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春,我开始走向向往已久的千里大草原。
过了大兴安岭,立刻就嗅到了草原的气息。四月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是苍苍的天,漠漠的地。一丛丛枯黄的“得日斯”(蒙语:芨芨草)挺着脖颈,顽强地撑着瘦弱的身躯,和寒风较量着野性。一群群牛羊在旷野里悠闲地徜徉,几匹骏马上坐着身穿蒙古绸缎长袍的牧民。时而有受惊的百灵鸟从草地蹦起,亮开歌喉,飞向蓝天,留下串串清越嘹亮的颤音。我仰头看天,天上的白云是一朵一朵的,云朵随风而动,缓缓地,不断地变幻着形状。它们或向南飘去或向北游来,然后在远天悄悄密密地聚散,天空便显得益发地悠远幽深。我无法准确地描述当时的风景,只是对云朵、对蓝天、对辽阔的原野惊叹不已、激动不已。
我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踏进了宽广的草原。大草原处处无路又处处是路,我认准个方向,径直往前走。步行了大约三个小时我感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天空更宽,大地更阔,茫茫的原野上呈现出一派荒芜,没有村落,没有牛羊群,甚至没有一棵树,只有不甘屈服的小草向遥远的天边延伸开去,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傍晚时分,气温骤然下降,严寒几乎冻僵了我心中的热望。我突然意识到,在草原深处,凭两条腿走路,简直是自己和自己开危险的玩笑。草原牧民100里地是邻居,这话看来一点不假。
我不禁有点后悔,心里惶惶不安。正当我抬不动脚步的时候,像茫茫大海上夜航的孤舟望见灯标,一顶天幕式的毡帐燃起了我快要泯灭的希望之火。
“蒙古包!”我惊喜地喊了一声。
在草原上,蒙古包是相当分散的,它不是“嘎喳”(蒙语:村庄),给人一种孤独的美感。从外表看,蒙古包很像一个封闭的碉堡,它有四五尺高,整个包是用羊毡子覆围的,顶部有一根烟筒,南面开了个很小的包门,门连着地面,大概是因为蒙古包形圆而低矮的缘故。这宁静的蒙古包,像绿色丛中的蘑菇,且不说它的古朴简洁、风姿独特,单是那圆顶上升起的一缕缕乳白色的炊烟的魅力,就足以使来自远方的旅人感受到十二分的痴迷了。
我兴冲冲地朝蒙古包奔去。迎接我的却是一条体态矫健的牧羊犬。它朝我低沉地吠叫一声,然后扑上来。我吓得转身要逃,可是来不及了,我的裤管已经被它咬住。我不知所措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牧羊犬见状,放开了咬着的裤管,它摇摇尾巴,仰起头来,很温和地向我做了一些表示友好的动作。我心有余悸,想趁机开溜,可刚一迈动脚步,牧羊犬又一口咬住我的裤管,并将我往蒙古包方向拉。
我身不由己地来到蒙古包跟前。我轻轻地敲了敲门,一位穿灰色长袍的大妈从里面走出来。她先是呵斥了一声牧羊犬,牧羊犬便松开我的裤管,跑到一旁,坐在那里观察着我。我同大妈说话,竟彼此全然不懂。比划了许久,大妈似乎渐渐地意会了,她微笑着做了个请进的姿势。
我猫腰走进毡帐,顿时感到一股暖流抚过全身。蒙古包里陈设简单,地上铺着牛皮和花毯,成扇形占据了半个毡帐,这是睡觉的地方。花毯上还摆着一张长长的小桌子,上面有一台黑白电视机。草原不通电,但牧民借用风力发电照明和接收电视节目。
蒙古包中央是一个大炉子,烟筒伸出包顶。炉子里烧着牛粪。牛粪是草原一宝,做饭取暖都不可少。我挨近炉火坐着,出神地倾听着牛粪块燃烧发出的“咝啦”声。我好奇地拿起一些牛粪往火炉里扔,炉火“咝啦咝啦”燃烧得更旺了。
这时,从门口走进来两个人。男人五十多岁,身材魁梧,头发天然卷曲,两只眼睛碧蓝碧蓝,像外国人。他穿着长袍和靴子,手里握着一根马鞭。另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围一条鲜红的围巾,脸庞黑里透着红,显得健康而美丽。男人问了女主人几句,便转过身,朝我高兴地喊道:
“欢迎你呀,远方的客人!”
这是一户三口之家,除女主人外,男主人和小女孩基本上会讲汉语。费了一点儿工夫,我知道了他们的名字。男主人叫达西道尔吉,女主人叫沙银高娃(蒙语意译:美丽的月亮),小女孩叫波日琪琪格(蒙语意译:蓝色的花)。
此刻,沙银大妈已经煮好奶茶,道尔吉大叔举了举碗,笑眯眯地对我说:“客人,先喝茶,等会儿给你做牛肉包子吃!”
