用它在路上装水喝吧。”
“谢谢你,虎妹子!”我摸着虎妹子的头,心里涌起无限的感慨。在武陵山旅行,最令我感到欣慰的,是走到有人家的地方,无论哪一家,你都可以一直走进去,把行李放在地上,随便地坐着,无须任何虚伪的客套和主人聊说。主人的脸都是和善的,一杯热茶、一袋旱烟,一碗包谷酒,一天的疲劳便统统地扫去了。他们都对我再好不过,可是我却不能为他们做任何事情。
走了将近三个小时,才走下天堡寨高高的山坡。
下午路过一个村庄时,我被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吸引过去。这读书声是由一座茅屋里传出来的。
茅屋共两间,其中一间铺着床,架着锅,显然是教师的卧室兼厨房。另一间支了一块脱漆的小黑板,前面摆着四条长木凳,没有桌子,孩子们将书包用一小木板平放在腿上写作业。我数了数,一共有九个孩子。
讲课的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教师,他见我站在门口打量,便放下课本,热情地请我到屋里坐。
老教师替我倒了一杯茶,主动介绍道:“村里头还有一所学校,在山的那边。这边是两个居民组,孩子们小,到山那边去读书很不方便。村里曾多次申请在这边办个学校,但是财政困难,教育局不批。所以,我就在自家办了个……也算是学校吧,已经办了十一年了。”
我凝视着老教师,他很瘦弱,那张脸经长年的艰辛已经爬满了蛛网般的皱纹。头发、胡须苍白,背微微佝偻着,上身穿一件已经褪色的蓝布旧衣,下身是一条不辨颜色的大裆裤,屁股上打着补丁。
我禁不住问道:“您从教几年了?”
“快四十年了。”老教师告诉我,“我是民办教师,国家每月补贴我三十二元五角钱,不太够用,课余时间还要帮家里种地。”
“你每天上几节课呢!”
老教师回答:“每天上五节课,与正规学校是一样的。山里孩子念书不容易,我不能误人子弟呀!”
这时,我发现一个女孩子在用左手写字,就问:“小同学,你怎么不用右手写字呀?”
她“刷”地站起来,伸出右手,毕恭毕敬地回答:“报告老师,前年我家失火,我的右手被烧坏了,不能使了。“
我摸着小女孩的手,又看看面前的老教师,心里感慨万千,他们真是不容易呀!
我告别老教师,往村里走去。路过晒谷坪,忽然听见一片吵闹声,继而看到几个青年人扭住一个汉子在厮打。一个青年脸色铁青,咬着牙关,左手揪住汉子的腰带,右手握紧拳头,往汉子的肋部猛力捶去,嘴里高声喊着:“给老子跪下!”
汉子气得眉毛抖动,连哭带喊:“你们凭啥打人?你们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呀……”
几个青年人将汉子捆起来,绑在树上:“看你老不老实!”
村里围观的群众敢怒不敢言,只是用愤怒的眼睛瞪着几个年轻人。
就在这时,有一位穿戴整洁,颇具威严的长者在几个农民的引领下疾步走来。
“把人放下!”长者人未到,就高喝一声。
几个年轻人显然没有料到会有人干预,正待发火,但一看来人,却一个个愣了。
好一会儿,为首的青年人清醒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候长者:“何厅长,您老从省上回乡探亲呀……”
没容他把话讲完,这位被称为何厅长的老大人就劈头骂道:
“你们这帮混账东西,太不像话了!中央三令五申要密切党群关系,你们这几个东西哪里有点共产党干部的作风!”
为首的青年人挨了骂,心里不服,于是申辩道:“您老刚回来,还不了解基层复杂情况……”
老大人眼睛一瞪,又劈头骂道:
“混账!你不知道打人是犯法的吗?还不快把人放下!谁给你们权力,竟敢打骂群众?我倒要去问问你们的县委书记,还要把情况报告给省委。共产党的天下,不能叫你们这些狗东西败了!”
被拴在树上的汉子绳索刚被解开,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嗵”的一声跪倒在老大人的脚下,连声喊道:“何厅长,您老要给乡亲们做主呀!”