我端起碗喝了一口奶茶,腥得要命!琪琪格眼尖,忙说:“你喝不惯吧?往里面放点奶油和白糖试试。”我听了她的话,再尝尝,味道果然好了许多。
“你会骑马吗?”我问琪琪格。
“我四岁的时候就会骑!”琪琪格非常骄傲地回答,又反问我,“你呢?”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个野丫头。”道尔吉爱抚地摸着女儿的头,心里洋溢着喜悦。他挺了挺腰板,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起了草原的故事。
从谈话中,我知道他是布利亚特人,他们现在居住的这个地方很古老,说不清什么时候,这里升起了第一缕炊烟,于是,荒原上便有了犬吠、马嘶……
牛肉包子做好了,沙银大妈又将刚煮好的羊肉用托盘送上来。没想到晚餐竟是如此的丰盛!
据说,吃羊肉要用手抓才能品出其香味,所谓“手把羊”。我伸手从盘子里抓起一块羊肉,用尖刀割下一小片,然后,在碗里沾一点精盐,送进嘴里。可是,我吃了一块就不想吃了。因为除了精盐外,再无任何调料,食之无味。包子我是素来不喜欢吃的,但又不能委屈了肚子。于是,我拿起一个包子,慢慢地咬了一口。原想我吃完这一个包子,也许就不会吃第二个,可是,我却一口气吞下了十来个,肚子满了,但嘴巴却仍然馋得慌。也不知牛肉馅里加了什么作料,那包子味道之鲜美简直无法形容。
吃完饭,本想看一会儿电视,但是电视机收视效果极差,我便早早地睡下了。第二天早晨,当我醒来的时候,身旁已摆着热气腾腾的奶茶和流油的烤肉。这一家牧民待人真是太好了!
我并无马上要启程的意思,我想学骑马。如果能学会骑马,我相信厚道的道尔吉大叔一定会以相当优惠的价格卖给我一匹马的。道尔吉有50匹马,近千只羊,是牧民中富裕人家。我有了马,也就可以日行数百里,不用再担心沿途人烟稀少而被冻僵在茫茫的草地里。
道尔吉的坐骑是一匹黄膘马。我想骑它,可是还不等我靠近,它就不高兴地喷了一响鼻,抬起后腿恶狠狠地朝我踢过来。幸亏我早有防范,否则,这一下可能挨得不轻。一旁的道尔吉大叔笑笑,走过来帮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我扶上了马背,然后,由他牵着慢慢蹓达。
“大叔,让我自己骑吧!”我恳求道。
“不行,你会摔坏的。”道尔吉不肯松开缰绳。
正在这时,一匹枣红马从空旷的原野上飞驰而来。那条在风中舞动的鲜红大围巾告诉我,来人是琪琪格。
琪琪格望着我的窘样,吃吃地笑起来。
我赶紧跳下黄膘马,跑过去问她:“琪琪格,教我骑马好吗!”
琪琪格将缰绳抛给我,扬一扬脑袋,说一声:“上!”
我仿佛受到了鼓舞,战战兢兢地爬上了马背,还没坐稳,枣红马就飞也似的奔跑起来。我使劲地勒缰绳,但勒不住。我吓坏了,一边尽可能地稳住身子,一边大喊:“我快摔下来了!”
道尔吉看到情况不妙,连忙骑上黄膘马赶到我面前,在两匹马并驾齐驱时,他伸出一只手要帮我勒住缰绳。可枣红马似乎觉察了道尔吉的意图,头一偏,往另一个方向跑去,并故意上下颠簸,要把我摔下来。我脸色煞白,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然而,就在这时,听到一声呼哨,枣红马竟乖乖地停住了。
呼哨是琪琪格打的。琪琪格笑嘻嘻地对我说:“你怕什么呀?我看着呢!这马听我的话,不会摔伤你的。”
我心有余悸地望着枣红马。刚才若是被它摔下来,胳膊腿受点伤也许还不要紧,最可怕的是人摔下来,而一条腿还在镫子里,被马拖着往前跑,那后果可就惨了!
这时,琪琪格走到我身边说:“你别怕,有我在。这马真的很听话的,你瞧,我可以让它唱歌。”说着,她将手指放到嘴里,有节奏地打了几个马哨。
奇迹出现了,枣红马先是痴呆了一下,接着,它的两只前蹄抬起,高昂着头,“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欢叫起来。
“怎么样,我不哄你吧?”琪琪格得意地一笑,又用马哨指挥着枣红马,或奔跑、或卧倒、或翻滚……
我笑了,禁不住为琪琪格的这两下子叫绝。
道尔吉笑着对我说:“这野丫头就会玩这个。这马是她一手养大的,还就听她的。”
但我无论如何不敢再骑黄膘马和枣红马。我请琪琪格帮我选一匹温驯的好马学着骑。于是,琪琪格便在马群中去套。一连换了好几匹,似乎是一匹比一匹烈。琪琪格套的这几匹马,还从来没被人骑过,而马又是天生热爱自由的动物,突然有人要骑它,它怎么着也要把驯服它的人掀下来!我是既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胆子。
琪琪格没招了。她小脑袋瓜琢磨了一下,指着拉大车的那匹老黑马对我说:“要不,你就骑它吧。”
据说,马的寿命大约有二十来年。老黑马已经十五岁了,早已退休在家拉大车。一般的骑士都喜欢骑四五岁的马,不仅跑得快,而且骑着也威风。而我不行,似乎只能骑被驯服得一点脾气也没有的老马。
在琪琪格的指导下,我很快就掌握了骑马的基本要领。不到一天的工夫,我已经可以骑在马背上任意驰骋了。虽然我的这匹老黑马体力不行,但猛地抽上几鞭,它跑起来仍然是脚下生风。
无边无际的原野成了我的伊甸园,我常常骑着马到处游逛。这天,我套上马鞍,潇洒地跃上马背,然后,缰绳一抖,老黑马便颠着碎步,轻快地奔跑起来。它浑身的毛皮随着轻快的奔跑而颤动着,很快便穿过了一片草地,驰近一条小河。草原上河流是很少的,偶有一条,也像我这个流浪汉一样,懒懒散散,三分酒醉,七分放浪,没有目标,随物赋形,自由洒脱。
我骑马飞奔了一阵,看到一个毡包,一位大婶在门口挤牛奶。我刚想过去看个仔细,却见四条牧羊犬扑上来,将我团团围住。我一时犯傻,立马不敢乱动。狗是牧民的看家宝贝,也是保护牛羊不受狼群侵犯的卫士。因为牧民很珍视狗,所以是不能随便打杀的,“打狗欺主”,是对主人的不尊重。而且,牧羊犬都体健个大,凶猛异常,弄不好也是可以咬死人的。不过,牧民一般听到狗吠,都会走出毡包探望,看见人来就会喝住狗。对于那些桀骜不驯的狗,主人会用绳子将它们拴住。我发现道尔吉家的几条狗,个个凶猛,虽然用绳子拴住,但每回看到我,都仍然想扑上来咬我几口。只是迎接我的那条狗特别温驯,所以从来不拴,而且似乎跟我也挺有缘分的。
我见四条狗把我围住,便赶紧挥鞭往马屁股上抽了一下,老黑马立刻带着我冲出重围。四条狗“汪汪汪”叫着,在后面追赶,但追了一阵就被主人喝回去了。
路上,我碰到了放牧归来的琪琪格。她骑在马背上,手提一根很长的赶羊杖,吆喝着近千只的羊群。我连忙高兴地策马奔过去,和她一起赶羊回家。忽然,我听到一只羊羔的呼唤。那是一只惹人爱怜的小羊羔,它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远远落在羊群后面。后来,它好不容易追上来,在羊群中钻来钻去,但没有一只羊愿意理睬它。
“它在找妈妈。”琪琪格笑着告诉我。
我跳下马来,抱起那只羊羔,想替它找到妈妈。我惊愕地发现,小羊羔只有三条半腿,那半条腿已被冰雪冻掉了,而且它浑身长满了怕人的癣,有癣的地方羊毛都掉光了,模样十分难看。小羊羔也许是发现了妈妈,它挣脱我,兴奋地奔了过去。可是,母羊却厌恶地一脚把它踢开了。可怜的小羊羔却步了,瞪着惶惑的眼睛,远远地望着“妈妈”,它也许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抛弃自己残疾的孩子。
我非常同情小羊羔,我奔过去,逮住母羊,狠狠地踢了它一脚。
琪琪格对这一切似乎并不在意,她欢快地唱起了牧歌。她唱的歌词我是听不懂的,但那种韵味却使我感到耳目一新。“啊嗬—咦哟—”的民族长调,透出一股浓浓的乡土味和民族情韵。
放牧归来,趁吃晚饭的机会,我向道尔吉提出了买马的想法。在这之前,我已经了解到这个地方一般一头羊可以卖100元左右,一头牛可以卖1000元左右,而一匹好马则顶多不过800元,这个价钱就我现在的能力还是可以承受的。
道尔吉哈哈一笑,说:“买马么?没问题,明天你自己挑一匹吧!”