为首的青年人见事不妙,便挥了挥手,带着人走了。
从人们七嘴八舌的诉苦中,我知道那几个青年人是乡政府的干部和雇来的“治安员”(群众称其为打手)。人们的发言很踊跃,吵吵嚷嚷的,连哭带喊,我听不清他们到底讲些什么。但是,我从人们的表情中看出了强烈的不满情绪。何厅长问群众为什么不把这些问题向上反映?群众说:“那可不敢,要打击报复的,只能对您老摆摆这些事儿。”
乡政府离该村大约一个小时的山路。我走到乡政府时,已是傍晚。乡党委书记小向接待了我,他带我去食堂吃饭。我见又是“酸菜面条”,不觉皱起了眉头。这种面条没有任何佐料,煮熟以后,从坛子里舀一勺咸酸菜放进碗里稍一搅拌即可。一路上,因为常常吃这种面条,我已经闹了肚子。虽然这样,但是我毫无怨言。我知道,这一带的乡干部生活是相当苦的,常常是“三两米,一碗汤,外加一瓢白菜秧”,能吃一碗酸菜面条已经是很不错的伙食了。乡干部的工作是非常艰苦的,星期天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汇。由于山里人居住分散,从这一户跑到那一户要走很远的山路。而且白天往往找不到人,因为山民都外出干活了,只有深夜才能开展工作。一个人在山里走夜路,可以时常看到山腰间忽明忽暗晃动的火把和手电光亮,那一定是乡干部们在走村串寨,开展工作。乡干部们“下乡”,没有任何补助,对此他们虽然有意见,但由于财政困难,也无可奈何。“年头催耕催种,年底催粮催款,一年四季刮宫引产”这句顺口溜,可以看出乡干部们的工作难度。
我的酸菜面条里意外地多了两个鸡蛋。小向还自己掏钱到小卖铺买了一斤包谷酒和花生米。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说。
小向告诉我,他们乡大多是“招聘”和“顶替”干部,这类干部普遍文化低,有个别的甚至是半文盲,不但不能胜任工作,而且组织纪律性极差。在我问及打人事件时,小向没有正面回答。他皱皱眉告诉我,有一次他与几个干部深夜到一户农民家动员买杂交粮种,这家不但不买,而且叫来全家六兄弟,这六兄弟个个练了武,他们拿着棍棒就要打乡干部。小向叹息一声,道:“唉,在乡下工作,没有安全感。”
“杂交粮种是怎么回事?群众对此意见好像挺大的。”我呷了一口酒,问。
小向说:“这是杂交水稻粮种,亩产最低可达1200斤,但群众不懂科学种田,他们宁肯种产量低的常规稻。有的农民居然拿四元钱一斤的谷种来喂鸡!你说愚昧不愚昧?”小向轻轻地摇摇头,接着说:“推广杂交粮种,是县里下达的任务。可县里不顾实际情况,我们乡土地少,谷种任务却来得多。去年下达给我们乡的谷种指标是1800斤,今年却来了2400斤。用不完也种不了,但又不得不硬摊派给农民。”说到这里,小向重重地叹息一声,“唉,我真想辞职不干了!”
这碗酸菜面条一直吃到深夜才吃完。从与小向的交谈中,我多少得知一点事情的真相。为了在指定的期限内摆脱贫困,跨越温饱线,完成上级下达的硬指标,乡干部都被扣发了工资,算是立下军令状。完不成任务的要写检查,受处分,甚至撤职。一级压一级,一级比一级厉害。于是,便发生了一些不该发生的故事:农民不买地膜就不给扶贫贷款;不种烤烟就不供应化肥;不买杂交粮种就先强收全年的农税和定购粮,等等。由于一些干部自身素质差,讲不清道理,动不动就对群众实行罚款、拉牲口、撬瓦片之类的土政策。对那些强硬抵触的“刁民”,更是不惜采取罚跪、捆绑、吊打等粗暴手段。对此,一些干部也认为上述作法不对,但又似乎找不到良策。对于上级的一些政策和措施,他们有苦难言,两头受气,任务完不成,上级要处罚,强行贯彻下去,群众又不满。在上级眼里,他们水平差、点子少、方法简单;在群众眼里,他们都是些“要钱要粮要命”的三要干部,因而常常搞得他们无所适从。
难道真是一场糊涂官司?
但愿不是。
我继续向大山深处走去。
沿途的房屋不是聚族而居的,而是零零落落地东一座茅房,西一座土屋,从山腰的灌木从中隐隐地显露出来。
白天很快又过去了。黄昏的风裹着暮色停歇在山坳下,太阳西沉。道路两旁尽是黑黝黝的树林,显出山中长夜的冷清和凄寂。
我往前走着。山路很窄,陡滑,平常走的人,估计不会多。山坳到底有没有人家,我来不及考虑,只觉得有人走过的路,就总会通到人家的。
我从行囊里摸出两颗煮熟的土豆,一边走,一边很熟练地剥掉土豆皮。在武陵山旅行,土豆是携带最方便,也是最容易得到的食物。
前面露出了亮光,那是灶里升腾出来的明火,可以肯定这家人正在做饭。
简直令人不敢相信:火光是从一个山洞里透出来的,里面住着一家六口人!夫妻俩,一个老人,三个孩子。他们都衣裳褴褛,围着火炉,像一群耗子。山洞约五米宽深,地下潮湿不堪。角落里铺着一些玉米秆和稻草,这便是他们全家栖息的“床”了。没有被子,也没有棉袄,全部家当只有一口铁锅,锅里正煮着玉米糊。“床”边放着一个旧得发朽的木箱子,掀开看看,里面约有二十多斤玉米。一个水桶,八只碗,筷子是用竹片自己削制的。一只老母鸡没吃饱的样子,“咯咯”地叫个不停。
我走到火塘边蹲下,身上立刻感到暖和起来。男主人憨厚地笑笑,并不说话,只是埋头用粗糙的大手很认真地卷了支喇叭筒递给我,又用茅草为我点燃。他自己则在一根烟杆里塞满烟丝,烟杆起码有一公尺长,像一根龙头杖,做工精细,头尾包着黄铜皮。他将烟杆头伸进火里,“吧嗒吧嗒”狠命地吸着。
“你几岁了?”我问这家大女儿。
“九岁。”
“念书了吗?”
她摇摇头,眼圈红了。
我想了一下,又问:
“你们家没有被子,下雪天盖什么呢?”
她黑亮亮的眼睛望着我,轻声说:“盖被子,要盖新被子的。”
“新被子在哪?”我不禁四下扫了一眼。
女孩子不说话了,泪水哗哗地滚了下来。我后悔了,我明白自己无意中刺伤了一个纯真女孩的美好憧憬。她是要盖被子,是要盖新被子呀!
我又问这家男主人:“你家怎么这样穷呀?”
男主人闷声闷气地告诉我,他命不好,一连买了两头牛,不到半年全死了。听说种烤烟来钱,可是没有技术瞎折腾,烟地变成了大花园。人家一亩烤烟收入四五百元,他的一亩连四五十元也收不上。入不抵出,最后成为“暴贫”!
“你家的困难政府知道吗?”我问道。
他漠然地笑笑,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说出一句话来:“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只见到一个副乡长来过一回。”
唉,山高皇帝远呀!我叹息了一声,从行李包里拿出进山时穿的毛衣毛裤,放在玉米秆上。
我要走的时候,这家大女孩忽然扯住我的衣角,泪汪汪地喊道:“叔叔,我想读书,我要读书呀!”
我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这喊声多么的熟悉。
我帮小女孩揩着眼泪,声音有些颤抖:“小姑娘,你会有书读的,会的……”
她真的会有书读吗?我不知道。现在虽然有关教育改革方面的宏论随处可见,但到底有多少能够落实到这样的山旮旯里,有多少人能够想到这些山民的儿女?
“真的吗?我啥时才能上学呢?”小女孩天真地追问道。
我呆呆地看着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走了。一直走出好远,还能听到小女孩的哭喊声。
山坳上是一个苗寨。寨长告诉我,像山洞里这家人,他们寨还有七户,占全寨总户数的百分之二十五。
武陵山!这片为砸碎贫穷枷锁付出了巨大牺牲的红土地,仍然被贫穷所困扰。
太阳依旧。我朝山下走去。
半道上遇见一个牵着毛驴的商贩。
“这深山里有什么买卖可做呢?”我非常奇怪地问他。
商贩说:“生意好做呢!我进山时带来的几驮日用品不到两天就卖完了。”他又指了指驴背上驮着的两筐鸡蛋,问我:“你猜猜这三百个鸡蛋多少钱?”
“二十元钱吧。”我认为这个价格已很低了。
商贩却咧了一下嘴巴,颇为得意得说:“告诉你吧,我是用一件衫衣换来的,顶多五元钱。”
“这些鸡蛋你怎么弄出去呢?”我问。
商贩说:“等两筐收满了,用毛驴驮出去就是了。除了路上损耗的,到了城里,总能赚上一些。当然,还要捎带一些其他的山货出去。来一趟不容易呀!”
我惊异了!是呀,山路难行,农民到集市或是县城一天又回不来,自己去卖那点东西,也许连吃住的路费都不够。唉,没有公路,天也低来地也窄,肩挑公粮爬坡岭,山果烂在山沟里……
于是,我终于理解了刚进山时农民的那些话:
“果子没人要呢!”
“卖给谁哟!”
一踏进武陵山,我就被这片古老而神奇的红土地深深地吸引了。或许是它太古老,让人永远也看不清,道不明,挖不透。我又想到了这些始终沉默的巍巍群山,它们存在亿万年了。春风、夏阳、秋雨、冬雪,抚摸着、晒烤着、沐浴着、摧残着,它们不也走过来了吗?它们还要走下去的。人是不是也这样呢?一代又一代,唱着古老的歌,一程一程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